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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请外派无果,沈徽对内相的称谓倒也没再追究,自放他去了。容与舒一口气的同时,第一时间吩咐林升,回府取了那枚珠钗。
早前他是有些疑心方玉的,然而林升回禀的结果,却是方玉早将那珠钗忘得一干二净,待他要时才慌慌张张一通寻摸,最后发现被她闲置在架子上。倒是对容与忽然索要这枚珠钗,她表现出了惊慌,一个劲儿地追问,是不是自己不该收受首辅三太太的礼。
容与顾不上安抚方玉的情绪,打量那钗不算贵重,不过点缀了一只凤头,然而关隘也在那里,旋转开来,内里赫然藏着那盐引。
区区十张轻飘飘的纸,掂在手里,却有千斤重的压迫感。
容与将盐引暂交给林升,嘱咐他坐等买家上门,一面让他盯紧了,待接头的人露面,即刻命人暗中查访,务必将那长芦商人的底细摸排清楚。
交代完这些,他不由感慨整个过程有点力不从心。眼下他能依靠的,只是司礼监派驻各地的内臣,说到侦查,这里头没有一个是专业人员,要是能有锦衣卫或是东厂番子那类无孔不入者,恐怕还能事半功倍些。
想到这个,愈发觉得自己这个所谓天子近臣,当得委实有几分捉襟见肘。
到了四月间天气转暖,又是一年花繁叶茂的时节,沈徽素来闲不住,因说起自己的骑射功夫被耽搁了一冬,便命人将南苑布置齐整,预备行猎之用。
皇帝驾幸南苑,容与作为随扈,少不得要亦步亦趋的跟着。南苑本就是皇家猎场,山势起伏郁郁葱葱,更兼有一汪海子,远远望上去湖水呈翠绿色,阳光洒在上面,映照出星星点点的金芒。
山麓间有鸟鸣回荡,举目望去全是春意,令人心情大好。这一回行猎是皇帝兴之所至,没有邀请宗室勋贵,围场上除了沈徽就是御前侍卫,倒也显得不那么嘈杂。
沈徽跑马跑得极畅快,稍稍慢下来时,不经意回头看一眼,跟着不咸不淡的赞了句,“骑术进益不少,就不知箭术能不能瞧。”
这话自然是对容与说的,可叹他一个自幼进宫的内侍,除了读过几年书,剩下时间学的都是伺候人的规矩,哪里有机会学射箭,要不是王玥肯教,他现在还连箭如何搭上弓都弄不明白。
沈徽则是幼学童子功,一招一式都透着凌厉的架势,在马背上引弓搭箭,自有种矫健的美感。一行汗水顺着鬓边流淌下来,被日光一照,反射出夺目的光晕。
年轻的帝王充满活力,俊美生动英气勃勃,有矫健的身姿,结实紧绷的肌肉,举手投足都带着精干的力道。
可容与看着他今日的模样,恍惚间却有种直觉,仿佛他是要在大婚前,最后一次淋漓酣畅的挥洒青春——很有那么点后世单身派对的况味。
再联想起他对秦若臻的态度,不觉更为迷惑。
那一次十指紧扣的含情脉脉,应该是真的;从前命自己代笔,满心敷衍不屑浪费时间,也确凿是真的。
那么他究竟爱不爱,那个即将成为他妻子的女人?作为旁观者猜度不出,恐怕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吧。
容与默默跟在他身后,抬眼看他的时候,比看前路还要多,纯粹下意识发乎自然,等他意识到这点,沈徽已在围场中猎了一圈,开始不满足于侍卫驱赶过来的兔子狐狸等物,挥着马鞭扬声道,“往山里头走。”
春天的山里也许有狼——没什么来由的,容与莫名地就想到了这一句,但劝说的话还没出口,沈徽已一夹马腹去的远了。
一刻钟后,容与便明白了何谓一语成谶。陪着沈徽在溪边饮马更衣,他们二人果真遭遇了狼群。
因沈徽出了不少汗,山里风又大,容与为防他着凉,催马上前询问要不要更衣歇息一下。刚好入耳有潺潺流水声,沈徽当即颔首同意。一行人驰到水边,沈徽打发了侍卫,让他们远远候着,只和容与两个人下马更衣。
容与取出干净的曳撒,为他脱去身上沾了汗水的衣衫,才穿戴好,隐约听到背后传来奇怪的动静,像是从胸腔里发出,闷闷的低吼。身侧的马突然长嘶一声,说时迟那时快,四五匹狼从林间猛地窜出。
沈徽反应快,抽出随身配剑向狼头砍去,率先斩杀一匹。怎奈那狼本是冲着马去的,一见同伴身首异处,登时调转目标,恶狠狠地朝他二人扑过来。
眼看来不及逃跑,容与立时回身去取马鞍上的弓箭,倏忽间接连射中两匹狼的眼睛,那头狼彻底被惹怒,呜咽一声,发足直袭沈徽。
如露如电,不过一闪念,容与冲上去一把推开沈徽,根本顾不上什么毕恭毕敬,低喝道,“快走。”
再回首,那狼已近在咫尺,后腿用力蹬地向上一窜,利齿像钉子似的,死死嵌进他持弓的左臂。
骨肉在尖利的牙齿下发出被磨碎的声响,鲜血溢出,瞬间染红了衣袖,容与咬牙抬起右臂,将手中箭用力插/进狼脖子上的动脉里,那畜生的血霎时似泉涌,四散飞溅,不过眨眼间,容与看上去已是浑身浴血。
侍卫们听到厮杀声,终于飞驰赶来,顷刻箭如雨下,将余下的几匹狼立毙当场。
众人翻身下马,全都赶着去看沈徽,见皇帝无大碍,忙又伏地叩首不止,一时也没人顾得及容与。有几个侍卫眼风扫到他,顿时被那血葫芦式的模样惊呆,只以为这人活不成了,半晌却见他身子晃了晃,双腿一弯,跌坐在了地下。
容与只是手臂受了重伤,奈何这具身体到底瘦弱了些,素日营养又不大均衡,多半还有贫血的症状,这会子失了不少血,整个人都有点发晕。
方才身临险境来不及恐慌,等到危险过去才知道后怕,胳膊上传来一阵阵剧痛,他迷朦地想,这里是古代没有破伤风针,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因感染而死掉,视线渐渐被血模糊了,一片猩红中,他看到一个同样脸上挂彩的人走过来,一把搂住他,将他揽在了怀里。
身体贴合在一起,触感很坚实也很硬朗,似乎是个不错的依靠,他昏沉沉阖上眼,隐约听到的最后一句,是个低低的,急切的声音,在唤容与。
无尽的黑暗,只是奇怪的,人坠在里面,神智仿佛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明。
他记起自己在这个平行时空,成为了一个内侍,如果此时死掉,也可以算做一桩幸事。兴许还能回归原来的世界,他的身体会是完整的,心灵大抵也会是自由的。
只可惜,他总会给别人带来苦难,那个世界里,似乎也并没有人需要他。
正有些纠结该何去何从,一个念头突然强烈地涌上心头,他不想死!往事已矣,过去的追不回来,他想活下去,即便是在这个世界也无所谓。生活并不算太坏,至少还有人对他表示关怀,对他甚至比对其余人都要好……或许他会有自己的产业,有一个家,有个把朋友,他可以靠自己的努力挣出一片天地……
在昏迷了两天之后,他渐渐睁开眼,第一反应是先朝外看,检验自己是否有畏光的征兆。
还好他看见明晃晃的殿堂,外头春光正好,吐出一口气,听见熟悉的声音,用冷硬的口吻问,“朕要知道,他几时才能醒转?”
有内侍往床这边探头来看,容与认得,那是御前伺侯的吴宝,才要出声叫他,吴宝却瞪大了眼睛,像要哭出来似的,颤声道,“皇上,掌印他醒了。”
帷幔后面出现了沈徽的脸,一把撩起来半掩着的床帷,眉头深锁,凝目看着他,那样子有些骇人,简直像是要把他的脸嵌进眼睛里。
半晌见他也愣愣的回视,沈徽的嘴角慢慢溢上一抿笑,也不多说什么,只扬声命太医过来诊脉。待太医回禀,烧已退伤势无大碍,好生将养三五个月便能痊愈,沈徽才挥手,把所有人都打发了下去。
隔着不远的距离,容与听到他顿了顿,又叫住吴宝,“把温好的粥端上来。”
殿里没有其他人了,容与看着帐幔上的花纹,认出自己身处乾清宫偏殿,只是不大明白,他怎么就被搬来了这里。
帐子彻底被挑开,沈徽坐在了床边,深深凝视,也深深沉默。不知是不相信太医的话,还是出于想打破尴尬,良久,他伸手摸了摸容与的额头,终于露出点满意的神色,“果然不发热了。”
容与润了润嘴唇,“皇上,臣已无碍。”
“朕知道,”沈徽笑了下,对他既没有惶恐谢恩,也没有立时感激涕零的反应,并无丝毫愠恼,视线往旁边移去,落在他绑着夹板的胳膊上,“这会儿觉得怎样,疼得厉害么?”
看一眼被包扎好的左臂,容与言不由衷的回答,“不怎么疼了,多谢皇上关怀。”
沈徽点头,“那好,你两天没吃过东西了,身子撑不住,用些清粥吧。”
说着就要扶他起来,可伸臂揽他的动作生涩得很,容与忙往里避了避,“臣能自己坐起来。”
沈徽一僵,脸色也沉下来。看着他用右臂撑着,一点点费力地往上蹭,两天两夜里因高热出了不少虚汗,又没吃东西,那清瘦的小身板早没了气力,不过一个简单的动作,做得却是艰难缓慢。
等好歹坐起来了,容与靠着光秃秃的床头,只想说把那迎枕拿来多好,可想了想,还是咽下了这句话。
明知道他根本就不会照顾人,还能要求他做什么呢?可出乎意料的,沈徽居然想起了这茬,顺手把迎枕给他垫好,又左看右看,打量他这姿势应该舒服了,才又拉着脸坐下来。
谁知下一个动作,却惊了容与一跳,沈徽端起碗吹了吹粥,然后舀起一勺,直递到他嘴边。
乾清宫里没人了么?何用得着他亲自做这些事,容与想到今日一过,也不知道他再想起曾给自己喂过饭,要找多少机会敲打,落下多少话把儿,自己可没活腻歪呢。
“皇上放下吧,臣自己来就好。”
碗没有放下,眼皮倒是耷拉下来,沈徽本想出言呵斥,可抬眼一看,面前人脸白的几近透明,双唇毫无血色,两颊凹陷,整张脸也就巴掌那么大了,愈发显出眉眼有种温柔的韵致。
心里忽然软下来,沈徽生硬的说,“朕今天想喂你吃饭,看在你救驾有功,方才捡回条命的份上,只此一次。”
容与这才想起,伤原是替他挡的,尽管如此,也没有丝毫心安理得的感觉。回想那一刻,电光火石间,好像自己还呵斥过他,心里不由一阵发慌,他垂眸,尖尖的下颌微微有些发颤。
“臣那时,有失尊卑并非故意,事出紧急,还望皇上原谅。”
沈徽一笑,彼时彼刻那记回眸,和那一声快走,早已印在脑子里,短短两天之内,不知回味过多少遭儿。诚然呵斥是真的,然而语气焦急紧张,夹缠着不容忽视的关切,应该也是真的——恰好在千钧一发的时候,爆发出来。
明明为了他连性命都可以不要,却还总想要离开他去避祸。都说世间事难有两全,可他就是要让他知道,留在自己身边也一样能得到安稳。
沈徽心绪浮动,神情仍是淡淡的,“这芡实粥是朕特意命人熬的,多用一些,你喜欢吃这个,是不是?”
眼看汤匙都举到嘴边了,也只好吃下去,可乍听见这话,容与讶异了一下,“是,皇上如此关怀,臣感激不尽。”
沈徽憋住笑,轻描淡写的问,“当时情况危急,你倒是没想着自己跑,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容与说不清,反正跑了也活不成,危难时候弃主君不顾,被抓回来还不是死路一条。但那时候的举动,更像是下意识的反应,只觉得身后的那个人,似乎比自己还重要。
真是被洗脑了,奴性这样重。容与低头,自嘲的笑笑,又或者,是看了半日他英姿飒爽的模样,被鬼迷住了心窍。
他不吝承认对沈徽有思念,有眷恋,就是方才的梦里也会惦记这个人。不过这都是不足为人道的话,是他自己的事。对一个出色的人产生情愫,是本能,好在还能用理性去克制。他从来不是个冲动不顾一切的人,何况对方是个帝王,即将迎娶他的妻子,就算沈徽不拒绝南风,一个内侍于他而言,也不过是个玩意罢了。
玩意儿,想到这词,心头一阵恶寒,他不能让自己沦落到那步田地。
“皇上是君,臣说过,愿肝脑涂地以报答,臣不能看着皇上身处威胁而不顾。”
沈徽手上微微一窒,眯眼问,“肝脑涂地?所以你是为了报恩?”
容与说是,“皇上对臣有救命之恩、知遇之恩,臣一生都会尽力报答皇上的恩德。”
这样说总该满意了吧,然而并没有,沈徽那张脸沉得看不出表情,其后干脆一言不发专注喂饭,目光冷冷的盯着他,像是不满也像是因失望在负气。
容与方才醒转,肠胃空了两天尚需适应,被他这样一勺接一勺的喂法,弄得险些喘不上气。
“皇上……臣饱了,实在吃不下了。”
怀着满心报复的恶意,沈徽声调满是诱惑,“不行,吃的太少,瘦得不像样子,把这一碗吃光,不然朕治你的罪。”
简直无语凝噎,容与看了他一眼,垂下睫毛,继续食不下咽的去吃那碗粥。
不过那一垂眸的风情,纤弱而驯顺,睫毛轻轻一震,看得人心尖也跟着发起抖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