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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念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到余家负债累累的那两年。
头几回遇到上门催债的人,吴念又胆怯害怕又尴尬,拿不出钱来,人家说什么难听的话她都得埋头听着。
这样还罢了,小区里总有些好奇心重的围着看热闹,她觉得一辈子不能遇到比这更丢人的事了。
后来次数多了,脸皮渐渐也厚了,那次又遇到三五个男人拍门要债,人高马大的语气又冲,余母没在,她吓出一身冷汗。
赶紧开门让人进来,端茶倒水的伺候。
来的人里面有一位脾气火爆的,不接她递的水杯,拍了拍茶几粗声问:“余总呢?赶紧把人叫回来,就说我们凯顺工厂的,找他要钱。”
吴念低着头说:“他不在家,在外地。”
“不在?是知道我们要来躲起来了吧?没事,我们就在这里等,嫂子,咱们也不为难你,他不来我们就一直等,您忙您的去吧。”
吴念站了站,拿他们没办法,面无表情地把卧室的门关上赶紧抖着手把门从里面锁上,两条腿都有些软,顺着门坐到地上,不知道该怎么办。
等到中午饭点左右,外面的人还在等,吴念闷不吭声地从卧室出来,拿着钱给饭店打电话。
没多久,附近的饭店把点的菜送到门口,吴念摆好菜又拿出来两瓶白酒,好吃好喝地招待他们。
他们也有些意外,似乎是头回遇到这样的事。
家里男主人不在,他们却明目张胆地斗酒聊天,喝了个畅快。
吴念躲在屋里不敢再出来,提心吊胆地贴在门口听动静,就怕他们喝糊涂了起了歹心。
都说吃人嘴短,他们自然也不好意思再为难吴念,吃完酒几个人你推我我推你都不好意思提钱的事,毕竟是个女人拿她没办法,又看这小屋小户才真的相信余行钧破产了。
几个人嗫嚅半天,还是一开始粗嗓门的人站出来说话:“嫂子,我们也不是凯顺的员工,人家拿钱雇我们上门要债,不给钱就闹事……大家都挺不容易,你回头问问余总,要真是拿的出来就先还上……你不为难我们也不为难……”
吴念眼眶红了红,似乎被说到难处,低着头淡淡说:“我明白,麻烦回去给你老板带句话,他们合作了也不是一次两次,行钧的为人他们也应该清楚……要是真的拿的出钱又怎么会不给呢,他们都是兄弟,行钧断不会为了钱撕破脸皮……”
最后这话还有别的意思,除了说明余行钧实在是到了难处,还在反问凯顺的老板是不是不留活路。
他们几个尴尬,只能说:“那今天我们就先走,下次恐怕我们也做不了主,我们也是混碗饭吃……”
他们说完陆续下楼离开,留下满屋刺鼻的烟酒味,吴念看着一室狼藉,眼泪一滴一滴地掉下来。
卧室传来小孩子的哭闹声,她回到屋里抱起成成,不争气地陪他一起哭。
没过几天余行钧来电话,除了孩子的事两人已经许久不说别的了,气氛又低沉又压抑。
吴念想了想,淡淡地说:“最近又有人要债,不过没有为难我们……”
余行钧沉默了良久才说:“对不起……要不出去躲躲吧……”
“躲到哪里呢?”她垂下眼睛看着孩子,“成成身体受不住折腾……隔段时间还要输血……我最近都有献血……拿着献血证省了不少钱……”
余行钧在那边没说话。
他每个月都会打钱过来,很固定,从来不会少一分。吴念也不知道他在深圳做什么,他只说那边机会多好赚钱,便毅然决然。
当时走的时候她根本不同意,她不过是想让他多陪陪孩子……谁又知道明天会怎么样呢……
可惜男人总是比女人理智,理智的可恨……
镜头转了又转,记忆被迫着走马观花一样浮现。
她哭的泣不成声,在电话里对他说成成不行了,要还想见最后一面就赶紧回来吧。
她那段时间像得了失心疯,时而清醒时而糊涂,见着他时脑子里就浮现了两个字——
落魄。
她转头想,谁又好过呢。
眼角有一滴泪流下来,顺着她的侧脸滑进鬓角,湿湿凉凉的感觉拉回她的神智。吴念轻轻睁开眼。
是白花花充斥着消毒水味的病房。
旁边陪护休息的折叠床上躺着个男人,头发凌乱不堪,衬衣上满是褶皱,样子实在不敢恭维。
这时恰好有护士进来换药瓶,瞧见她睁开眼不由地笑了笑:“总算醒了,醒来就没事了。”
吴念皱着眉没说话。
“以后服药前后该忌口时要忌口知道吗?有些食物与药物相克是会致命的……”
余行钧被吵醒从床上坐起来,盯着吴念没说话。
她这才主意到,他裤腿上沾满泥巴,皮鞋已经不成样子,唯一得体的还是上身这件白色衬衫,不过肩头湿漉漉地一片,里面的肤色都看得很清晰。
她转开视线,盯着小护士粉红色的护士帽,又慢慢移到伶俐地帮她换药水的双手。
病房门传来“吱呦”一声响动,李嫂手里提着一个购物袋,另一手提着一桶鸡汤。
先放下保温桶又赶紧把袋子递给余行钧,“余总,这是你上次落这的衣服,先将就着换上吧,山里气温低,不然全身湿漉漉的也容易感冒。您放心,衣服我已经洗干净了。”
余行钧什么也没说接过来去了卫生间。
李嫂面带抱歉,坐到吴念跟前,低声说:“念念,都怪我粗心大意,才让你遭这回罪……你刚洗了胃,要是嗓子疼也别怕,消炎之后就好了……”
说罢眼眶湿了湿,用衣角擦了擦眼泪。
吴念缓缓伸手放到她的手上,用力握了握。
余行钧从卫生间出来,比方才体面了不少。李嫂倒了一碗鸡汤端给他他也没接,反是对她说:“你先回去吧,不用留这了,我跟她正好有话讲。”
李嫂点了点头,手在衣服上不自在地搓了两下,只说:“那余总别忘了把鸡汤趁热喝了……念念刚醒,身子也弱,该多注意休息……”
余行钧笑笑:“你话怎么这么多?”
李嫂脸一热,不好意思地推门走了。
余行钧拉了一把椅子坐到她一侧,沉吟片刻才说:“你没醒的时候我已经联系了市医院,天亮就转过去,病好了也别再回来了,这地方太偏僻医疗条件也太差,你看看这小县城破的,一下雨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吴念不敢置信地看着他,死命地摇头。
他笑了笑,坚持说:“摇头也没用,我说回去就回去,以前是我脾气太好,你想在这就让你在这,差点忘了你脑子不好使,不能有商有量更不能事事都听你的。”
“余行钧,你……”她一说话嗓子又痛又痒,脸又苍白了几分。
“行了,说什么也没用,我是给你打声招呼又不是问你意见,赶紧歇着吧。”余行钧打断她,一锤定音。
他让她赶紧歇着,她又怎么能睡着,皱着眉垂下眼。
窗外的雨还淅淅沥沥地下着,落在后窗的雨打上声音格外刺耳难听。
隔壁床是个一岁多点的小孩子,半夜起了高热,烧的有些肺炎,小护士捏着针头给他扎针,他“呜呜”地哭个不停,父母越是下不去手按住针越扎不好,反复折腾了两三次才作罢,护士热了一身汗,脸色也不怎么有耐心了。
母亲递上奶tou,孩子才啜泣着扎到她怀里止住哭声,急诊室病房里重新安静下来。
吴念愣愣地盯着那个女人怀里的孩子,像是要看出来个窟窿。
余行钧皱眉,打破她的沉思:“想吃_奶了?”
吴念这才回过神,觉得那样盯着人家实在不礼貌,收回视线闭上眼。
就听见余行钧贴着她继续说:“好东西谁不想吃。”
她看见刚才的孩子起初还有些难受,这会儿被他不正经地样子恶心的不行。
余行钧默默地坐了一个多钟头,天亮透才推门出去打电话:“妈,吴念今天回去,你收拾几身换洗的衣服让小刘送到医院……”
“有什么好突然的,早晚都要回去……不是病的厉害了,出了点意外已经没事了,您别担心……你伺候什么,我安排人就行……”
他挂了电话就瞧见有几个电话因为手机静音没有接到,回过去:“说。”
“余总您下次能别这么突然吗?几个亿的单子就差最后一步就这么告吹了……”
“下午还能赶上。”
“这边等您主持大局呢。”董助提醒他。
“我正好也有事找你,你帮我找两个看护,尽快吧。”
那边又说了半天,无非是公司的大小琐事,他收了线就见李嫂大早晨又过来了。
像昨天那样带了些汤汤水水说是给吴念补身子。
余行钧见她眼下面乌青一片,想来一夜也是没怎么睡。
他将就着吃了一碗便算了。看她要去洗碗的空当叫住她说:“吴念往后不在你们那打搅了,她今天跟我回市里。”
“那我是不是也跟着去?”李嫂有些惊讶,但也没太表现出来,想了想才问的他。
“不用,她的东西也不用收拾,你想怎么处置怎么处置。”
她有些失望,一是觉得以后见不着吴念了别人伺候也不定让她舒心,二是这么个财路就这么断了实在是可惜,她这个年纪往后也难找这样的雇主了。
当然,更多的还是因为第二个原因才失望。
没过多久就听见救护车的声音,市里直接派车来了这里接人,也得亏是余行钧面子大给医院投的钱也多,不然这穷酸旮旯的地方又不是生死一线人家也不会过来。
吴念上车前不免受到刺激,拉着李嫂的手死活也不松开,眼泪哗啦哗啦直掉,在场的医务人员都不免动容,还当是生离死别。
她那破风箱似的嗓子呜里哇啦也听不懂要说什么,余行钧攥住她的手腕把李嫂的手掰出来,低沉不耐烦地说:“真会给我丢人,上了车关上门闹一路都懒得管你,现在先给我闭嘴!”
吴念糊涂了,天不怕地不怕,怎么还会怕他三言两语地训斥,不仅不闭嘴,还伸出来两只手抓他挠他掐他。
他从背后一把把她抱住摁在墙上,朝医护人员使眼色,人家这才明白这女人原来是精神病患者。赶紧冲上来三下两下把人固定到担架上。
余行钧出了一身汗,气的脸色发黑,被她得手的地方又开了红花。吴念已经没有力气,却还在垂死挣扎,好像是水做的,眼泪怎么也流不完。
李嫂被触动,没想到这几年吴念对自己这么依赖,其实她也不舍的,就算是个小狗养熟了也有感情更何况是活生生的人,看着她满脸泪哭着被抬上车,心里一时也酸涩难耐。
吴念对即将要去的地方既排斥又恐惧,望了望远远逝去的县医院,蜷缩在车上不敢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