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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颐回到家时,已是傍晚时分,唐宗舆坐在摇椅上看书,见她捧着一大把花束进来,眼底闪过惊讶,“怎么想到买花?”
她不想多提,支吾了声一笔带过,“朋友送的。”
这么说倒也不算是说谎,花,确实是少校送的。只是她固执地认为,母亲若是在天有灵,一定不会喜欢纳粹的所作所为,不愿她的墓碑被玷污,本想扔掉的。可没想到,少校一直都不曾离开过,不敢当面拂逆他的心意,所以只好一起带了回来。
唐宗舆看了她一眼,便又将目光转移到书上,房间里点着一支安神香,平静的一天恍若波澜未起。她找了个花瓶,找来把剪刀,一支支地修剪着花枝。
耳边就传来咔嚓咔嚓的声音,唐宗舆合起书,放下老花眼镜,道,“这花恐怕是少校先生送你的吧。”
被一语猜中了,她脸上一红,叫道,“爸爸,你怎么知道?”
“看你这么狠心地蹂.躏它们,就知道一定是送花的人让你不爽了。来吧,和爸爸说说,少校又怎么开罪了我的宝贝女儿?”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父亲这双眼睛,于是唐颐也不隐瞒,放下剪刀,道,“他跟我去了母亲的墓地。”
听闻她这么说,唐宗舆眼底也闪过一丝惊讶,“这是为何?”
“他说想认识她,还说用心和母亲交流了下。”
唐宗舆抿唇沉思,半晌后才叹息,“看来这位上校先生,对你很有好感。也许,真的是生不逢时,姻缘难促啊!”
“爸爸,你说什么呢?我看到他,一颗心就扑通直跳,都停不下来。如果要是……”嫁给他,这日子还怎么过?
可最后那几个字实在没脸说出来,一想到结婚、嫁人,她就脸皮发红,难掩心底的羞怯。
唐宗舆道,“少校并不是我们的敌人,他不想与我们为敌,至少现在不想。你有时间多学学德语,学学德国人的礼仪风俗,别老是和那些乱七八糟的人混在一起。”
一听他这么说,她立即就想到了那个英国人,没来由地一阵心虚,父亲该不会察觉了什么?她偷偷地抬眼瞄向父亲,但见他喜怒无形,一时也看不出什么端倪。
将花插入花瓶,放在窗口,起身和父亲道别,“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回房了。”
也不知道麦金托什吃过饭了没有,饿了一整天,该不会又去偷红酒了吧?正想去厨房偷点食物带上楼去喂他,就听唐宗舆的声音不疾不徐地从背后传来,
“对了,你的房间我今天让人打扫过了,现在已经整理干净了。”
唐颐听了不由脚步一滞,心咯噔一声,顿时飞扬了起来,转头问,“打,打扫过了?”
他嗯了声,不以为然地瞥去一眼,问,“你惊讶什么?”
她忙道,“没,没有。我先回房休息了。”
***
果然,房间里不见了空军的身影,唐颐很是忐忑。
下楼吃晚饭的时候,她几次想问父亲,但见他面不改色地谈笑风生,对此却只字不提。以至于到了嘴边的话又吞下去,她拿捏不准,到底是父亲捕风捉影知道了她的秘密,还是麦金托什机灵地闻风而逃?
以父亲的性格,不管有否对麦金托什动手,都不会主动坦言,这事恐怕是要烂在肚子了。
平静地过了几日,期间,再没见过这位英国上尉。
与此相反,科萨韦尔来访的次数倒是日益增加。他过来不谈政治,也不叨扰唐颐,就是单纯地找唐宗舆切磋棋艺,一老一少,在书房里守着一盘围棋能对弈一整天。
这日,丽塔跑来找好友练琴,进来的时候,看见大门口停着一辆德军汽车,不由一怔。在厅里见到唐颐,拉过她到一旁,劈头便问,“你父亲归顺纳粹了?”
她懊恼地跺了下脚,低声责备,“你别乱说,我父亲才不是汉奸。”
也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归顺纳粹’这四个字下面还有另一层意思,那就是承认汪伪政府,当日本人的走狗。所以,传到唐颐耳里,自然是尤其地刺心。
丽塔一怔,对她这不熟悉亚洲历史的法国人来说,不过是一个单纯的问句而已,根本没想那么深远。
但见她不开心,忙道歉,“对不起,唐唐,我不是这个意思。”
唐颐冷静了下来,自己借题发挥的不是丽塔无心的一句话,而是科萨韦尔。这人城府深厚,看上去好像只是来切磋围棋,但居心叵测,谁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她摆了下手,道,“算了,政治的事情,我们还不提的好。”
丽塔嗯了声,欢快地转开话题,“我最近从达维斯那里拿到一首新曲子,刚出炉还火烫着呢,要不要试试看调子?”
达维斯是她在乐队认识的作曲家,曾为好几个女星谱过曲,和丽塔倒是有一些渊源。
话题转回到音乐上,唐颐立即舒展开了眉头,催促道,“快,快,拿出来给我看看。”
于是,两人跑到钢琴前,一左一右地坐在琴凳上。打开琴盖子,将曲谱摆上去,迫不及待地摸索着琴键,尝试起了歌曲。
另一头,科萨韦尔在楼上书房和唐宗舆下着棋,两人看似在说棋子,却都话中藏话。
“您看,这一步下去便成死局,确定要坚持?”
唐宗舆沉吟,“尚未到头,如何下定论?
“等到了底,再想回头,唯恐不及。”
“峰回路转,总有退路。”
科萨韦尔没有反驳,而是直接将黑子落下,这一步封死了他的全部退路。本来这一局胜负已分,但他点着黑子突然向后一退,这么一来,突然又给了对手增添了一线希望。
虽然什么话都没说,但这年轻人无声的暗示,却让唐宗舆心里一片程亮。他捏紧白棋,在这个对手刻意退让出来的空位中,摆下一子。这一步确实改善了白子的困境,可显然还不能逆转乾坤。
他的白子被少校的黑棋团团围困,无论进退,都在他的监守之下。这一局,看起来大局已定,很难再有奇迹。
出乎意料的是,这是一举拿下的最好时机,但科萨韦尔并未赶尽杀绝,反而放弃原有的成局,在另一片空地上开始重新布阵。
唐宗舆思绪一转,暗忖,这位少校先生在搞什么鬼?
他试探性地落下一棋反攻,然而,科萨韦尔的注意力仍旧逗留在外围,似乎有意放他一马。唐宗舆乘虚而入,迅速步下几子,反倒让自己的白棋有了脱困的机遇。
两人下棋的同时,大脑都不曾停止转动,碍于身份差异,有些话不便直说,所以只能通过你来我往的对峙传递。
科萨韦尔每一步棋都不是随心之举,而是带着一层深意在里面。从一开始的逼降、到他刻意的让棋、再到现在的放任脱围……分明就是在给他们唐家人指出一条出路。
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少校拿起桌子上的一份晚报作势瞅了眼,随后又放了回去。随着他个举动,唐宗舆也下意识地跟着投去一瞥,报纸首版上印了几架俯冲而至的斯图卡,上面用粗体字写着:苏联?英国?
短短四个字,却让唐宗舆心里咯噔了下,联系棋局仔细一想,瞬间恍悟。这小子下了这么一番功夫,不过是在暗示自己,随着汪伪政府的成立,德国政府向日本的倒戈,他的大使之位也岌岌可危。但之所以,他唐宗舆还没倒下,一方面是因为有他科萨韦尔的相助,另一方面,是纳粹现在将注意力全权放在了战争上,没有多余精神和功夫去处理他这桩小事。
现在想走出这个死局,就看他唐宗舆如何摆棋了。
在思忖的同时,也不得不再次暗叹一声,这位少校着实不简单!
两人下棋下得好好的,这时,窗口吹来了一阵钢琴声。乐调穿透了墙壁梁柱,来到身旁,让科萨韦尔步子的动作一缓,忍不住屏息仔细聆听起来。
琴音一开是平和柔顺的,高山流水般,是一种令人心旷神怡的节拍。但,在一个转折音符后,仿佛在原有的音调上突然又加注了一股力量,骤然之间,彻底地改变原本的走向,充满了雄浑有力的节奏感。这是高低双重音在空中的交汇,是霸道与温柔、蛮横与灵巧、阴郁与明亮、混沌与清澈、丰富与匮乏、成熟与天真、强悍与羸弱、粗暴与优雅、清晰与紊乱、压抑与放纵的碰撞。
激荡的高音,令人不由自主联想道战争中的狂暴与血腥;而缓柔的低音,却唤起人们对和平的向往。一边是毁灭的疯狂,另一边是安宁的渴望,相互辉映,相互衬托,显得气势磅礴,演绎出了一场惊心动魄的风云聚变。
科萨韦尔本是专心一意地在看棋盘,但随着琴声的百转千回,不由自主地被吸走了所有的注意力。他索性停下了所有的动作,目光也不由自主地转到了窗口,凝神聆听。他的手里捏着一颗黑色棋子,轻轻地用拇指边缘摩挲着,脑中的思绪跟着抑扬顿挫的音乐不停地在转,这场演奏在他听来,比任何交响乐都要震撼心灵。
唐宗舆坐在书桌那一端,摸着胡子不动声色地打量这位少校先生,既不催他落子,也不说话,两人一时各怀心思。
转回头,看见唐宗舆在看自己,他从容不迫地微微一笑,大方而有又直白地赞扬道,“令千金的琴艺精湛,让我失神了。非常抱歉。”
唐宗舆做了个不妨的手势。
科萨韦尔摸着黑子,却迟迟不落下,人在这,恐怕心早已飞走了。举棋不定可不是他的风格,所以他干脆退出这场棋局,作势看了一眼手表,道,“时间不早了,叨扰您这么就,我该走了。”
闻言,唐宗舆将手里的白棋扔进棋缸,起身和他伸手一握,“您的棋艺进步飞快,我相信,不假时日,我便不是您的对手了。”
科萨韦尔语气恭敬地回敬,“您客气了。”
见唐宗舆要相送,他忙道,“不用送了。”
唐宗舆了然一笑,便不再说什么。
科萨韦尔下楼的时候,生怕惊动到弹奏的人,刻意放轻了脚步,没让那军靴上的金属发出沉重的敲击声。
他站在大厅外,撩开垂帘的一端,向钢琴前的她望去。唐颐和丽塔一高音一低音,四手联奏,浑然忘我,完全没发现站在大门口的不速之客。
有这么一瞬间,时间是禁止的。
默默地看了一会儿,这时,背后有人走来,他回头一看,是唐家的管家。
“拉叶少校,您的司机问您什么时候动身?”
他伸手放在嘴上嘘了一声,压低声音道,“我立即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