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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白是在半道上醒来的。稍稍恢复一些意识,尚未来得及睁眼,便心知不妙——他现在是头朝下脚朝上的状态。
身子晃晃悠悠地悬着,空间狭窄,胳膊腿儿的都伸展不开,有冰凉的铁链般的东西在脸上纵横交错,身上也缚得紧紧的,像条被网住倒着提起来的鱼——如果他脸上肉多一些,一定会从网格中挤出一大团。耳畔是呼呼的风声,尖锐而短促。有许多人在整齐划一地赶路,但没一个人说话,连呼吸都仿佛是带了几分小心的,气氛无端压抑。
得,这架势,绝不可能是被清安派捡回去的,一定是又落入虎口了。穆白忙着检查身体状况的同时,不无忧伤地想,自己一定是掉队专业户。
是天魔教,还是血煞门?没有把自己一剑捅死当场,而是费心费力地拎了回来,就说明自己还有用。对方想要从自己这儿得到什么?当初那教主喊了一嗓子大光明功,是想要秋后算账?这次他和银子还打乱了对方的计划,新仇旧恨加在一起,觉得一下子弄死太便宜自己了?或者是想要得到什么清安派的消息?穆白的脑子飞快地转了起来。被抓这种事儿,一回生二回熟,倒是淡定了不少,想法子脱身才是第一要务。
“掉队-逃亡专业户”穆小白业务熟练地寻思了一会儿,忽然有些后知后觉地发现,这次与往常似乎不太一样。
这次,他好像……不是一个人。
一双手臂从他身后圈过来,紧紧地抱着他,一具温热的身体紧紧贴着他的后背——也是,这么狭窄的空间,贴得不紧才怪了。这个怀抱太过熟悉,让穆白不用睁眼不用转头确认就能肯定,那是南宫清晏。
零散的记忆瞬间回笼。两人遇险,彼此回护,自己力竭,寒毒发作,南宫招出了蛊虫……后头的事有些混乱,但前头这些已经足够,穆白脑子里嗡地一声,差点没炸了。完了完了,南宫在众目睽睽之下用了蛊,现在两人还一起被抓了。
人的心理往往会呈现一种奇特的矛盾。比如只身遇险这件事,有时会让人格外无助绝望,有时又会让人鼓起孤注一掷破釜沉舟的勇气。两人一起的时候,有时会觉得多了个照应松了口气,有时却又让人更加患得患失。
现在的穆白便是如此,前世也好今生也罢,一个人面对困难久了,就有了种非常光棍或者说破罐子破摔的气质,冷静缜密地思考可能出现的状况及应对措施,其他的就交给老天吧,还失败就只能怪命不好了。但这会儿忽然发现身后还有个南宫,顿时就慌了,觉得自己的计划哪儿哪儿都是漏洞——一个人的时候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跟着个南宫,肩上就似乎压了千斤的重量,只剩下一个念头:不能让他有事呀。
十拿九稳都还不够,必须万无一失才行。
穆白撅了撅身子,随着晃晃悠悠的铁链网尽量不引人注意地拱了拱南宫,没有反应。又遮遮掩掩地拿手指悄悄捅了一下他的腰眼,依旧没有反应。于是更加慌了,乱糟糟地脑补南宫是不是受了重伤,这会儿正濒临死亡——好在这个不靠谱的念头一下子被他自己否决了,他脑子没有彻底变成一团浆糊,濒死之人的气息不会这么平稳。
那么他到底出了什么事?穆白自己吓自己,内力耗尽呀蛊虫反噬之类的念头都冒了出来,走马灯似地转了个遍。
一颗心高高地悬着,还没想出个一二三来,睁开一条缝的眼中出现了大片青黑色的屋顶。不一会儿,一行人落地,他和南宫被扔到了地上。穆白稍稍转了转身子,让南宫那边朝上,自己这头先着了地。下巴重重磕在了青砖上,铁定青了。滚了两滚,南宫清晏依旧没有反应,整个人重重地压在穆白身上,没有趁机给出一点暗示。
穆白所有的侥幸破灭,整颗心都往下沉了沉。对方气息尚稳这一点,倒成了溺水时唯一一块浮木。他心惊胆战地关注着,生怕那呼吸声便毫无预兆地断了。
这时,一个声音响起:“教主,您的伤没大碍吧?”
教主,不是门主。那应当是落在了天魔教手上。
“哼,就凭这些小鱼小虾米,还没那个本事要了本座的命。”熟悉的声音响起,带着金属般冷冰冰的质感。话虽如此,穆白却从中听出了一丝异常的亢奋。之前自己和南宫可是实打实给他造成过伤害的,后来他又被血尾蝎包围了一阵,不可能一点消耗都没有,普通人该是中气不足才对,他为何反而更加兴奋了?
“那是,教主神功盖世,如何是常人可比的!”先前的声音立刻谄媚地应道。
浓郁的血腥味散开,穆白似乎听到滴答滴答粘稠液体滴落的声音。接着,有人抬手,嗤嗤几声,飞快地在身上点了几下,那教主的声音又响起,这会儿穆白听得切切实实,的确带了几分病态的亢奋:“其他人……先下去。李老你先留下,黑衣中留下五人,其他在外头待命。”
一片应是声后,众人有序地退了下去。
那教主的声音变得有些急促:“你们都过来。”
这话一出口,穆白只觉得头脑中嗡地一声,被一股强劲的外散的真气震得浑身一凛。大约是最近自己也练大光明功的缘故,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教主的内劲虽强,却是比自己还不稳定多了。仿佛清水中夹杂了大量的泥沙,混沌得很。
留下来的几人却是极为激动,声音中竭力压抑着迫不及待:“多谢教主!”
然后便是窸窸窣窣上前的声音。穆白借着南宫身体的掩护眯着眼瞧去,只见六人站成一排,后一人以掌抵在前人背心,那黑衣戴面具的教主一掌拍在最前一人的胸口,一串人都是身上一震,全部露出了一种极为享受的神色。
种种情形,让穆白心中大致有了计较。
过了不多久,那教主的声音恢复了正常,吩咐一名黑衣:“去,把琼花那个老婆子,药师还有关弘济都找过来。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谁在吃里扒外。李老,你去看看两小子醒了没。”
这是要算旧账了。习武之人,一般都将绝技看得比性命还重要,当日穆白轻易闯进他的练功暗室,将里头搅得一团糟还在其次,如何发现这个秘密才是最重要的。何况,只有历代教主才知道的逃生密道都被他找出来了,若说没有内奸,那教主是绝对不相信的。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穆白会来自另一个世界,对这一切都了若指掌。
教内有人对他的机密了解得一清二楚,而现在还证明那人也许与观澜江畔的巨头清安派有联系,如何不让他如鲠在喉。
的确如琼花婆婆猜测的一般,在教主心中,手握大权的琼花婆婆成为了他首要怀疑对象,甚至连口头上的客气也顾不得了。
老李头走上前来,穆白赶紧调匀了呼吸,假装未醒。那人搡了搡他们,又在穆白的小腿上踹了一脚,穆白打算咬牙扛过去,却发现并没有意料之中的痛感,仿佛有什么自动自发地与来劲抵抗了一下,传到身上的力道有限得很。倒是老李头嘶了一声:“啧,这俩小子,真邪门。教主,他们应该都没醒来。”
那教主嗯了一声,沉吟道:“这两个小子身上的内劲的确有古怪,留条命来问话,先把功夫废了吧。再怎么着总扛不住刀剑,先把手筋脚筋挑了,以防万一。”
老李头应了声是,腰间的长刀便出了鞘。
穆白本来还在装死,寻思着怎么顺利脱身,现在对方一言不合就要废了功夫,这一惊可是非同小可。偏偏浑身被缚着又挣脱不开,身上冷汗都下来了。
眼前人影晃动,那人弯下了腰,不知做了个什么动作,锁链稍稍松了一些。紧接着脚上一紧,那人抓着自己的左脚踝便要往外拖,当下顾不得其他,另一只脚奋力踹出,不偏不倚地踹在闪着寒光的刀面上。老李头反应飞快,拽着他左脚的手用力一拧,便要将他打着旋砸在地上。穆白身体一扭,竟带着南宫清晏生生拔起一截,飞起一脚踹向他的面门,在对方躲避的一瞬间,冲着那教主喊道:“我知道你练大光明功练出了大问题!”
老李头收拾两个孩子还三番两次吃瘪,心中愤恨,将链子一收,狠狠搅紧了穆白的身体,刀光闪烁间,狠狠地割了下去。穆白一时的气力用尽,眼看便要废在当场,只得拿身体从下头一荡,狠狠地撞了过去。
一物带着呼啸的风声砸来,扑通砸在老李头的刀上,却是椅子扶手被那教主掰断了一块,顺势砸了过来。他抓握不稳,刀身脱手而出。他一愣之下,正不明上头的意思,穆白脚下头上地撞到,肩膀正撞在某个脆弱处,他当即痛哼一声,跪到了地上,将穆白二人狠狠掷了出去。
不待穆白落地,这锁链网就被人拎住了,缓缓提高。穆白看到一双凶光毕露的眼睛,他定了定神,忽然极快速地道:“你这几个月,内力涨得奇怪无比,自己完全无法克制,只有想办法转嫁到其他人身上才会觉得好过一些。但消耗的速度远远跟不上增涨的速度,已经苦恼很久了吧?你最近越来越控制不住性子,稍微遇到一些不顺心的事便杀意毕露,总是疑神疑鬼——虽然你以前疑心病也重,但不会像现在这般噬杀……呃咳咳咳……”
那张面具后头露出来的眼睛充满煞气,一手卡住穆白的脖子,一面盯着他瞧了许久。老李头本来还愤愤地叫着“弄死这臭小子”,听到现在,竟是冷汗涔涔,恨不得自己不存在。看其他几名留下的黑衣人,也是一个个面如死灰,噤若寒蝉。
那教主忽然转头:“都滚出去!方才听到的话……”
“我们什么都没听到!”老李头面色惨白,忙不迭地捂上了耳朵。
让人毛骨悚然的视线缓缓扫过每一个人,空气中的压力有如实质,冷冷的声音终于响起:“滚。”
几人大气不敢喘地退了下去。
那教主这才松开穆白的喉咙,一把将他扔到了地上:“你都知道些什么?”
穆白拼命地咳嗽,飞快道:“我知道的比你想象得多,多很多。否则你看我得到功法才短短数月,现在的功力已经大进,容我揣测一下,你当初习练时可没有这般进展吧?我全部可以告诉你,但你得答应保证我和我身后这人的安全。”
那教主忽然嘲讽般地勾了勾嘴角:“我有的是办法让你吐出所有知道的,最好别跟我谈条件……”
有人走近,在门外敲了敲门:“教主。三老已经过来了。”
“让他们进来。”那教主一边说,一边猫逗耗子一般拍出一掌,又拍出一掌,“现在,让我来看看,你这个在我教潜伏多年的细作,到底有几分能耐。”
穆白拼命地闪避,那掌力不轻不重地压过来,直要将他挤作一团。好在他现在身体似乎通透了许多,应当是南宫帮他疏导的结果,倒也能勉强扛下来。他看到那双眼中渐渐浮起的讶异之色,知道对方在探自己的底,只要扛过这一波,说不定可以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忽悠一番……
然后,穆白就等到了双黄蛋紧张的嗓音:“快去救人!”
这大约是南宫一家以外,第二次有人这么护着他。
外头混乱了起来。所有的药人全部失控,这些人发起疯来可不容易阻止,其他黑衣人匆匆跑来想要向教主请示,却被里头的同伴拦截住了——这些曾经的同伴眼神发直,手下毫不留情,俨然已被控制。
“把门关上,守好!”事已至此,琼花婆婆也只得随机应变了。口中发出一声长啸,她布置好的人马也迅速发难。而最重要的,是拿下教主。
她将刚刚插好的发簪一把拔下,迅速在蝉的脑袋上一拧,应声而落,里头滚出几枚圆滚滚的褐色珠子,劈面丢了过去。珠子轰然炸开,看着不起眼,威力竟是不小。琼花婆婆将腰间的金丝带取下,几个指环一般东西套在十指间,那些装饰般的小东西便交织成一张网,绵绵密密地向教主罩了过去。
这会儿双黄蛋毫不怀疑,那些东西只要稍稍擦到一点边,绝对能要掉人半条命。
天魔教教主黑色的身影与一片金影交织在一起,几乎看不分明。双黄蛋打架的本领不行,对毒物的研究也不过尔尔,这会儿完全插不上手,眼见穆白二人暂时被遗弃在一边,赶紧摸过去把他们解了出来。
穆白双目含泪:“师父——”
双黄蛋搂起他往旁边缩:“赶紧躲躲。”
他只关心穆白,压根不管挂在穆白身上的另一个小屁孩是谁,好在南宫清晏搂穆白搂得特别紧,竟然一并被带着没掉下来。穆白一落地,连忙转身去看南宫:“哎哟师父你小心些,南宫,南宫?”
双黄蛋顿时不乐意了:“这小子谁啊这是?臭小子,这么久没见师父了,刚又救了你一条小命,竟然还有心思关注些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