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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北邺城。
在从前郡守的府邸的基础上,大肆扩建的梁王行宫,端得是高大壮阔,竟有几分宫廷的富丽堂皇。但梁王临出逃前,亲自下令,主动在王宫内外甚至一条街上,都点起熊熊大火,烧他一个干净。饶是宫殿建筑庞大繁多,火魔肆虐也焚毁了个七七八八。现下,在不断冲起的或大或小的浓烟和还未完全扑灭的烬尘中,本来面貌不凡的王宫,落了个灰头土脸,就像街面上被俘虏押解的一队队的赵军士兵的面色,说不出的垂头丧气。
王宫内,还没被大火殃及的一处偏殿,被及时的保护起来,一番简单整理打扫,便暂时做了秦军大行台的最高统帅中枢。随着道道指令颁下,各级将领纷沓进出,奉令行事而去。从清晨忙道正午后,还是僚佐屡次提醒,元帅韩雍及副帅胡崧二位巨擎,方才暂停公务,缓出一个时辰来进食。眼下,偏殿内,只有韩雍与胡崧二人,对坐而食,边吃边说着话。
“使相!此次历经艰难,终于得以拿下邺城,使得石虎失去了南方最大屏藩,也几乎等于夺取了伪赵的半壁江山。这份功劳之大……呵呵,要以我说,使相怕是要进太尉衔啰!”
韩雍乃是枢密使之衔,位列武臣之首,且官拜右相国,与杨轲同级是朝廷唯二的正职宰相。故而,只有他才有这个独一无二的使相称谓。另外,韩雍现在是大司马大将军,在军阶上,几乎达到顶峰,再往上,便只有最高级别、等闲不授的太尉勋职了。
胡崧快速扒着碗中的黍米饭,先往韩雍碗中夹了一大块羊肉,又塞一块在自己嘴里,一面大口嚼着,一面向着韩雍半开玩笑的说道。他与韩雍多年相熟,彼此敬重,关系较为亲近,且名爵地位又基本相等。故而在千万人敬畏如天神的韩雍面前,也没有什么压力和拘束,可以想到什么,便和韩雍说什么。
听他这么说,韩雍微微一笑,停住了手中的筷子:“世佐兄!你莫不是调笑于我么。旁人不知,你岂能不知?当初,皇上令我统帅二十万大军伐赵,出师之时洛阳城十万兵民夹道相送,皇上更亲自擂鼓以壮声势,那是何等隆重!责任是何等重大!”
“军入赵境之后,初时倒是所向披靡。后来攻打邺城,这个军事计划和方向是不错的。但是吾等顿兵坚城之下,长达两年之久竟无尺寸之功,搞到师老兵疲费去无数粮饷,到现在,还是靠着内衙的离间之计,才算拿下邺城,也并不是将士们力战而下的,这何功之有?”
“诶。兵不厌诈嘛。无论怎么说,邺城是在使相手里拿下的,这是铁的事实啊!”胡崧笑眯眯的,显然,经久无功一朝得胜,这让他的情绪颇为兴奋。
韩雍摇了摇头,若有所思:“世佐兄,可还记得?这几年,早已有朝廷伐蜀的传言。梁州李凤、秦州杨难敌更是跃跃欲试,便说我枢密院,也好几次接到请示奏报,言道蜀地动荡,应当趁机去取。可是直到现在,传言也只是传言,朝廷并没有什么实际行动。但你要晓得,皇上以武平天下,乃是一代雄主,难道当真不会心动?之所以放着大好时机而不发一兵一卒,何解?还不是因为我河北战局长期焦灼难下,使他没有办法去分心顾及西南,是不得已白白坐视。说起来,是我们拖住了皇上一统万邦的步伐!所以,世佐兄啊,你还说什么有功,要我讲,不怪罪不追究,就已经很给我们这两个老臣的面子了!”
这话说的有些严重,胡崧也停下了手中的筷子,眨巴着眼睛迟疑道:“……该不会吧?我自投圣朝以来,蒙主上错爱,授以兵权委以重藩,高官厚爵屡屡拔擢。而使相您,更是天下人都晓得,是主上最最宠信的左膀右臂,是主上从微末时候一路扶持走来的勋旧,更是无人能比。这次打邺城,难度有目共睹,虽然时间拖了些,但好歹是打下来了,我觉得主上绝不会怪罪,还是会有所封赏的。”
韩雍自嘲的笑了笑,干脆放下了碗,摆了摆手:“世佐兄还是身在局中,心有所惑。我二人,如今拜授国公,军职上,我是大司马大将军,世佐兄现是车骑大将军,官和爵都算顶尖了。难道你不晓得功高不赏的道理?好,就如你所说,打下邺城,今上升我做了太尉,升你大将军罢!往后呢?等我们灭了伪赵,该怎么封赏,难道会晋升王爵?可能么?再等我们替他扫平北方,又该如何,最后一统天下之后,封你什么,皇太子么?嗯?”
两人都失笑起来。胡崧略想一想,敛起笑容咂着嘴道:“世人都说使相严谨慎重,心思缜密,果然如此。倒是在下想差了,受教,受教!”他顿了顿,又恢复些从容的神态,悠悠夹起块肉脯丢进嘴里,慢慢咀嚼:“其实说起来,主上厚待我们,就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的道理。本也不能奢望时时讨赏,吾辈武人,行兵打仗乃是分内之事嘛。方才戏言耳,使相是晓得我的,莫真的当我是那种人!”
“是啊。要说资历,韩某确实是可以算得上本朝翘楚。但你要晓得!咱们越往上走,位置最高,反倒是愈发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一个不慎便会栽下来!这伴君如……不说,不说了。”
韩雍被胡崧一番话,说起了心事,若有所思。但他是个话少的人,又深谙点到为止的道理,所以还要开口却终于欲言又止,停了停,只是喟叹一声,也不再多说,迅速将碗中剩下的饭食都吃了干净。
不过小半个时辰,两人便用罢饭,叫人进来收拾干净,立即传令召开军议。片刻,十数位高级将领奉令鱼贯而入,分两边端正坐下,静听训示。
“诸位!本帅方才与胡帅经过深思熟虑商议之后,认为趁机北上夺取邯郸时机未到,决定暂时收兵不动,待休整之后,或者朝廷有最新旨意到来,再做打算。”
邯郸是北上攻击赵都襄国的必经之路,又是赵国以南仅次于邺城的重镇,如果能趁机一鼓作气夺取邯郸,对于最大程度的扩大战果,不言而喻。当初,秦军大举东进时,为了抢占先机,曾置邯郸于不顾,直扑邺城。现在,邺城已下,很多大将便纷纷上言,请求继攻邯郸。
韩雍开门见山,直奔主题。听他这般说,等于是当众否决了不少人的一致建议。将领们面面相觑,一番短暂的彼此示意,雷七指便抢着第一个站起身来。
“禀告韩相、胡相。邺城如今落入我手之后,据报三百里外邯郸城大为恐惧,不知所措。虽然城中有三四万守军,但若是我们趁着战胜之势迅疾杀至,大举攻城,很有可能得手。请二位相公熟思,末将愿意请缨,去抢那邯郸城!”
平东将军李杰,也随之起身道:“还有一层,二位相公且听末将详禀。此前为了牵制赵人,杨抚军在北方常山一带,独抗石虎。后来确实有所不敌,如今败退雁门郡,反倒被赵军紧逼而来,形势较为严峻。若眼下我大举进攻邯郸,可以使石虎的目光牢牢聚焦南方,进一步为杨抚军减去压力,使我国北方领土不至有失,也是互相呼应之势,请韩相、胡相斟酌。”
随着他的说话,好几位素来勇悍过人的大将,都纷纷站起身来,一致表示邯郸若下,将会大大加速伪赵的灭亡。眼下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力请韩雍三思,可下令抓紧攻打邯郸,彻底荡清北伐襄国之路。
韩雍开口沉声道:“诸位奋勇进取的为国之心,本帅很是赞赏。”他与胡崧相视,两人都微微颔首,韩雍再道:“但本帅与胡帅身为全军总戎,不得不从整体大局上考虑。我军围攻邺城两年之久,师老兵疲,眼下虽然胜了,但也是强弩之末,再无余力。我此前与胡帅曾亲自在军中四处探访,广大基层的士兵们,大都是疲惫不堪,被长期的消耗战拖得精疲力竭,提不起什么斗志来。如果现在毫不体恤兵力,又去打坚城邯郸,后果很不乐观。”
胡崧见还下面有几人还有些想说话的样子,便把手往下一压,补充道:“万一失利,使相与本帅都担忧溃势将一触即发,届时非惟损兵折将,怕是连现有的既得战果,都会不得已而吐出来!如果因为这个缘故,闹到河北局势突然崩坏,那么,哪个去皇上面前用人头交代?如今我军掌握胜局,当力保战果,扎实缓图,一步一步一口一口将他吃掉才是。你们详思!”
无论还想不想战的,诸将见正副统帅都态度坚决,便就不再发话。众人站起身来,起身应喏,表示以服从为唯一宗旨。
韩雍示意众将坐下,边道:“故而,从实际出发,当务之急还是应当抓紧休整,做好补给,等将士在体力和斗志上都恢复过来之后,届时一面向朝廷申请,一面同时北攻邯郸,东取界桥,我们再……”
他正说着话,外面一阵急匆匆脚步奔进来,众人立时循声望去,竟然是素来沉稳的监察大使多柴!主帅军议,非请之人无故擅闯,严重者可力斩,多柴熟稔军规,更懂得尊卑礼节,却为何如此失态?
一片愕然的目光注视下,多柴满头大汗,三两步便跑进来,急得面目扭曲张嘴便要喊,又猛地住口,扫视一番,却见在座者十数人皆是高级将领,为人可靠,应当无虞。
“禀两位相国,及诸位将军,刚刚收到洛阳方面急报,”多柴喘了几口,按着狂跳的胸口,哑着嗓子道:“皇上遇刺!”
一句话,声音不大,却如晴天霹雳炸响在众人头顶。不说众将,连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韩雍,骇得几乎跳将起来,将案桌上的茶盏都顶翻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