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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婆,我们回来了!”站在4弄2号的门口,程迎军一扫一路上的颓气,精神十足的喊道。
这时已是上午11点,灶坡间里的煤炉都升上了火,连王姿都少见的在生火做饭。
于是,被7、8双眼睛看着的程迎军挺直腰板,把手里拎着的柏油桶高举起来,“阿婆,我们碰巧黑到油了——有5斤!”
张姆妈眼睛一亮。转身问道:“在这附近吗?在哪呀?”说这话时张姆妈锅里的小白菜也不炒了,她把双手在围裙上一抹,一副饭都不做要跑去黑油的架势。
“对呀,迎军,你快说在哪?那人要是就在洪阳街附近的话,我们干脆把他叫到这来。”这话是正在煮面的李阿姨说的。几个月前吴纪曾把一个卖新米的老乡带来4弄2号,然后每家都买到20斤上好粳米。显然,李阿姨是想着把那好事重演一遍。
程迎军抓抓头,“可那老乡不在这附近呀,我和小霜在石料厂那边遇到的人……”
一听是两站路外的石料厂,大家就知道没戏了,这么远,只怕程迎军他们才走到半路那油就已经卖光了。想明白黑油的事没戏后,失望的邻居们纷纷转头继续做饭。没油可买那就只能继续清汤寡水的熬着,一直熬到下个月初里委发油票的时候;其实,这种日子到了月末谁家不得过几天,可这种事情向来是不患寡而患不均的——黑到5斤油的程家如今就是那个‘不均’。一时间,灶坡间里原本和睦的气氛沉闷了下来。
徐阿婆早知道会这样,所以早早就做好了一家的午饭,糖醋芋头、冬瓜烧虾米,还有一大锅粳米粥。她对有些尴尬的程迎军招招手,“迎军,来帮阿婆端饭。”牙齿还有和舌头打架的时候,关系再好的邻居也有犯红眼病的时候,自家上二楼去不碍他们的眼就是了。
明白外婆的意思,陶小霜忙走上前,垫着碗底一手拿起一碗菜,“哥,稀饭你来端好不啦。”
回了二楼的客堂间,程迎军放下盛粥的大铝锅,兴奋的说道:“外婆,你不知道……”
陶小霜一边擦桌子摆碗筷,一边仔细去听程迎军的话。在程迎军的口中,他们在石料厂的经历那就是个冒险故事,连进个废弃的车间都好似杨子荣闯上了威虎山,而那个铁塔汉子简直就是座山雕在世呀。最后,口水都说干了,程迎军才意犹未尽的以‘孙齐圣从小间里出来而那铁塔汉子却神奇的消失’结束了自己的故事。
徐阿婆吁了口气,那个老乡看来还真是想报答孙齐圣,倒是自家跟着沾光了。陶小霜在心里也吁了口气,看样子自己和孙齐圣制定的买油计划算是成功了:油洗白了不说,‘卖家’大眼叔不见大人又神秘莫测的‘牌子’也竖起来了——以后不少的‘飞东西’都可以借他的名头拿回家了。
吃中饭时,陶小霜在饭桌上又听了一遍程迎军的冒险故事,这次他是讲给迎国他们听的,故事的惊险程度又增加了不少,直把3个小人惊得直呼啊呀啊呀。
徐阿婆用筷子敲敲碗沿,“好好吃饭。迎军,这事在外面你可不能说。”
“阿婆,我知道!这不是在家里吗?”程迎军有些委屈,出了好几身冷汗才把油买回来,还不准他说一下呀。
“出门闭上嘴,尤其不要提什么‘大眼叔’,你的分配还悬着了,这几个月芝麻大小的错都不能犯。”徐阿婆把话说得很重。她一想到迎军那个上海的临时户口,心里就七上八下的,就怕他在紧要关头出岔子。
“哪用几个月——我妈信上说等她回来一趟,和王叔叔说一说,我留上海的事就准成。”程迎军嘴里虽然逞强,但接下来他都不再说话了,只是埋头刨饭。
吃完饭,眼皮打架的陶小霜本来打算洗了碗就去补觉。可碗刚洗到一半,她就听到弄堂里有人在喊:“里委3点有毕工组同志的宣讲会,每户都得有人到,要点名的!”
毕工组同志的宣讲会?陶小霜思忖自己这几天一心要找到宋家的墓地,自出院后就没怎么关心分配的事。毕工组的宣讲会也许会有些新消息,自己得去听一听心里有个数才行。
想好要去听宣讲会后,陶小霜赶紧拍拍脸颊赶走睡意,然后快手快脚的洗完碗,和外婆说一声后,就出门往里委去了。
陶小霜卡着3点钟上了里委的二楼。进了大办公室,她发现只有12、3个人在里面稀稀疏疏的坐着,立刻就明白这个宣讲会肯定不是第一次开而是在‘炒冷饭'。
同寿里在虹口区不算是大里弄,人口只有400多人,按户口算则有80户人家。要知道这两年里,沪上哪家哪户没有孩子呆在家里不读书不工作就光吃闲饭的,大家伙都盼着赶快分配工作呢!而毕工组就是专管分配的,如果这宣讲会在同寿里是第一次开的话,估计来的还不止80个人。
和往常开居民大会一样,大办公室里腾得很空,除了最前面讲话用的木台木凳,就只摆着几根长凳,陶小霜直接坐在了最前排,既然来了,这宣讲会自己又还没听过,她准备仔细听一下。
不久,身穿蓝色干部装的毕工组同志——一个有些尖脸猴腮相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男子说了句‘同志们好’就直接上了木台,然后拿出了一份稿子低头念了起来:“今年的分配将实行‘四个面向’的分配方针——即66、67、68三届中学毕业生的分配将面向农村,面向边疆,面向工矿,面向基层!”
毕工组的这位同志以前应该是搞文案工作的,原本就枯燥的书面文件被他平淡的语气念得更枯燥不说,他还连着念了两篇内容差不多的文件。所以等他把第二篇念到一半时,下面的‘同志们’睡觉的睡觉,聊天的聊天,坐在最前面的陶小霜眼皮直打架,但她觉得自己也睡的话只怕太显眼了,只能打着呵欠准备硬扛着听到最后。
为了醒瞌睡,她一边听一边在心里把这两年发生的和分配有关的事过了一遍。
自两年前上面宣布停课闹革命后,全国的中学都乱成了一团,大学也停止了招生。除了小学生外,全国的中学生、大学生都响应号召,要么外出串联闹革命,要么闲在家里‘闹革命’。一年后,虽然上面下了复课闹革命的通知,但是大学的校门仍然对外紧闭着——高考没有恢复,中学到大学的升学阶梯就此停滞了。既然高三的无法考大学,那么初三的就自然无法升高一,而往年都每年会有的毕业分配也随着高考的消失停止了两年。
到了今年,像陶小霜这样66年上初一的中学生两年里一天正经课也没上,居然也算是初中毕业生了,而同时两年前就该毕业的高三、初三的中学生还没着没落的在学校里闲混着。
所以,当今年3、4月份毕业生分配工作的政策要重新落实的消息传开时,陶小霜记得上海当时真是一片欢腾呀——那段时间里人人见面第一句就是侬知道分配的事吗?
结果,大家盼来的却是被称为‘四个面向’的分配方针。要知道,这四个听来挺工整对仗的‘面向’包含的内容可不工整——按照这个方针,很多人都会倒大霉!
因为面向农村,面向边疆,面向工矿,面向基层就意味着要离开上海,意味着上山下乡,意味着去农场务农、边疆军垦、农村插队的苦日子!
所以在虹口体育场的动员大会后,市面上悄悄流传起一句话:“阿拉情愿留在上海扫大街也不要去上山下乡!”当然,在明面上敢说这话的人几乎没有,不过在私下里,可不止是嘴上说说的事了,这样想这样做的人可不少。
为了扭转市面风向,这两个月里市革会真是下足了功夫,各式各样的动员上山下乡的宣传活动带着铺天盖地的架势直接席卷了全市。
其实谁不恋家呀,陶小霜自然也是想留在上海的。所以每次参加动员会,她都是抱着收集利于自己留城的具体信息的目的去的。可是相比大肆宣扬的需要离开上海的‘面向农村,面向边疆’,能留在上海的‘面向工矿,面向基层’所对应的具体分配方案几乎是悄无声息地在学校里进行着。
作为一个逍遥派,陶小霜在如今的9中属于边缘人员——这两年评价一个学生是否上进的标准,早已不看学习成绩,而是看出身、看运动表现。仗着出身根正苗红——祖上三代贫农,父辈又是工人,陶小霜能作个逍遥派,但校革会什么的她就完全搭不上了,所以在学校里她打听不到什么重要消息,没什么用的大路货消息倒是听了满耳朵。
至于今天这场宣讲会,陶小霜在心里叹了口气,看来又是一次无用功了。
台上的张一淳这时正好念完了第二篇文件,他抬头看了眼讲台下面,脸色立刻不太好,小徐是怎么准备稿子的——作为副组长,自己开的宣讲会怎么能这样!太丢人现眼了!脑子一热,张一淳决定后面的一篇稿子不念了,他准备把毕工组明天开居民大会要宣布的重要内容提前透露一些。
接下来,张一淳故意大声咳了咳,然后说道:“下面,同志们我有最新文件要传达!大家注意听好了——工宣队即工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不日将进驻学校,进驻校革会……”
张一淳在台上说得口沫横飞,陶小霜在下面听得目瞪口呆——工宣队要进校,那9中校革会只怕是要变天了!
随即,她有些懊恼意识到一件事——校革会真要变天的话,那67届的毕业分配肯定也得换人管,自己辛苦收集的那些大路货消息岂不是彻底没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