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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萨韦尔走后,整个楼层都安静了下来,跑去走廊,偶尔会听到楼下传来德国人的低声交谈。没有允许,谁也不敢冒然踏入他的领地,所以正如他所说,她在这里很安全。
因为无所事事,所以一分一秒都过得异常缓慢,左手和右手下了盘棋子。实在闲的无聊,她撕了一张便签纸下来,拿起他的钢笔随手涂鸦。
办公室的窗口正对着一个街心花园,里面种满了梨树。此时正是花开季节,风吹草动花飘零,煞是好看。
动手画了几笔,这时,楼梯上传来了有人上楼的声音,一步又一步,沉稳而有力。大概是学音乐的缘故,她对节奏音频很敏感,虽然和科萨韦尔的接触并不多,但她还是一下子就辨认出了他的脚步声。
想到他这个人,她的心莫名一紧,随之跳动了起来。她转头紧紧地盯着大门,握着钢笔的手不由微微颤抖,在紧张之余,竟还有一丝小小的雀跃。这一刻,她看不透自己的心,那一丁点的期待到底是从何而来呢?
在他的身影完全出现在门口之前,她又飞快地转开了眼睛,目不斜视地望着远方的梨树。那么专注,就好像根本没听见他的回归一样。
科萨韦尔的目光在房间里转了一圈,最后落在她身上,踏着坚定的步伐,向她走了过来。
心不在焉地在纸上画着虚实线,即便他不说话,她也知道,他就站在自己的身后。因为他的气息,是这样的强烈,让她浑身的神经都绷紧了。她就这样一动不敢动地坐着,甚至连呼吸也不由自主地放轻了。
他站在她的后方,微微地弯下腰,凝视她的画。只有寥寥数笔,但还是能依稀看出梨树的影子。会画画,会弹琴,还同时会说几国语言,有着属于自己的民族特色,可又融入了西方的风情。看来唐宗舆将她教的很好。
他的意图她猜不透,但他的停驻却彻底扰乱了她的思绪,好像一片叶子掉进了湖水中,虽然没什么分量,却还是荡起了涟漪,一圈一圈的,叫人不安。
眼角的余光瞥见他向自己伸出了手,她大惊失色,不由转过脑袋,同时肩膀向另一边挪了挪。然而,他的手只是扶上了椅子的靠背,离她的身体始终相差了几厘米。她如释重负,尽管不肯承认,但确实也有那么一点小小的失望。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脸颊上,将她的神情一丝不差地看在了眼里。
“你要的鸭肉盖浇饭。”
唐颐一怔,自己只是赌气地随口一句,谁知,他竟当了真,还真给她买回来了!看着桌子上热气腾腾的食物,在惶恐之余,还有几分受宠若惊在里头,可谓是百感交集了。
这位少校先生究竟在想什么?
科萨韦尔见她发着愣,便走过去将饭菜取出,准备好餐具,放在托盘里一起递给她。她被动地接过,拿起刀叉,鼻子里闻到的是那熟悉的味道,一时反应不过来。她无法现象,他是怀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情走进中餐馆,又是如何替她点菜买单的。
自从纳粹进驻后,他们一直用一种占领者的姿态,高高在上地统领法国人民。他们对待犹太人的手段,处理地下党的方式,让她自以为对德国人有一点了解。可是现在,科萨韦尔的举动又让她迷茫起来。
见她一小口一小口、沉默地往嘴里塞着饭,他扬起嘴角笑了起来,看起来她和那些在中餐馆里大口吃肉大声说话的中国人还是有所不同的。
唐颐不明所以,被他看得脸颊一红,一方面是真的不饿,另一方面,姑娘家吃饭,他个大男人就这么守在一边看着。这种感觉俨然就是狼把兔子圈养起来,喂饱喝足后,再一口吞掉。有了这个想法在脑中转悠,哪里还吃得下去。
科萨韦尔瞥了一眼她的盘子,淡然道,“你父亲没教过你,不能浪费食物吗?”
本来脸就红着,被他这么一奚落,更是脸红耳赤的,只好再一次拿起勺子。
大概是饭店老板害怕开罪党卫军,所以给足了量,她放下刀叉,拿起纸巾擦了一下脸,道,“我实在吃不下了,剩下的我明天再吃。”
他点头,起身踱到酒柜前,取出一瓶红酒。用开瓶器拔出木塞后,拿了两只高脚杯出来,各自倒了一点,将其中一杯递给她。
“Chateau Haut-Brion,来自于波尔多,1899年酿制,试试看。”
她接过,抿了一小口,除了酸和涩,什么也没尝出来。见她不懂品茗,他也不再勉强。
他将红酒放在窗台前,在烟斗里填满烟丝,然后举了下烟斗,问,“可以吗?”
唐颐点了下头,暗忖,他的地盘,何必问她意见。
科萨韦尔打开窗户,然后点燃烟,抽了一口。烟雾缭绕,让他的容貌也变得有些模糊。
看他这样子,完全不打算离开,于是,她只好硬着头皮问,“您不下班吗?”
“用你就可以,不必用尊称。”他停顿了下,不答反问,“你希望我走?”
这话问得很有技巧,让她说是也不妥,说不是也不妥,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我不放心,”他看着她又道,眸中蓝光点点,“家,每天都能回,可是……有些人却不是每天都能见。”
这话说得可真是令人想入非非啊!她抿了下唇,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接嘴。
抽完烟,他走回自己的位置,翻开了厚实的资料。一个坐办公桌前批阅文件,一个坐在靠窗的沙发上画画,两人各有所为,相安无事。
天边风卷残云,望着那云卷云舒的景象,心里感叹。线条太粗突显不出云层的细腻,线条太细又展现不出云雾的壮烈,思绪受阻,她一下子不知该如何动笔。
科萨韦尔写完批注,下意识地抬头,只见她嘴里咬着自己的钢笔,静静地坐在那里静思。
他放下笔,向后靠去,双手交握放在桌上,这是他思考的惯有动作。可是此刻,他却没有思考,而是在回忆。
年少时,他曾养过一只龙猫,小小巧巧、干净无害,就和她一样。那时,父母很忙,在外忙着交际和工作,除了去学校,大部分时间都是他一个人度过。锁在房间里,有它陪伴,漫长的岁月,一条生命温暖着另一条。每天下课,觉得家里有什么在等他,会为他的到来而雀跃,让他觉得这个世界不再孤单。
现在,他早已长大成人,却奇特地又有了和当初类似的感觉,尤其是刚才和艾利克在外面吃饭的时候。他带着饲料,迫不及待地赶回来看她,感受着那种被期待的情愫。
只可惜,她不是他的宠物,所以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只是一种错觉。
他的目光太有存在感,让她无法忽视,变得坐立不安,可又没胆抬头与他对视。一颗心砰砰直跳,好几笔都画错了地方,咬着嘴唇,正不知如何是好,突然就听他在那里问,
“唐小姐,你去过普鲁士吗?”
唐颐一怔,有些惊讶他说的竟然是普鲁士,而不是德意志帝国。对于欧洲文化她还是略知一二,现今的波兰,其中一部分西里西亚(Schlesien)曾是普鲁士的领土。一战结束后,普鲁士分解,波兰复国,所以他既然指名普鲁士,言下暗示的自然是西里西亚。
于是,她点点头,“和父亲一起去过,但那已经是很久前的事情。”
他又问,“你还记得那时的生活么?”
她摇头,老实道,“那时我才十五岁,很多记忆都有些模糊了。”
他微微一笑,没再问下去。
不知从哪里飘来几多乌云,天色渐渐地阴沉下来,狂风大作,看起来像是要下雨了。见她的头发都被吹乱了,科萨韦尔起身,走到她面前,长臂一挥,关起了窗户。
“谢……”一句话还没说完整,这时,一个惊雷滚过天际,她吓了一跳。手一松,钢笔掉到了地上。
他走到她面前,弯下腰,替她捡了起来,“你怕打雷吗?”
她摇头,眼底却闪过一丝惊慌。
出乎意料的,他却道,“我怕。”
唐颐一时没会意,不解地问,“怕什么?”
“打雷。因为它会让我想起一些记忆中非常不好的片段。”
他的话让她一颤,脑中突然窜出一个场景,阴暗的角落里蜷缩着一个人影,当一道闪电劈开混沌的天际时,也同时照亮他脸上的惊怖。
但她根本没法把两人联系在一起,一个是威震四方的纳粹军官,另一个是狼狈不堪的流浪少年,除了那双蓝眼,没有半点相似。而欧洲,多的是蓝眼睛。
他将笔放入她的手中,看着她道,“请原谅我的多话,我醉了。”
醉?可为什么那双蓝眼睛依然透澈清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