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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宏谋被参,这可不是一件小事。
六部之中的汉尚书,也是一品的官了,怎么说这陈宏谋也是大员,如今被自己原来的手下扒出了自己的黑历史,真不知道陈宏谋当作何感想。
冯霜止听和珅说今日早朝时候的事,差点笑弯了腰。
“你是不在场,陈宏谋当初看不起王杰是众人都知道的事情。以王杰为刀剑,却不曾想过这刀剑本是人。只要他是个人,迟早就有看破的时候……陈宏谋是自己作的……”和珅语调轻慢极了,很明显有一种幸灾乐祸的感觉,他道,“王杰清楚明白地说要参陈宏谋的时候,万岁爷脸色不好正在喝茶,差点便直接一口茶喷了出来……”
那个时候后宫还没出事,所以乾隆那时候的心情还算是很不错的,哪里想到王杰竟然会参自己旧日的老大人,还当王杰是在开玩笑,只说让他收拾收拾,发烧了便回去吃药再来。却不想,这王杰本就是犟驴,还不等他说话,钱沣便出列,同参陈宏谋。
可怜陈宏谋这七老八十的,还要站在那朝堂上,被自己的两个小辈参一本,当即连都气绿了,只是当着皇帝的面是什么也不敢说。
钱沣与王杰参的方面不一样,王杰说陈宏谋当初私自插手盐政一事,从中贪污受贿,捞取暴利,而钱沣却说当初陈宏谋保举的江南官员现在有贪赃枉法的现象,弹劾陈宏谋涉嫌卖官鬻爵。
王杰本来就是当初嘴皮子比刀笔吏还利索的,在朝堂上说话堪称是咄咄逼人,气得陈宏谋下朝之后失态大骂,说他公报私仇又恩将仇报,是匹白羊狼,只当是他当初瞎了眼才会帮助王杰渡过难关。偏生王杰面对这陈宏谋的种种辱骂八风不动,唯有一句“清者自清”,陈宏谋若是没鬼,今日岂会被他拿住了把柄?
不是陈宏谋瞎了眼,是他王杰瞎了眼,那时候还不懂这官场的种种规则,所以看不破陈宏谋种种手段阴谋。
至于钱沣,怎么说也是御史言官,也是靠这一张嘴皮子吃饭的,说话不留情,步步紧逼,只将想要为自己辩解的陈宏谋驳得哑口无言。
钱沣与王杰这二人,竟然像是早就约好了一样,在同一天,从两面夹击,乾隆虽只是说调查,可是这一查,便能够查出问题。
阿桂在外,不便处理这宫中事,所以由永贵来调查此事,陈宏谋暂不处置,只是依旧保有原来的官职。乾隆似乎对这陈宏谋还算是信任,所以并不相信陈宏谋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可是钱沣且不说,乾隆很是欣赏这王杰,今日王杰一番言论简直是刀剑一样雪亮逼人,将陈宏谋之事摊开了讲,落到了国运国事和大清气运上,便让乾隆不得不重视起来了。
“我竟然不知道这朝廷上竟然还有口才这样好的人,夫人啊,你说我若是要拉拢他,会如何?”和珅没忍住问了一句,他其实知道王杰与冯霜止之间有那么几分关联,不过也猜到那关联是因为陈喜佳而起,遂不甚在意。
听了和珅这懒洋洋的问话,冯霜止一笑,却道:“你若是开玩笑便罢了。真去拉拢他,下一个被参的便是你。”
和珅办事能力虽强,可也不是什么干净的官,不说是贪墨甚多,至少两袖清风是说不上的。真正两袖清风的官员,若没有皇帝的庇佑,在这朝堂上便是寸步难行。和珅既然要当一个能臣,便注定了无法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清官。
王杰若是被拉拢,第一感觉定然是厌恶。
和珅还是不要去触王杰的霉头比较好——虽然,王杰肯定不怎么喜欢和珅。
冯霜止手指按住自己的太阳穴,尖尖的小指指尖搭在脸颊边,有种婉约又含蓄的韵致,她没听和珅回话,便将那垂着的眼抬了起来,看和珅在看自己,也不回避道:“陈宏谋的事情,你不添砖加瓦吗?”
“我从何处添砖加瓦,又为谁添砖加瓦呢?”和珅好整以暇得很。
“那连霜城若说与你没有半分的合作,我才不信了。”冯霜止想起连霜城当初留下的那一盒明前茶,又想到他单独递给和珅的信,最后又道,“漕帮的帮主,是朝廷这边也忌惮着的,漕帮势大,漕粮关乎大清国运,来往船只都要经漕帮关口而过。说连霜城手中收集不到陈宏谋犯事儿的证据,绝无可能。”
和珅忽然翻身躺在床榻上,将双手枕在脑后,凝眉思索起来。
冯霜止掐了他一把,“你真烦人,又在想什么?”
“在想……揪出了一个陈宏谋,还能有什么作用……”跟连霜城合作也是需要代价的,和珅需要计算清楚,到底自己付出的代价是不是能够得到更大的回报,亏本生意和珅是不喜欢做的。他是个精明人,一丝一毫都要算计清楚了。
这人这破习性,当真如那市侩的商人一样,必要算无遗策了,才愿意出手的。
冯霜止有时候喜欢放手一搏,与和珅倒是互补了。
她不说话,由着和珅考虑,看他眼底似乎有明悟之色了,才问道:“和大掌柜考虑得如何?”
“扳倒一个陈宏谋,至少能够掌握半个江南官场,便是连账册也不需要了……”和珅自语了一句,又道,“现在朝中的势力正在微妙的平衡之中,以我与福康安为首,新出来的有福长安、王杰、钱沣……福康安的风头一向是比我盛,但风口浪尖容易中箭,他便当了我的挡箭牌,人人提起我和珅之前必定要先想到一个风头更胜于我的福康安。所以福康安的存在于羽翼未丰的我而言,既是坏事,又是好事。”
“福长安与你交好,早就是站在你这边的人,他的存在于你而言,也是有好处没坏处的。”冯霜止接了一句。
“对。可是钱沣是祸,这王杰还不知道是敌是友,不过我瞧着,成朋友的几率太小——”和珅笑得略带着几分邪气,他勾了唇,却道,“这是新贵们。朝廷里,真正举足轻重的,还是阿桂、永贵、刘墉等一干老臣,这一次的事情给了永贵,可一是永贵年老,二是大的事儿向来不交给一个人办完了——皇上定然要再找一个人来处理这件事。福康安之妻便是陈宏谋的孙女,为了避嫌,福康安不能参与,作为弹劾陈宏谋的人,王杰与钱沣指不定有一份,只是他们毕竟是弹劾陈宏谋的人,对其本身便有偏见,所以还要找一个人,这个人是福长安还是我,根本不重要。”
不是根本不重要,其实是根本没有区别。
事情落到福长安的头上也等于落到和珅的头上,福长安与和珅在御前当侍卫的时候便混在了一起。因为种种关于福康安身世的传言,所以福长安并不怎么亲近福康安,即便是福康安有身为兄长的意思,可毕竟不好拉下脸去说,只能看着福长安与和珅越走越近了。
现在和珅将一切都盘算好了,便笑了一声,道:“为夫要去江南立功了。”
利害关系一考虑好,和珅便算是高枕无忧,于是为了冯霜止前日说的想要个女儿的话,又悉心耕耘一番。
第二日上朝,情况果然与和珅所料分毫不差,乾隆命永贵、王杰、和珅三人赴江南彻查陈宏谋一事,下了朝陈宏谋那脸色便是差到了极点。
和珅这边领了差事,却是要暂时离京,便回府准备,顺便也将这消息给冯霜止。
出差本是寻常事,冯霜止也不怎么在意,只是担心江南之行的安全,她道:“早年福康安与漕帮有合作,只怕在江南势力不浅,你若是去了,万别查得过火,伤了性命。”
其实这些都是和珅知道的,冯霜止也知道他清楚,却还是担心,只恐当真将事情闹大,那些个人狗急跳墙,还不知道要做些什么。她担心和珅,和珅却不忍让她再担心,只道:“钦差有你干爹永贵,查案有犟驴王杰,我不过是去和稀泥的,你便等着我捞了功劳回来吧。”
冯霜止一下笑出声来,叹了口气,也知道这是担心不过来的,只道:“能和稀泥才是真本事。”
直臣只要一个“直”,心机算计都靠边站,和珅这样的人却要权衡诸方,可谓是劳心劳力。
和珅拉她坐下一起用午饭,说现在那陈宏谋老匹夫怕是已经吓破了胆了。
冯霜止一下便想到了陈喜佳,永贵与和珅自然是与陈喜佳没什么关系的,可是这查案的主力王杰却是她旧相好,如今虽然恩断义绝,可是为了能救自己的祖父,怕是有的事情,陈喜佳还是干得出来的。
事实也还真如冯霜止料想的一样。
现如今,福康安那边还住在春和园里,陈喜佳在后院里听说了这消息之后当真是忐忑不安,还一叠声地问那来给她说消息的小八子——小八子是当初福康安在宫里时候,皇帝赐给福康安的小太监,跟着福康安多年了。
方才福康安下朝,便让他将这事儿告知夫人,只说要她知道便好,不要乱动。
当时小八子就苦了脸,可是主子的话不敢不从,只能硬着头皮来。他知道这一趟差事不轻松,总觉得夫人不是什么好对付的人,这一下算是见识到了。
在听了陈宏谋被弹劾的消息之后,陈喜佳是立刻就坐不住了,一下从锦凳上做起来,“你说我祖父被王杰和钱沣弹劾?!”
小八子心里叫苦,早已经料到会发生现在这样的情况,这个时候也只能战战兢兢、支支吾吾地答一句:“是。”
陈喜佳差点没站稳,还是她身边的丫鬟扶了一把,才勉强没有摔倒。
“我……我要去见爷……”
小八子想到福康安的话,便知道现在福康安绝不想看到陈喜佳,谁喜欢个惹事儿的老丈人啊?以前没出事,那是众人都给兜着,如今是陈宏谋自己得罪了人,惹到了那犟驴和刺儿头,王杰岂是那么好惹的?现在主子捞自己手底下的人都来不及,哪里顾得上一个陈宏谋?
想着,小八子就连忙去阻拦:“夫人,爷说了不——”
陈喜佳本来已经抬步往前走,没有想到这狗奴才竟然拦在自己的面前,现在事情紧急,钦差指不定明日便要动身,她必须去找福康安将这件事说清楚,为自己的祖父求求情,至少还是福康安的老丈人,怎么也该帮衬着的。
她想的倒是极好的,若是平时也就罢了,可是福康安平日里与江南官场的牵扯便深,如今陈宏谋一查还不知道要拔出萝卜带出泥,一串一串接葫芦一样扯出来多少,当务之急是将自己与那边的关系撇清楚,先自保,才能保别人。
这一次是事发突然,福康安此前根本没接到消息,现在正忙得焦头烂额,谁也不想见,陈喜佳去不是搅事儿吗?
所以即便是知道夫人很可能因此记恨自己,惦记着爷那边的吩咐,小八子还是出言阻止了。
可怜的是,他这一句话没有说完,便换来了陈喜佳的一巴掌。
现在陈喜佳是急火攻心,她祖父的事情比天大,若是陈宏谋真的倒了,她便失去了最大的靠山,在这傅恒府便是无法立足了。所以看着小八子拦在自己的面前,陈喜佳是怒不可遏,只觉得这奴才胆子太大,性子太刁,哪里管得他是谁谁谁的人,一巴掌便落了过去;“我是主子还是你是主子?奴才没有奴才的样子,远远地给我滚开了,主子们的事儿也是你能插嘴的?!”
她下手很毒,只因为现在是怒极攻心,早已经失了分寸和轻重,只打得小八子半边脸肿了起来,嘴角也流出鲜血来。
好歹小八子也是在福康安身边伺候那么久了,宫里出来的奴才知道的事儿也多,平日里福康安都拿他当心腹用,如今不过是通禀一件事,竟然被女主子这样出手责罚,小八子不大服气,面上瞧着倒还恭顺,退到了一边不言语,心里冷笑不停。
现在谁敢去触福三爷的眉头,都只有死路一条,夫人本不是爷放在心尖尖上的人,爷敬着她不过是因为两人是夫妻,规矩和面子还是要给的,可爷的真心不曾有半分在她身上。就这样的一个女人,若是夹着尾巴做人还好,偏生不懂得避嫌,又跟那王杰勾勾搭搭,爷心底早生了嫌隙。现在爷摆明了不会帮着陈宏谋,至少现在腾不出手来,夫人偏要进去搅和——好歹小八子是福康安心腹吧,她说打就打,当真不懂规矩。
也难怪,江南门户出来的,不在天子脚下混,眼皮子总是浅了几分。
主子身边最亲近的奴才,一向是被女主子们敬着的,拿冯霜止与和珅来说,中间插着的刘全儿,乃是和珅家奴,跟了和珅那么多年,有了女主人冯霜止之后,也不曾亏待了他,甚至还有许许多多的事情要问计于刘全儿,将府外的事情都划给了刘全儿,刘全儿回以女主子的也是尊重,这样一个府里才安宁得起来。
陈喜佳却是明显不懂这个道理的。
刘全儿是家奴,其实还不如小八子。小八子怎么说也是宫里出来的,虽不说什么高人一等,可是毕竟挂着宫里出来的名头,说责罚也都要福康安开口,整个傅恒府能处置小八子的只有一个福康安,便是傅恒都没这个资格,毕竟小八子挂着宫里的名,除了他主子之外只有宫里的人能责罚他。
如今陈喜佳二话不说便直接赏了他一巴掌,小八子这心里却是恨了起来,也懒得管陈喜佳是不是自己作死,看她风风火火朝着福康安书房去了,才对着她背影“呸”了一声。
“凭你是个什么东西!不要脸的臭1□□!”
小八子想的是半分也不错的。
陈喜佳想也没想便推开了福康安书房的门,却不想福康安正在跟自己的谋士说从江南将一些人保住的问题:“郑红渠在——”
话音忽然顿住,福康安那冰寒的目光便落到了陈喜佳的身上,口气生硬:“你咋恩么来了?”
陈喜佳一推开门,才想起自己忘记了敲门,瞧见了屋里坐着的几名谋士,只是避闪已经来不及了,她一时忘记了说话。
只是谋士们毕竟是聪明的,便朝着福康安一行礼,纷纷出了书房,只留下陈喜佳与福康安。
福康安知道自己火气重,强压了口气,又问了一遍:“我正在商议要紧事,你来干什么?”
不是让小八子告诉她怎么做了吗?小八子又哪里去了?
福康安端了桌案上一杯清火茶,喝了一口,压压火,看向了陈喜佳。
陈喜佳走进来,便道:“妾身听说了妾身祖父的事情,那王杰与钱沣弹劾妾身祖父……我祖父向来清廉,绝不会做那等的事情的,定然是那王杰公报私仇,与钱沣沆瀣一气,要置我祖父于死地!爷,您出手救救他,您在京中和江南都有那么广的人脉,定然是有办法的——”
她声音到后面已经是因为恐惧而颤抖了起来,甚至已经有些尖利。
自昨日钱沣、王杰二人弹劾了陈宏谋之后,福康安就一直在忙碌着将江南那边的事情撇清楚,昨夜便没睡上多久,现在太阳穴突突地跳动着,疼得厉害,陈喜佳这尖声一喊,便似乎要让他整个脑子炸裂了一般,福康安忽然抬高了声音,便喊她闭嘴:“事情还没出呢,便哭哭啼啼,不知道的以为你祖父已经死了!他干不干净自己清楚,清者自清,你若是觉得他清廉,任由王杰那三人如何查,他也不会有事,你还来求我干什么?!”
忽然之间发怒的福康安显然是将陈喜佳吓住了,她发了一下抖,脸色惨白,泪珠子一下连成串落下来,“爷,你这是要不管我祖父了吗?”
自顾不暇的时候,哪里还有工夫去救别人?
福康安冷笑了一声,“你嫁进了富察氏,便已经不是陈家的人了,我在江南的棋子还没拔干净,你不关心着我,却忧心着你祖父,好不厉害。”
这声音是终于恢复了平静,只是更让陈喜佳心冷。
陈喜佳也不算是什么蠢笨人,现在一听福康安这样说,便知道自己刚刚犯了什么错,她想要解释,可是张开了嘴,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干巴巴地吐出一句:“妾身只是太担心了……”
太担心?福康安嗤笑,却有些心力交瘁,还盘算着觉得事情不简单,也不怎么想看到陈喜佳,便道:“你走吧。”
“妾身——”
她还试图用自己苍白的语言来辩驳几分,不料福康安那握在掌中的茶碗便直接向着她摔了过来,擦着她脸颊便过去了,福康安冷冷地一个字:“滚。”
她觉得自己被伤了心了,尽心侍奉着福康安,如今竟然连她为她祖父求情都不肯答应,ahi这样对待自己,她果然是错了,想要一段良缘,却不想是把自己圈了进去!
转身便抛开,陈喜佳哭得伤心极了,一路跌跌撞撞,又想到了昔年与王杰相处的点点滴滴来,一对比福康安,却觉得处处都是好的,她为什么那么傻,那么傻啊!
陈喜佳跌坐在地,爬不起来了。
小八子刚刚准备着回书房去,远远瞧见这一幕,哼了一声,摸了摸自己的脸,竟然转身绕了远路,这才避开了陈喜佳,从另一边去了福康安的书房。
还没进门,便已经看到了门边那碎裂的茶盏,几名谋士在外面等着,小八子一点也不觉得奇怪,这肯定是爷发火了。
他叩了叩门框,便恭敬道:“爷,奴才回来了。”
一抬眼,福康安便瞧见了小八子脸上那伤痕,顿时眉头紧皱,“怎么搞成这样?”
小八子支支吾吾不说话,于是福康安便明白了,过了许久才道:“先忍着吧,叫人进来。”
小八子知道这说的是外面的谋士们,便转身出去请几位先生进来,自己也跟着进来将门关上了。
福康安道:“陈宏谋越老越糊涂,贪污也被人逮住把柄。”
其中一名穿杏黄衫子手拿折扇的文士道:“如今必要弃卒保车,这陈宏谋是留不得了。”
说完这话,这谋士向着福康安比了一个单掌横切的姿势,意思是这陈宏谋得除掉了。
福康安双手十指交叉到一起,想到方才陈喜佳,考虑了良久,还是道:“毕竟算是我岳祖父,想法子给两淮那边打招呼,有账本的全部销毁,能把他摘出来就摘出来。”
谋士们也知道陈宏谋的身份,方才那福三夫人来,怕就是求情的,如今福康安已经下了决定,他们也不好说什么。
只是出门了,那杏黄衫子的谋士只急得用自己手中的扇子敲脑袋,“陈宏谋这老货留不得,是个见风就倒的,永贵、王杰与那和珅,若真是从他嘴里掏出来什么,那才是事情大发了。”
“好歹是三爷的岳祖父,也不能太狠,回头若是人家夫妻不合,秋山你这罪名就大发了。”另一名谋士劝他。
那被称为秋山的谋士冷笑了一声:“你瞧好吧,这陈宏谋准要坏事儿!”
众人劝他不得,只能罢了,当下各自散去,各自去办事不提。
秋山全名为洛秋山,也算是一名才子,颇有谋略,在乾隆第四次南巡的时候与福康安相遇于花船里,一起看那花魁跳舞,看的是香艳之事,说的却都是家国谋略,一谈便到半夜,觉得合拍,于是这洛秋山就成了福康安的谋士。
他当初也是两淮出来的,曾是扬州士子,不是没听说过王杰犟师爷大名,如今这犟师爷要跟自己旧主杠上,当真不好办。也不知道这王杰是怎么开窍了,一下变得难对付起来。
洛秋山只觉得心烦,想到那坏事的福三夫人,只觉得这女人目光短浅,恨福康安没能娶个好妻子。这女人当初在江宁还算是颇有淑女的名声,但洛秋山一向不喜,现在更觉得这陈喜佳是个拖后腿的……
他心里忧烦至极,便上了留醉楼喝酒,不想在楼上,便瞧见一顶青色的小轿从傅恒府小门出来,瞧着那轿子边走着的丫鬟,竟然颇为眼熟,细一想这不是福三夫人身边的人吗?
当下,洛秋山便觉得事情有异,他凝眉想了一会儿,便扔下一两碎银子,将酒杯放下了,下了楼远远地跟上那轿子,最后却见那轿子去了王杰府上。
洛秋山一挑眉,心说这女人是自己作死怪不得他,回头洛秋山便直接叫人去等每日必定要从京城大道上过去的傅恒。
陈喜佳独自拜到王杰府上,如今是王杰一人独住,皇帝虽说要为他赐婚,只不过王杰百般拒绝,现在更是要出京办事,也就搁下了。
府里小得很,只有一个老奴并着一个婆子,平日里起居都是王杰自己照顾自己,婆子和老奴只管着府里的杂事,一向是不能进王杰的书房的。
这一回王杰知道查陈宏谋的事情必然有凶险,考虑了再三,便将那账本藏起来,指给了那婆子看,只说道:“若是我这一趟不能回来,你便将这账册交给和府的和夫人,说是我王杰留给她的,只盼她别给了那和珅,做了奸猾之用。”
婆子是个不得事的,平日里过得浑浑噩噩,唯一好的便是实诚,王杰说什么便做什么,如今说了等他回不来再交给和夫人,她便不会给了别人。这婆子听王杰说得如此凶险,只当是要出大事,正要多问,便听见外面有叩门的声音,“老身去看看。”
王杰在收拾东西,只应了一声,心里还想着是谁来,不想抬眼的时候,张婆子已经将陈喜佳领进来了。当下王杰便不乐意了:“张婆你怎么什么人都往府里带啊?”
方才是陈喜佳直接塞给了张婆一包银子将人唬住了,让被馅儿饼砸晕了的张婆带了自己进来。现在陈喜佳已经顾不上什么名声不名声的问题了,她认定了福康安对自己负心薄幸,已经断定对方是不会救她祖父的,所以现在只能求上王杰的门来。
“你不必说婆子,是我硬要进来的。”陈喜佳一使眼色,自己带着的丫鬟便直接拖着婆子出去了,而后她才对站在那里没说话的王杰道,“你弹劾我祖父,是何居心?”
王杰冷笑一声,“我能有什么居心?他敢贪墨,我便敢弹劾!”
王杰天生硬骨头,天不怕地不怕,行的端坐得正,打雷也劈不到他身上来,他问心无愧,说话便也带着凛然的正气。
如今王杰是今非昔比,气度卓然之间已经有了一代名臣的风范,只是他这话语机锋暗藏,对着如今的陈喜佳,他昔日的心上人,这“心上人”便不能好了。
陈喜佳想到自己在春和园受的委屈,眼泪便止不住地掉,她以为自己一哭王杰定然心软,不想王杰站在那里,动也不动。
陈喜佳哭道:“我祖父已经年逾古稀,便让他好好地过过这下半生,你也不肯放过他吗?好歹他当初庇佑你,提拔你,你我二人当初虽然没成,可你既然对我有意,又为何要针对我祖父?他年纪大了,身子骨也不好了……王杰,便是看在你我往日的情分上,放过他不成吗?”
王杰已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一字一句很清晰地道:“福三夫人您也说了情分是昔日的,今日我王杰身为朝廷命官,绝不姑息枉法之辈。陈宏谋大人,他做了便是做了,没做便是没做,福三夫人觉得我王杰是公报私仇,那便是相信陈大人无辜,何必来求王杰?”
这说辞,竟然是与当时福康安所说一般无二的。
陈喜佳根本没想到王杰无情到这个地步,她忽然觉得自己似乎错过了什么,王杰的眼睛已经变了——这不是当年那个王杰了。
她一阵阵地心冷,退了两步,便道:“你不是当年那个王杰了,你太让我失望了……”
只是转瞬,她又想起了当初自己跟王杰的情分,只能安慰自己,说王杰不过是恼她,所以她再次上前两步,便要伸手去拉王杰,却不想王杰那眼神如霜雪一般亮。
只听王杰冷声道:“福三夫人,请自重,莫要让在下认清楚自己当初是看错了人,瞎了眼。”
这是在侮辱她。
陈喜佳终于怒了,她也冷笑了:“好,好,好,你今日本事了能耐了,你且看着,有的你哭的时候!”
她这话已经是色厉内荏了,凭他一介女流之辈,又不是冯霜止那种精心算计谋划之人,又怎么能算计了王杰?
王杰根本没将她放在眼底,待她走了,却是叹了口气,颇有一种往事不堪回首的味道。
站在原地细一想,他重新将那账本拿出来,看了看屋中那柱子上上挂着的竖匾,便将这账本塞在了匾后,连了外面一根绳索在旁边,他左右还是觉得那婆子不可信,所以才有这一番布置。
提笔蘸墨便是一通狂草,他写下“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之后随意将这一页宣纸压在了书桌不起眼的边角上,又在方才指给婆子的那藏账本的地方放了一本《国语》,这才拍了拍手,自己笑了一声,只希望自己这机关算尽,最终还是没有用到的时候才好。
冯霜止若是聪明,一看便知这当中的玄机。
却说陈喜佳走出去之后,那脸色便变了,张婆跟上去,谄媚地跟陈喜佳说着好话。陈喜佳只觉得这婆子惹人厌恶,却忽然想到什么,换了一脸的笑容,又将自己手腕上的玉镯退了下来,便塞给张婆;“张婆啊,我与王大人乃是救友,不知道王大人是不是交代给你什么事情?”
张婆一看那玉镯便是喜笑颜开,连忙用自己的袖子擦了擦,差点瞧得流口水,心不在焉道:“老爷说了,要把一个什么小书一样的东西送到和府去——”
陈喜佳还不待那婆子说完,便打断她追问道:“那书长什么模样?”
“蓝皮小本子,看着破破旧旧的,一点也不像是老爷屋里别的书……倒跟那账房之中的账本一样。”婆子头也不抬地便说着。
陈喜佳心里一惊,看着这婆子,便笑开了,“张婆婆,我拜托你一件事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