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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庄建在近郊,离内城颇有一段距离,两人相互搀扶着出了林子,找到了来时的马车,一路回了胭脂茶铺,唐娇下车时,暮蟾宫在背后将她叫住,一只白玉似的手拂开车帘,半张脸浸透在晚霞之中,对她温柔道:“这几天我会很忙,若是到了时间我没来,你记得自己吃饭。”
“我晓得。”唐娇回眸一笑,身披晚霞,灿若牡丹。
第二天,暮蟾宫果然没出现,但唐娇也没闲着。
暮蟾宫帮她开这茶铺,只是为了让她有个去处,有个纾解心情的地方,但他怕是不知道,茶铺这地方鱼龙混杂,也是个收集消息的地方,而且多半是些官方不曾记载的,只在小民间口口相传的小道消息。
请了些瓜子与茶水之后,茶客们很快就打开了话匣子。.
“梅花义庄的石娘子?我知道!”一名年轻的卖油郎道,“我听说那可是个凶人,讹诈过官老爷,殴打过全德堂的大夫,还杀过人,所以没人敢请她做事,更没人敢娶她,一把年纪了,却只能在义庄讨口饭吃。”
“娃子不懂就别乱说。”一名老人看不过眼,道,“石娘子多忠厚本分一人,沦落到这地步,只能说是天理不公。”
“哦?这是怎么回事?”唐娇急忙追问道,可那老人自觉失言,说了这句话后,就闭上了嘴,什么都不肯说了。
唐娇笑了笑,没逼他,但收摊之后,便打了两斤黄酒,买了一只猪脚上门拜访,言辞恳切道:“老爷子你是知道我的,没别的爱好,就爱听新奇故事。这些事您大庭广众之下不好说,但现在又没旁人,便说给我听听吧。”
老人有些犹豫,但家里的媳妇已经把唐娇……手里的猪腿给迎了进去。市井小民,生活不易,尤其是他们这样老人孩子都多的家庭,吃口肉真不容易,看了看吸溜口水的小孙子,老人迟疑一下,终于点了头。
“你道石娘子天生这么凶的?哎,不是的。”老人喝了口黄酒,一边叹气,一边将石娘子的故事道来。
唐娇静静听着,听了一半,已知道她为什么穷困潦倒,却对钱财不屑一顾,听到最后,则叹了口气,心想若是故事属实,那事情就难办了,至少披着官服的人多半办不成这事。
于是道别老人之后,她回了住处,第二天起了个大早,在早点铺子里买了几张炊饼,又买了一包点心,边吃边往梅花义庄走去,走到半路,天上便下起雨来,细雨纷纷,打下落花无数,唐娇撑开手里的油纸伞,继续朝前走,等到了义庄,却发现有人捷足先得,来得比她更早一步。
“石上梅,你父母双亡,后被刘员外家收留,当了他们家的童养媳。”
唐娇脚步一顿,站在义庄门口,里面传出的那个声音,平静低沉,犹如滑过刀尖的寒光,听在耳里,仿佛昨日那么熟悉,仿佛前世那般陌生。
“十五年前,富商强买刘家田产,被刘员外拒绝。是夜,有人将刘家的门窗都给锁了,然后放了把火。只有你抱着陈家小儿子逃了出来,其他人都烧死了。”
唐娇收起手里的油纸伞,循着这声音走去,粉色的绣花鞋,跨过破旧的门槛。
“陈青生那年不过两岁,虽然逃出来了,但吓出了病,为了给他治伤,你迫不得已卖了刘家的田产,然后经邻居介绍,找到了全德堂的张神医,一年时间,开了几百种药,钱花了个精光,人却没医好,你这才知道自己被骗了,你那邻居和张神医是串通好的,他们看你年纪小,好欺负,所以故意讹你的钱。”
远远传来呼啦啦的破空声,似乎有人恼羞成怒,不停挥舞着手里的斧头。
“你去官府告富商,官府没理你,你去官府告全德堂,官府还是没理你,你告的次数多了,他们还拿棍子打你,后来你才知道,官府收了富商和张神医的钱。”
唐娇脚步一顿,看着眼前两人。
义庄里停放着几口棺材,客死异乡的旅人,以及没钱下葬的穷人,静静躺在棺材里,身体散发着淡淡的臭气,引来几只嗡嗡作响的苍蝇。
石娘子乱发披肩,提着斧头,两只眼睛渗着血丝,瞪着眼前的黑衣男子。
那名黑衣男子背对着唐娇,黑色的头发黑色的披风,直直披在身后,声音低缓平静,却透出股诡异的诱惑力,就像飞蛾面前闪烁的火光。
“你现在又老,又丑,又穷,无家可归,每天只能跟死尸呆在一起,这都是谁的错?”他缓缓笑道,“你恨富商,恨邻居,恨张神医,更恨助纣为虐的官府,可惜你一把斧头砍不死所有人,更拿不回被他们夺走的一切……但我可以帮你。”
唐娇站在他身后,欣赏眼前这一幕,神色略微复杂。
石娘子眼神同样复杂,半晌之后,就在唐娇以为她会答应下来时,她缓缓摇摇头,掏出张皱巴巴的黄纸钱丢向黑衣男子,唐娇不需要看,也知道纸上写了什么。
黑衣男子低头看了眼黄纸钱,连笔都用不起,黄纸上是泥土写的不卖二字。
石娘子越过他的肩,看向他身后站着的唐娇,缓缓的伸手入怀……看来她已经准备了足够多的黄纸钱。
“我跟他不是一伙的。”唐娇连忙举了举手中湿漉漉的油纸伞,指了指外头道,“外面雨大,我是过来避雨的。”
外面的确倾盆大雨,宛若无数根白线连接天地,石娘子看了眼窗外,这才松了手,没将怀里的纸钱掏出来丢她,却将一双阴冷的眼睛望着黑衣男子,下巴朝门外抬了抬。
黑衣男子——天机神色复杂的看着唐娇,唐娇却像是没看见他似的,转头欣赏起墙壁上的蜘蛛网。
天机便没再说话,抬脚朝门外走去。
唐娇忍着回头看他的冲动,直到他的脚步声消失在雨里,她才转过头来,将手里装点心的油纸包递给石娘子:“多谢你的收留,要吃点不?”
石娘子摇摇头,像只警惕的家犬,不肯吃外人的食物。
唐娇没强迫她,看了眼外面的雨,她笑道:“这雨看起来一时半会也停不了,左右也没什么事,我给你说几个故事听听吧,哦对了,我姓唐,是个话本先生。”
石娘子一开始仍警惕的看着她,后来发现唐娇真的只是说故事,这才放下手里的斧头,静静倾听起来。
义庄外风雨连天,白帆飘摇若雪,义庄内停放着两只棺材,石娘子和尸体都静悄悄的,只有唐娇的说话声,说着一个接一个故事,直到雨停,她才转过头,对石娘子道了别。
石娘子眉宇间的警惕消散了些,对她点了点头,算是道别。
粉色绣花鞋重新跨出义庄门槛,唐娇将手伸出屋檐外,仍有几滴雨水落进她手心,她斜撑着油纸伞,刚要打开,眼睛顺着地上那双黑靴一路向上,望向那靠在灰白墙壁上的人。
天机似是去而复返,身上湿漉漉的,头发也湿漉漉的,见唐娇看着他,他面无表情的说了声:“走吧。”
唐娇单眉一挑,撑开伞,快步走进雨里。
天机缓缓迈开脚步,不远不近,跟在她身后。
唐娇越走越快,越走越烦,最后脚步一顿,大声喊道:“你跟着我做什么?”
“一个人不安全。”天机淡淡道,“送送你。”
“用不着你假好心。”唐娇冷笑一声,重又迈开步子。
这之后,两人一句话都没说。
直到回了城内,唐娇走着走着,身后忽然传来淡淡一声:“宰相府不在那边。”
唐娇没理他,径自走回了胭脂茶铺,左近有茶客路过,对她笑道:“唐姑娘,今天茶铺不开张吗?”
“今天歇息,请诸位明天再来捧场。”唐娇强笑一声,打开房门,然后砰地关上。
茶铺和她的住处是连在一起的,每天开门就能做生意,关门就能睡觉。
天机站在门外,看着眼前飘扬的茶旗,眼神极复杂。
六十八章百来故事边编做饵
第二天茶铺开张的时候,唐娇发现铺子里多了个不速之客。
飞鱼服,绣春刀,黑披风——是天机。
唐娇装作没看见他,直到晌午,茶铺里除了他还是他,再没半个人敢进来,她终于装不下去了,走过去敲了敲他面前的桌子,对他怒目而视。
“我只是来喝茶。”天机双手叉在膝上,淡淡道。
“你能换套衣服再来不?”唐娇按捺着怒火道。
天机:“?”
见他满脸不解,唐娇只好解释道:“你这身打扮跟监市太像了……”
监市又称城管,是广大贩夫走卒的敌人。
天机沉默半晌,道:“飞鱼服和监市服……无论花色还是款式,都不一样。”
“老百姓哪知道这么多?”唐娇随口道,“反正你坐在这里会吓坏大家的,怕你振臂一呼,缴鸡蛋了,缴鱼了,有什么缴什么了。”
天机无语的起身,朝铺外走去。
擦肩而过时,他问:“王家把你赶出来了?”
“非亲非故的,人家凭什么留我白吃白喝?”唐娇笑道。
“……暮蟾宫舍得?”天机淡淡道。
唐娇惊讶的看了他一眼:“你吃醋啊?哈,你要是早跟我说这话,我会高兴的绕城跑圈,现在嘛……”
顿了顿,她冷笑一声:“现在你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
“唐姑娘。”
两人齐齐循声望去。
白衣翩翩,笑若春风,暮蟾宫负手而立,站在茶铺对面,探究的目光望来,笑着问:“打扰你们了?”
“没。”唐娇丢下天机,朝他走去,拉着他的袖子道,“走吧,我肚子饿了。”
天机立在原地,看着他们两人渐行渐远的身影,手指一根根收拢,发出噼啪声,目光变得越来越幽暗,越来越冷。
唐娇才懒得管他的感受,若是知道他不开心,说不定她会直接笑出声来。
谁折磨她,她就折磨谁,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饭庄内,依然是一壶好茶,一条清蒸鲈鱼,暮蟾宫递了双筷子给她,不动声色的问道:“他怎么来了?”
“估计是来监视竞争对手的吧。”唐娇接过筷子道。
“哦?”暮蟾宫好奇的看着她。
“我前些日子得了些有关石娘子的消息,你听我说……”唐娇将自己知道的情报一个不漏,全说给他听了,然后面色凝重道,“她沦落至此,跟贪官污吏脱不了干系,恨屋及乌,她很难再相信披官服的人。”
“原来如此。”暮蟾宫垂下眼眸,面色同样凝重,“此事就有些难办了……”
唐娇踌躇片刻,开口道:“能让我试试吗?”
暮蟾宫抬眼看着她:“你有什么主意?”
“你注意到了么?”唐娇道,“故事里那个陈家小儿子,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