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捱过了风雨如晦的一夜,之后几日,容与都避在南书房整理过去勘误的史书文稿,将司礼监监务交由秉笔打理。见到沈徽时,彼此也颇有默契的绝口不谈政事,和有关于太子的任何消息。
这日辰时刚过,容与才将那些文稿分类好,准备订成册拿去经厂刊印。忽有内侍进来通报,刚刚卸任的都御史赵循携他的门生,都察院新任右佥都御史张士耕在书房外要求见他。
来者必然不善,容与放下文稿出去。一眼便看见被张士耕搀扶着犹自颤巍巍的赵循,不过几日未见,赵循好像老去了十岁不止,鬓发如霜,枯瘦的脸上沟壑纵横,额头处的伤势还没痊愈,露出一条狰狞的伤疤。
为表敬意,容与还是冲他一揖,站直身子时,只觉两道锐利如剑的目光落在脸上,逼得人直欲垂下头去。
赵循颤抖地伸出手,指向容与身后,“请问林掌印,你每日不在御前伺候,却躲在皇上的书房里做什么?”
没料到开场白居然是这句,容与一时语塞,窒了下才答道,“林某……是在为万岁爷整理书籍……”
“满口谎言!你镇日躲在御书房中编修史书,以为瞒得过所有人去?”赵循打断他的话,勃然作色,“似你这般只知喻于利的小人,为求皇上宠信,不牺违祖制,派遣阉竖四处横征暴敛,利用天下公器为你个人争权逐利……你这样的人去修史,焉能做到秉笔直书,公平正气?莫非你还想借修史为尔等阉竖翻案,掩盖你们篡权窃国的行径?”
一上来就是咄咄逼人的喝问,容与心下忽然生出一阵厌烦,原本也不欲多做解释,刚想开口搪塞,却觉得膝上倏地传来一阵剧痛,他站立不稳,连带身子都跟着晃了一晃。
赵循见状,身子向前倾着,疾声喝问,“你枉读圣贤书,行的都是卑劣之事。我且问你,若你还有半点礼仪廉耻之心,便诚实答我,你要破坏朝纲,离间皇上与储君到几时才肯干休?”
这个罪名可太大了,他委实不想背负上身,“赵大人……”忍着疼,容与艰难开口。
一句未完,赵循断然挥袖,“不敢,我已致仕,当不得这般称呼。”
容与看着他直想苦笑,咽下喉中艰涩,再度开口,“赵先生,若说先生指责林某干政,那么我或许还可以认下这个罪名,但离间皇上父子,林某从未做过。先生可以放心,从即日起林某再不涉政事,只安心打理内廷事务,做一个名副其实的内廷掌印。”
看着他头上那道伤疤,容与对他欠身再揖,可冷笑的声音旋即在头顶响起,“巧言令色!你若有自知之明,悔改之意,就应即刻向皇上请罪,辞去司礼监掌印之职,请旨贬黜外放,远离京畿之地。难道你竟还心存侥幸,以为皇上能为你冒天下之大不韪,不顾世人悠悠之口么?”
“如此,或可留你一条性命。”厉声过后,他坦言补充道。
容与缓缓起身,垂手站立,思绪却已飘得远了。如是站在原地,在静默无声里,周遭似乎都寂灭下来,头脑却是愈发清明,于是可以任由自己去遐想——想他在这个世上,怎生去重新开辟另一处栖身之地。
赵循见他半晌不语,以为他不允自己的建议,登时怒叱起来,“竖子,尔祸国之罪,虽百代千秋亦不容诛!”
说罢,他挣脱沈士耕,便欲转身,不意一个站立不稳竟向前扑来。容与立时回神,下意识越步上前扶住他。他发出一阵慌乱的喘息,待气息平稳,才又怒目瞪视容与,良久用力甩开他的手臂,这一次,是真的拂袖而去。
临去时不忘丢下两道目眦欲裂的瞪视,像极了两记劈面甩下的耳光。
“林公,先生年事已高,性情耿直,言语有得罪之处,还望林公能海涵。”张士耕没有跟过去,朝他拱拱手,自是希望容与不要对赵循衔恨报复。
容与淡笑摆首,“不敢,赵先生句句良言,林某受教。请大人代为转告先生,林某会考虑先生建言,也请他安心颐养天年。”
“林公果然是聪明人,这是明智之举。也是成全您与万岁爷君臣之义最好的方式。”张士耕或许是不大相信他的话,再以温和的方式劝道,“久闻林公博古通今,遍阅史籍,应该知道帝王功在当下,名在千秋。古往今来,没有一个皇帝不希望留下一代圣主的美誉,为后世钦敬。这便如同文人入仕,皆希望能够位极人臣,青史留名是一个道理。然而从古到今,史书是由文臣士子们写就,却没有哪一个帝王得罪了天下士绅,还能得享明君的称号。林公一生深受君王之恩,自然不希望因己之过,令皇上为后世歪曲,得到不该得的骂名。”
容与默默听完,颔首道,“大人的意思,我听得很明白,林某会考虑清楚。”
张士耕微微一笑,拱手一礼,便即转身搀扶赵循去了。
待他们都走远,院中又只剩下容与一个人。腿上的酸胀,让他第一次感觉,这种单调乏味的痛感原来那么难以忍受。
或许是因为心还不够痛,只不过是泛起了一层层的麻木和空洞。
书案上是他刚刚整理的文稿,只是一盏茶的功夫,它的命运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摩挲着这些自己写下的字迹,他无声地在心中对它们说抱歉。
很早以前就清楚,自己此生不可能跻身文人士子之列,亦无位极人臣的渴望,惟愿能为心中真正喜欢的事做一点点努力,借此若能成就内心希冀,也算是得偿所愿。
可如今看来,也没有什么意义,他原本能做的就只是一个宦臣,若是做得不算太坏,兴许还能为史官所载,出现在胤史某一卷记录宦者的内容里,名字后面,寥寥数语,一生已被勾勒完毕。
不过即便那样的结局,于他而言也是不可求了。可又有什么关系,活着就是要拼一口气,总不能任由悲伤把人拖进泥潭!收拾起那些无用的文稿,他起身,慢慢走回乾清门。
晚间陪沈徽闲话了好一阵,见他精神依旧不大好,容与服侍了他躺下,看他闭目睡去,才轻手轻脚地离开寝殿。
回到自己房里,了无困意,整理了一下思路,想着该用什么方式向沈徽请旨,才能一击即中,而在那之前,尚有未交代的人和事,尤其是林升,他承诺过的,要护林升周全,那么当务之急就是为他寻一处安稳的立身之所。
展开两封空白的信笺,并一本奏折,容与凝神片刻,开始写下那些关乎自己未来命运的文字。
半个月后,来自吴王府的折子引起了沈徽的注意,他疑惑地询问容与,“怎么宪哥儿忽然想起调阿升去王府?他知道阿升是你身边人,你一向离不开他的。”
容与正为他煮茶消食,随口答道,“何来离不开一说。阿升年纪不小了,难得殿下看得上他,出去历练一下也是好事。”
“是不是你和宪哥儿说了什么?”沈徽敏锐地直切要害,“莫非你怕因你之故,日后连累阿升?”
容与笑道,“不过是调任一段时间,又不是不回来了。我是嫌他最近越发的聒噪了,打发出去好过些安静日子。且他跟着我,总是一副被惯坏了的模样,口没遮拦,得罪了人都不知道。出去待几年,长些见识只怕还好些。”
沈徽再问,容与却只坚持是为林升好,过些日子要是真想他了,自然会求吴王再放他回来。沈徽见他这般说,也不再追问,勉强颌首同意。
心里一块石头落地,容与长舒一口气。林升却不依不饶的捧着旨意来找他,“这是怎么回事?突然间调我去宁王府?大人事先知道这事么?”
“这是殿下的意思,我从何得知。说起来,连我都不知道你何时投了殿下的眼缘。”容与唇角浮起一丝笑意回答他。
林升闷闷地坐下,咬了半天唇,才挣扎说,“我不想去。我不想离开您。”
心里涌上一阵酸楚,脸上依然挂着微笑,容与道,“你以为去了就不用回来了?阿升,你不是一直喜欢江南么?去住上些日子罢,回来给我讲讲那里的风物人情。我如今也不方便出去,倒是很怀念曾经那些自在的日子。就当是为我看看罢。”
“可是……我是您的人啊,说好要跟您一辈子的。”林升皱着眉,不甘又不舍的模样,看得人一阵难过。
“一辈子长着呢,也不挣这一时。”容与宽慰他,低下头轻叹,“何况,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这句话,却是没能说出口,只是放在心里,说给自己听。
林升无可奈何,心里又闹不痛快,容与少不得亲自为他打点行装。将历年的俸银兑了银票,给了他一部分,起初他百般推辞不要,奈何容与提道他还要安置樊依,他才想了又想,接过银票,感激得不知该说什么好。
“大人给我些您日常写的字罢,回头我闲了照着临,等您再见我的时候,一准儿让您夸我大有进益。”
容与怔了下,蓦地想到那些文稿,也许可以给它们找个好去处,于是悉数拿给他,笑着叮嘱,“这是我编着玩的,纯为了打发时间。可不许给别人看。”
林升翻看一道,讷讷点头,神情若有所思,但终究还是没再开口去问,那些容与也不愿回答的问题。
收拾好东西,林升又絮絮说了不少让容与多珍重身体的话,嘱咐他每到天阴时一定要烧炭火、多增衣,千万不能再受了风寒,容与含笑一一答应下来。
启程时天气晴好,容与送他至东华门处,那里已备好了马车,带他去通州码头。
真到临别一刻,方知何谓不舍,心底涩涩的,脸上却装得淡然,半点都不敢表露出来。
算算,这已不知是他第几次送别故人,从前是看着旁人渐行渐远,留他一个人在这座孤城之中。不久之后呢,连他也要离开这里了。
然而天涯踏尽红尘,不过展颐一笑以作春温。所谓人生如逆旅,谁不是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