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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一段时间,日子倒也过得平静无澜。待殿试结束,沈徽亲点了李松阳为一甲第三名,授刑部主事。阎继得中进士,授扬州学政一职。
容与因早前见过一众学子,殿试那天,沈徽便没有叫他随侍,大约也是为了日后更方便行事。
而林升这厢则效率极高,不过几天的功夫,就寻到了宣武门内一处两进的宅子。
那宅子的主人原是按察司的佥事,因丁忧回籍欲将京里房子卖掉,一家人走的匆忙,价钱倒也卖的不贵,赶上林升又是砍价的一把好手,所以最终成交的价格,居然不用容与再变卖什么历年赏赐之物,就足以交付。
据林升说,自那日杨枞走后,杨家人隔三差五就要去杨夫人处闹上一闹,讽刺奚落的话越说越难听,林升提起来已是满脸不屑,自然也不愿再去转述。
许是因为不胜其烦,容与再次登门请杨夫人搬家时,她也就没多犹豫,只表示不会白吃白住,自会按典房的市价逐年交付赁钱。
这是出于自尊,容与愿意成全,于是没多说什么客套话,含笑答应下。
如今举凡他出宫办事,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王玥家。若赶上王玥得闲儿,能拉着他说上半日的话,有时候也会心血来潮,教习他一些有趣的事。
一日容与去他府上,见他正搭好了箭靶预备练箭,他是武将出身自然骑射功夫都很了得。每次都能将强弓挽成满月状,一箭射中靶心,那箭声很是铿锵好听,恍若穿云裂石,震得人心头也跟着铮铮作响。
王玥见他一脸向往,笑问他愿不愿意学,容与一时兴之所至,又加上对这门“运动”颇有几分好奇,便真的跟着他学开了射箭。
容与的这具身体现如今不过十八岁,正是体力精力最好的时候,虽不似王玥那般强壮有力,但慢慢掌握了技巧,竟也能射的既稳又准。
王玥因此连赞他聪明,后来又说其实是因为他心性沉稳,心思又极安静,所以才会学什么都比较快。
容与听过也只一笑,倒有些恍惚,仿佛从前也听谁这样说过。
这天从王玥家出来,容与顺路转去看杨楠母子。杨夫人不过和他寒暄几句,问些生意是否顺利的话,容与一一应答,顺带也嘱咐她多保养身体。
杨楠正坐在中庭天井处读书,含笑看容与和母亲对话。待杨夫人进屋去,他才肯老实说,“你们这些大人,说话总是那么客套,我从前以为父亲已是最一本正经的人,现在发觉先生虽年轻,说话竟也这般稳重。”
他如今已能很镇定的谈起杨存周了,这样很好,容与一笑道,“大概因为我是生意人,谈买卖的时候不装的老成点,实在难教人信服。”
杨楠点点头,“先生祖上就是经商的么?做生意是不是很辛苦,总是要跑来跑去的?”
容与虽活了两辈子,然而骗人的工夫仍是不大好,想了想,半真半假的应他,“我是自己学做买卖的,家里人都不在了,小本经营可不是得跑得勤快点。楠哥儿怎么问起这个?不是对这一行也有兴趣吧?”
杨楠闷闷的摇头,“以前父亲总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他自己就是靠读书跻身仕途,可是又怎么样呢,到头来还不是革职下狱,死时那般凄凉。我有时候真恨,倘若他能安心做个乡间教书先生,说不准,我们一家人此刻还能生活在一起。”
说着长长一叹,声气里充满了怨怼,“我更恨那些害了他的人,为讨皇上欢心,随意结果旁人性命,还有从前父亲得意时那些凫上水来的,父亲一倒,恨不得从来没有认识过他,撇的是干干净净。”
不希望这个少年心中背负那么多恨,容与温声道,“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似秋云。这个道理你越早明白,反而越能轻松。既然懂了,也就无须介怀。这个世上,人人都有自己的难处,要守住本心,不做半点违背良心的事,却是不易。”
杨楠犹有不甘,“这么说的话,坏人也都有道理了?朝廷那么多官员,竟然都不肯为父亲说句话,还有那些平日里和父亲一道号称清流的,怎么这会子都放弃铮铮铁骨了?”
他越说越气,声调渐高,“依我看,他们个个都是识时务的俊杰,眼看着秦王势危便都做了缩头乌龟!父亲总说朝廷中人大多结党营私,这些人是有了利益时才会一起分,有了危险便一拍两散,朝廷便是坏在这些朋党手里的。”
这话未免有些偏激,容与摇了摇头,“你说的是小人因利结交的朋党,另有一种是君子因志结成的朋党,君子之交坚持道义,奉行忠信。若能轻小人之朋党而近君子之朋党,也不失为安定天下的好方法。何况朋党一事,古以有之,有人群的地方,自然就会有结党。”
“那是皇上的事,与我等无关。”杨楠撇了撇嘴,“可是先生,我有时候真想让皇上知道,他那么恨我父亲,其实父亲却经常称赞他,说他有治世之能。只不过,父亲总是要坚持自己认定的事。您说,这样是不是很傻?”
容与深深看他,认真回答,“知其不可为而为,乃是大勇,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得到。我很钦佩杨大人的精神。”
杨楠目光瞬间一亮,“这么说,皇上是不是错怪了一个好臣子?”
这个问题容与却没法回答,无论是生意人林容,还是司礼监掌印林容与,恐怕都不能对他直抒胸臆,何况这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对错问题。
于是只能尝试着,去探究他的想法,“那么你呢?会不会因此而怨皇上对你父亲问罪?”
出乎意料的,杨楠几乎立刻摇头,“我不怪皇上,父亲也说过他会是个好皇帝。何况他只问罪父亲一人,并没有牵连母亲和我,这是格外开恩了,我心里清楚。”
微微一顿,他再道,“我只怪那些趋炎附势葬送了父亲性命的小人。我听父亲提过,皇上身边自有佞臣,父亲说此人陷害皇长子,使得殿下被先帝厌弃,偏偏皇上却很宠信这个人,我有时候在想,父亲的死会不会也和这个奸人有关系。”
一颗心突突地跳了几下,容与蹙眉,隐约猜到了他说的那个人是谁。
吸一口气,他状似无心,随口问,“这个人,是朝中大员么?”
杨楠嘴角泛起一丝轻蔑冷笑,“当然不是了,不过是个阉人罢了。自古宦官多奸佞,就是有这些宵小在主君身边进谗言,善构陷。父亲在时,深恨这些人,我若有日可以入仕,一定要做个父亲那样的清流,劝谏皇上远离奸恶之徒。”
心口像被钝物砸了一下,隐隐有些疼。担忧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无谓怪责眼前这个半大孩子,而这样的考语评价也绝非个案,在旁人眼里,他或许早就已是这幅形象。
微不可察的苦笑一下,他转过话题,仍是致力于将眼前的少年人带离仇恨和怨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