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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还没等容与的戏文编出来,宫里的新戏业已上演了。
已近夏末,暑气仍未消散,沈徽循例迁往西苑避暑,他挑了太液池东岸的凝和殿,将皇后安置在西岸的太素殿。帝后虽隔水相望,每日也还是要共进晚膳,闲话一会子家常。
与此同时,西苑也迎来了新的客人——升平帝胞妹齐国公主进京省亲,一同前来的还有她的两个孙辈。长孙女崔景澜今年十六,还没许人家,这一趟上京,自然有让勋贵人家相看的意思;长孙崔道升不满十五,因祖母宠爱一时半刻离不开,于是便也将他带了来。
沈徽在太液池畔设宴,许是因为齐国公主是他的亲姑母,也是这世上为数不多的正经亲眷,他对公主的态度除却尊重,倒也显得颇为亲厚。
在座相陪的有皇后、慧妃,二人都有孕在身,本就时常觉得烦闷,教坊司不敢惊扰贵人,特意安排了些轻歌曼舞,并行云流水的轻巧戏文。台子搭就在西岸的澄波亭,箫管悠扬,笙笛清脆,伴着乐声恍若穿云度水,让人心旷神怡。
既是家宴,沈徽也不必正襟危坐,只半倚在软榻上,十分慵懒的端起茶盏。见里头是六安茶,登时拧着眉毛问,“怎么又是这个?喝的都腻歪了,大夏天儿的,还不如寻碗酸梅汤来。”
容与知他想饮酒,只是如今后妃皆有孕,备宴时不便上酒,加上天气溽热,也不过佐以清茶解暑罢了。
抿唇笑笑,他从腰间解下一只小香袋,里面有一早预备好的青梅脯、丁香李雪花应子、糖莲子、青红丝并薄荷叶,每样一点,摆在沈徽面前的汝窑小碟里,另拿了片薄荷叶放进杯中。
沈徽这个人,性子冷峭锐利,偏生却喜好甜糯之物,瞧着碟里花花绿绿的蜜饯,选了条青红丝含在口中,一面冲容与点了点头,看样子已有几分满意,也终于不再挑茶品的毛病。
容与于是安心往戏台上看去,这会儿正演浣纱记,一众采莲女在湖中戏水踏歌,莺声燕语齐发的唱道:秋江岸边莲子多,采莲女儿棹船歌……恨逢长茎不得藕,断处丝多刺伤手,何时寻伴归去来,水远山长莫回首。
虽唱的是采莲,内中的含义却是西施对范蠡的思念。他听得出神,想着最后那句,水远山长莫回首,忽然心上涌上几分寥落。
他在一旁发愣,也没注意沈徽低低叫了他几声,见他不答应,干脆清脆的咳了一嗓子。
容与这才回神,忙弯下身去问他何事。
“你又发什么愣?”沈徽咬着嘉应子,笑道,“今儿御膳房这道鲥鱼做的还不错,朕记得你喜欢吃,回头叫人给你留些,叫他们送到你房里去。”
容与一笑,原想问他怎么知道自己喜欢吃鱼,转念想想,定是林升告诉他的,再错不了。于是冲他拱手,悄声谢了恩。
直起身子,随意看了一眼席间,恰好对上秦若臻的目光。她冷冷扫了他一眼,又移开视线,看向了别处。
台上一曲终了,众人不过应景似的赞好。崔道升一脸百无聊赖,看看湖心亭,又看了看他祖母,忽然冲御座上的沈徽拱手,“万岁爷,宫里的戏文怎么都这般老旧?这浣纱记,我在家时就听腻歪了,本以为您这里会有些新鲜戏呢,早知如此,我就该自己要一叶小船,去太液池上泛舟玩儿。”
这话说的众人都笑了,齐国公主宠溺的嗔看他一眼,“小孩子家别乱说,万岁爷都是挑天下间最好的戏来听,这可和你在家时听的不同,教坊司的伶人们,又岂是寻常戏子可比的。”
她虽这么说,语气却没有半点责怪的意思,反倒更加爱怜的望着崔道升。
崔道升闻言,扬了扬眉,“有什么不同么?我倒没觉出来,左不过是昆调罢了。水磨腔最是磨人,直弄得人昏昏欲睡的。”
“那道升想听些什么?你点出来,朕便叫他们演给你看。”沈徽对这个敢于说真话的小外甥很为欣赏,其实崔道升也不过是说中了他的心事,他原本也对这些个烂熟的戏文腻歪透顶。
崔道升眨眨眼,他人长得精神,这会子脸上的神情更带着股机灵活泼,看着十分讨喜,“真的么?我想看丑角的戏,那样有趣儿些。万岁爷,这宫里头有丑角么?”
沈徽笑意盎然,对他点了点头,随即唤来钟鼓司的执事,询问近日可有做的好丑戏的内侍。
不一时,执事就带来一位十一二岁的少年,已是画好了扮相,只在鼻梁正中点了个元宝形的小粉块,配合他有些八字形的眉毛,更显诙谐逗趣,让人忍俊不禁。
沈徽见他还小,笑问道,“叫什么名字?有什么拿手的新鲜戏没有?”
内侍挤着眼睛,两道眉毛垂的更厉害了,“臣叫阿丑,日前刚学了个新的,只还没演过,这是头一遭,就怕演的不好,惹皇上和各位主子生气。”
沈徽听了仰头笑起来,“这个孩子还挺有意思,你只管演就是了,只要能逗笑,演的如何,朕都不怪你。”
因丑角需近观,方能体会其表演的幽默诙谐处,沈徽跟着命他只在殿中演出即可。
阿丑领旨,直起身的一刻,一双闪着精光的小眼朝秦若臻的座位处瞟了瞟,跟着极快地,做了个不易察觉的眨眼动作。
他又在殿中行了一礼,蓦地里没有征兆的,脚下猛地一踉跄,跌跌撞撞往前扑了几步,接着左摇右摆,两臂挥舞开来。
只听他口中呓语,“月悬明镜,好笑我贪杯酩酊。忽听得道边喁喁,似唤咱名姓。我魂飞魄惊,便欲窥动静,争奈酒魂难醒睡瞢腾。”
又晃了几步,脚下一软跌坐在地上,挣扎许久也起不得身。见他将醉酒之态演绎的活灵活现,众人都不觉笑了出来。
阿丑瘫坐于地,仰头手指天,口内谗语道,“月儿弯弯照楼台,楼高就怕摔下来,今天遇见张二嫂,给我送条大鱼来。”
崔道升正拿着粉彩小茶盅抿着,乍听阿丑念白,险些将水喷出,急忙一口咽下去,不免呛着自己连连咳嗽,他身后侍女连忙跪坐他身旁,轻抚他的背帮他顺气。
此时钟鼓司另一名内侍上前,指着阿丑,喝道,“兀那小子,哪里灌了两碗黄汤,竟撒起疯来!还不快些家去醒酒,若冲撞了官人,定要你好瞧。”
“莫慌莫慌,清平世界,朗朗乾坤。哪里有官人会管咱喝点小酒?”阿丑挥着双臂,高声调笑。
“这小贼,不知避讳,我且吓他一吓。你快看,那前方来的,可是钟鼓司掌印刘吉刘太监。常言道,现官不如现管,你顶头上司驾到,还不快快起身迎他。”
“刘太监?可怕他做甚,钟鼓司出了名的清水衙门,一年到头御前露脸的机会,咱一个手掌都数得出来。刘太监无权无势,勿要理他,勿要理他。”
听他这般调侃钟鼓司,在座的都会心一笑,连一旁侍立的宫人们也忍不住掩口葫芦。
“嘿,果真是个死贼囚,却不怕那刘太监。待我说出个大的,来吓吓他。阿丑,你且看前方来的,正是内阁首辅秦阁老,他可是百官之首,还不麻溜儿的起身肃立!”
“说你不省事!那阁老和咱有甚关系?他再是文武百官的领袖,也不过一介外臣罢了。在内廷,他管不着咱!咱且逍遥快活着。”
“这倒也有理。且待我说个内廷主子来恫吓。哎呀呀,你看那銮驾来了,正是坤宁宫皇后娘娘驾到。”
阿丑做聆听状,神情毫不在意,“哪个?娘娘?无妨无妨。娘娘自管她的六宫,与钟鼓司那是井水不犯河水。”
满殿的宫人再度笑起来,有人偷眼去看秦若臻,但见她面色平静,似乎不以为意,唇边犹带着一丝讥讽的笑意。
一旁那内侍接着道,“这贼厮,竟是谁都管不住他?!我偏不信,再说出个人来,看你如何!阿丑,你睁大眼睛瞧仔细了,前面来的是谁?却不是那司礼监掌印兼西厂提督!”
话音刚落,只见阿丑霍地一下从地上坐起来,身子犹自晃悠,却忙不叠的打躬作揖,口内唯唯称道,“小人见过厂公大人,大人万福金安。”
“嚯,这又是何意?娘娘驾到你敢不起身,这厂公大人来了,却是吓成这副模样?”
阿丑站得东倒西歪,指着那内侍,讥笑道,“说你混不出头,原是心不明眼不亮。在这内廷,咱可只知有厂公,不识有他人,再要说旁人,统统与咱无关!”
言毕,他站直了身子,在殿中郑重行礼,“回皇上,臣这出戏已演完。”
沈徽沉默片刻,微微一笑,“这本子说的都是目下之事,是何人所做?”
阿丑欠身道,“回皇上,是臣自己想出来的。”
沈徽一晒,不置可否的笑笑,“难为你了,下去领赏吧。”
那厢崔道升双眼一转,看了看秦若臻,不解道,“这司礼监掌印是什么大官么?怎么好似比皇后娘娘还要威风?”
齐国公主笑着解释,“司礼监是内廷十二监中第一要紧的,掌印也就是内侍中最大的头儿了。”
崔道升皱了皱眉,“内侍里最大的头儿,那不就像祖母公主府里的总管一样?也不过就是个奴才罢了,竟比主人还有体面?”
“道升可别乱说。那林掌印自不是一般的内侍。原是万岁爷身边最得意的人,万岁两次派他出去,做钦差代天子巡政呢。”崔景澜含笑接口,眼风不时地瞟向容与,“皇上,景澜在家时都听过的,林掌印大名鼎鼎,从甘肃回京,一路赫赫扬扬,沿途都有官员在驿道上跪迎,只为能见他一面,好多人恨不得挤破了头呢。”
一番描述下来语气活泼,神态天真,仿佛只是在讲述一个令人愉快的话题。
崔道升撇嘴,满脸鄙夷,“不过内侍罢了,如何敢受外官跪拜?这般不知礼仪,岂不令天下人笑话?常言道,礼失而求诸于野,我看这内廷的司礼监,还不如咱们公主府有规矩呢。”
“道升不要妄言。”秦若臻忽然开口,意味深长的笑着,“你这般说,是要得罪这位内廷掌事的,他可是万岁爷跟前,一等一的心腹要人。”说着懒懒抬手,指了一指容与。
崔道升的目光倏地转过来,上下打量着,神态愈发轻蔑,好似在看一个不讨喜的物件儿,“原来这人就在眼前啊。万岁爷给一个奴才这么大脸面,怪不得内廷中人只忌惮他,连娘娘都不怕了。”
“道升!你的话也未免太多了。”齐国公主温言喝止,又对着沈徽赔笑,“道升年纪小,性子有些冲,说话便没有顾忌。请皇上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要和他计较才好。”
“哪儿的话!姑母这么说就太见外了。”沈徽牵唇笑笑,“道升坦诚质朴,朕很喜欢。他既这么爱热闹戏文,朕就将适才那个阿丑赏给他。道升带回去好好调理,可要让他成为一代名丑才好。”
崔道升眼睛一亮,立刻起身谢了赏,毕竟是少年人心性,得了赏赐,转脸儿就把刚才的话题抛在了脑后。
“朕今日坐的有些乏了,想起前头还有些事要处理。梓潼,你且受累,替朕好生招待姑母和两位外甥。姑母勿怪,朕便少陪了。”沈徽说着,也不等众人反应,已然站起身来。
皇帝要离席,余下人等也都跟着纷纷离坐,施礼恭送。沈徽目不斜视,只淡淡瞥一眼容与,脸色沉下去,不置一词,缓步走出了太素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