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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翠云馆,沈徽神色已恢复如常。为了能让他淡忘刚才的不愉快,容与决定煮一壶好茶。
细细的碾了他平日最喜欢的顾渚紫笋,注汤的一瞬间,满室漾起芳馨,令人颇感心悦神怡。
然而哐啷一响,彻底打碎了所有的宁静,容与仓促转身,见沈徽脸色铁青,一支兔毫盏被掷在地下,业已粉身碎骨。
沈徽手中擎着一本奏疏,愤然扔在容与面前,沉声命他去看。
弯腰去捡,奏疏上端正的小楷映入眼,霎时间令他心跳加剧,因为上面赫然写着,“为长,古来如此。皇长子仁孝,天下归附,弃之立次,必兴争端。先例一开,难有宁日,历代事可为前车之鉴,臣恭请楚王退储位以让尊长……落款是大理寺卿杨存周。
怀风等人听到动静,慌忙跑进来,看见那一地的碎瓷,已自动屏声静气不敢多言。
芳汀蹲下收拾碎片,碎瓷边缘锋利,划过手指,鲜血瞬时涌出来。容与忙要俯身看她伤口,却被她避开来,只将碎片快速包裹在裙中,离去时望向容与,眼里的殷殷恳切几乎让他立刻觉得,好似有千斤重担压在肩上。
容与将奏疏阖上放回书案,想了想,问,“殿下所忌之人,不是杨存周,而是秦王,对么?”
沈徽脸上有明显的恨意,目光炯炯,“孤做了那么多努力,难道他们看不到么?只因为沈彻是长子,就可以堂而皇之的压在孤头上?大胤的朝堂上就养了这些沽名钓誉的禄蠹!”
容与想着措辞,温声道,“所谓人臣者,身秉国钓,因循从事,若不能遵照礼法,诫谕君上,那才真是禄蠹。臣听说皇上曾评价杨大人敢于应制寓讽,封事犯颜,有唐初魏文贞公之范。文贞公也曾对太子建成忠心耿耿,初时为太宗所厌,所幸后来太宗还是为他的忠诚直谏打动,愿意拨擢用之。”
停顿了一下,他转过话锋,“依臣看,杨大人与文贞公也有相似之处,但杨大人忠诚的是长幼礼法,并不是皇长子殿下。所以您不必为杨大人所言动怒,何况,您已是晓谕天下的皇太子。”
他说这番话自然有他的顾虑,一方面是怕沈徽一怒之下对杨存周起杀心,另一方面更怕他因为忌惮长兄而欲除之后快。
他很清楚,任何时代、任何礼法之下都不会对一个弑杀手足的帝王有好评价,更何况对方早就没有还手之力,只不过是个空架子。
“你倒是擅于打比方,可惜孤不是李世民。”沈徽眯着眼睛,寒声道,“忠于礼法有时候比忠于一个人更顽固!只要沈彻活一日,孤这个位置就永远坐不踏实,索性绝了这个后患。你即刻去传御林军都尉进来,孤有话吩咐他。”
果然是怕什么来什么,容与心跳如擂,脱口喊道,“殿下!”
顾不得遵守平日和他说话的恭敬谨慎,容与疾声道,“若杀了秦王,殿下和炀帝有什么分别?后世会如何评价,殿下想过么?”
沈徽霍然转头看向他,厉声道,“你竟也为沈彻说话?你忘了当日他想要置你于死地么?”
容与摇头,“臣不想记住那些,臣只记得是您多次救臣性命,所以不能眼睁睁的看着您矫诏弑兄,不能让您背上千载骂名。”
沈徽扬起下颌,傲然道,“为君者,本就是千秋公案翻*,任人评说。孤不在乎。”
他是横了心才会说这话,容与心口狠狠一疼,摇头道,“倘若秦王有能力和您一竞高下,又怎会有今日被逐封地的下场。他对您没有威胁!殿下果真忌惮他,大可以削减藩镇兵力,甚至还可以召他的子嗣进京为质,实在没有必要杀他,毕竟他是您的亲兄长。”
沈徽不出声,似乎在斟酌他的话。容与无声长叹,自觉已是尽力而为,唯有垂首等待他最后的决端。
“沈彻,孤可以不杀。”看着面前满眼流露惊喜的人,沈彻只是淡淡一笑,“杨存周不能留,他劝孤禅位,是对储君无丝毫敬畏,且不尊圣意,这样罪大恶极的人,孤必是要杀一方能儆百。”
脑中思绪再度凌乱,容与半晌说不出一个字,试图努力再劝,可心里也知道沈徽已然让步,一个帝王不能做到让所有人发自内心的敬爱,那么至少可以做到令人心生畏惧。
沉默之下,容与咬着唇不说话。沈徽见他这幅模样,倒有些不忍,“这二人都是动摇国本的祸乱,你劝我不杀沈彻,我可以听,那么杨存周就必须死。”
容与睫毛微微一颤,这话已是给足了自己面子,再不识时务地劝谏,恐怕就只能叫做不识好歹了。
沉沉颔首,他十分感激的冲沈徽笑了一笑。
三日后,奉监国太子谕,以无人臣礼将大理寺卿杨存周下狱,大理寺丞,宗人府中允、赞善、翰林院编修、检讨等诸人均连坐入狱。至此,朝堂之上再无人敢提国本之争。
这件事过去以后,沈徽对容与的态度愈发温和起来,他们彼此像是存了默契,只字不提任何有关沈彻的话题,当然也包括那日,容与听到的,皇帝想要召长子回京的事。
傍晚时分,依旧去东暖阁探望昏迷中的皇帝,在进殿前一刻,沈徽忽然一反常态,叫容与一并跟进去。容与只略一迟疑,便听从吩咐没有多问。
在暖阁外侍立,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容与望见床上昏睡的皇帝,那张脸呈现出一股灰败之气,呼吸似不均匀,而每呼出一口气,都带着一种腐坏的味道。
沈徽就坐在榻前,脸上倒是没有一点嫌恶的神态,轻声唤着父皇。
皇帝迷迷瞪瞪的,仿佛听到了,缓缓睁开眼睛,眼神浑浊凝滞,盯着沈徽看了许久,像是在努力辨认,良久才吐出一口气,无力的说,“是你啊,彻儿呢?朕不是让他回来……他走到哪里了……”
这样的开场白,就是容与听着,都替沈徽感到难过,可他却笑着回答,“大哥应该快到涿郡附近了,父皇怎么只想着他,儿臣来,您不高兴么?”
皇帝半闭了眼睛,“朕只是想看看他罢了。”
“父皇喜欢看他的脸,就像看到年轻时候的自己一样,是么?”沈徽浅笑着,“可就为了那张脸,您似乎也太过偏心了些。”
皇帝的呼吸变得更沉重了,略微睁大眼盯着沈徽的脸,“朕偏心么?如果偏心又怎么会立你为储君,朕知道你心里有怨,但彻儿是长子,若不是他不适合大位,朕绝不会废长立幼,你应该知足了。只是,这个位置并不好做,你日后就会明白。”他说的很慢,说到最后已是气喘连连。
沈徽轻轻顺着皇帝的胸口,笑容飘渺,一字一顿道,“是么?儿臣却觉得没有那么难,是父皇想得太多,太放不下。儿臣日后也不会因自己喜好对子女有所偏颇,不过说真的,什么父子、夫妻、兄弟,和这个位置比起来,都不重要,天家无亲情,这话连外头黄口小儿都知道的。”
皇帝霍然张开双眼,瞪视着他,“你说什么,你,你是不是对彻儿做了什么……他这么久还没回来,你是不是……你,你怎么敢……”
“父皇多虑了,儿臣可没您想的那么坏,我不杀大哥,只是,没有传他回来罢了,想来这会儿,大哥应该已经快到西安府了。”
皇帝挣了挣,下死劲想撑起身子,可努力数次还是没成功,终是颓丧地倒在床上,只是缓缓伸出手指向沈徽,“你……竟然敢抗旨。”
沈徽的笑意更深了,“有什么不敢呢,这天下很快就是儿臣的了。儿臣可不能在这个时候让您和大哥相见,万一您又动了易储之心,儿臣岂不是要冤死了。”
闲闲的笑着,那对凤目中精光四射,“其实您等这一天也好久了,这样不就可以早点见到母妃了么?”
他每说一句,皇帝的呼吸就更急促慌乱一些,不到片刻,那呼出的气已比吸进的要多,苍白枯瘦的手紧紧捂住胸口,身体也在不断发抖。
沈徽却轻轻巧巧的站了起来,平静地看着这一幕,忽然回首瞥了容与一眼,粲然笑道,“父皇说我抗旨,其实我早就抗了,您说要杀的人我可一直都没杀,且还留在身边,一直留到了今天。”
说完,冲容与点了点头,示意他进入暖阁。
一道惊雷在容与脑中炸响,怪不得他能安然无恙从北三所出来,原来是沈徽矫旨的结果。其实早该想到了,皇帝处死了早前举发沈彻的内侍,当然没有理由容许他还活在世上。
容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迈进暖阁中的,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满脑子都只有一个问题,沈徽究竟为什么要留自己性命,难道就是为了今天,让他再度成为压倒局势的最后一颗棋子。
“父皇,”沈徽柔声叫着,“您睁眼看看,他是谁?”
皇帝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好像使出浑身的力气才把眼睛撑开,浑浊的目光落在容与半垂着的脸上。
容与下意识把头压低些,掉开视线,心里只在盼着,希望他不要认出自己来。
可惜事与愿违,皇帝侧过头仔细的盯着他,在某一刻陡然间记起了,他曾经见过这张脸,一瞬间,他双目圆睁,捂着胸口的手指霍地指向目光闪烁的年轻内侍。
容与暗道不好,余光瞥见他枯瘦的手上暴起一道道的青筋,指尖不停的抖动,再抖动。
但那抖动却是越来越弱,终于随着手臂轰然下落而停了下来。
暖阁之中有着死一样的安静,静得诡异难言。
容与听到了自己牙齿发出的颤抖声音,他知道皇帝罹患的是心脏疾病,禁不得刺激,震怒之下极容易引发心梗。
如果是这个落局,他不知道该不该伸手援救。出于一个医科生本能的反应,他很想尽力去救活这个人,然而冷静思量,事情发展到这步田地,倘若皇帝恢复神智,很难说接下来要死多少人。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沈徽的破釜沉舟,何尝不是把自己逼上绝路,容与踌躇着,强迫自己抬眼看向榻上。
然后他看见皇帝一动不动,面容青紫而扭曲,一双眼睛圆睁着,似乎在昭示着无穷无尽的愤恨和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