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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王爱哭,但也好哄。从前没有王妃的时候,她自己伤心一阵,便或是认命,或是想开,总归擦擦眼泪,便止了。后来有了王妃,王妃温柔,携她到身旁安慰几句,汉王往往便不哭了。
汉王妃招招手,汉王抽抽搭搭地挪过去,她有满腔话语要说,然而又不知从何说起。眼泪流了满面,脸上湿哒哒的,她要用手去擦,王妃叹了口气,握住她的手,让她坐到自己身边。
汉王泪眼朦胧的,还不住地抽泣。王妃取出手绢,替她将脸上的泪水擦去,又柔声道:“殿下是不是已长大了?”
汉王点点头,语带抽噎道:“嗯,我十六了。”
说完,又有眼泪潸然而下。
汉王妃搂了她过来,无奈道:“十六是大人了,不好总哭的。”
汉王又点点头,然而想到此番她怕是真躲不过去了,便又是悲从中来,低低抽泣不止。
汉王妃心疼不已,让她靠在她怀中,轻轻拍着她,只是心中却甚为迷惑。
殿下爱哭不假,胆小也不假,却不是会闯祸的。这几日并无与汉王府相干的大事,陛下召见,应当不是坏事。倘若真是刻意掩下了消息,召见殿下问罪的,只怕她也出不得宫来。莫非是陛下说了什么,吓着殿下了?
车驾尚在前行,汉王府还有些路途。王妃拍拍汉王,口中柔声道:“好了,不哭了,不哭了。”
汉王也哭累了,慢慢止了泪,自王妃怀中出来,垂着脑袋,闷不吭声地坐着,像是做错了事,不敢说话的孩子。
王妃只得主动问她:“陛下忽然召见,是为了何事?”
汉王红通通的眼睛看过来,想到今日宣德殿,陛下与皇夫非要与她把脉,明知她不愿,仍是要强求。越想越委屈,就要与王妃哭诉,正待开口,她猛然想到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与其说与王妃,不如设法保她一命。
这一想,汉王更难过了,只觉时时都是生离死别,王妃在她面前,看一眼,就少一眼。
殿下待她甚是坦诚,总是问什么,便答什么,从无隐瞒,此时她却只望着她不说话。汉王妃不由奇怪,想了一想,又问:“可是什么不可宣扬的秘事?”
汉王下意识地点了点头,眼睛依然盯着王妃。
王妃一笑:“那便不说了。”她又寻了话来宽慰她,“诸王之中,已只剩了你一个。陛下连滕王都容下了,怎会容不下你?何况你总在府中,不飞扬跋扈,也不与大臣们往来,最乖了,陛下不会怪罪你的。”
王妃说得句句在理,然而汉王却无半点纾解,她沉默了片刻,见王妃目含关切地望着她,心中就是一悲。回想阿瑶嫁与她后,便常陪她在府中,甚少出门,有时还要陪她心惊胆战,觉都睡不好。眼下她快死了,死前,总要做一件让阿瑶欢笑的事。
汉王乖乖地点了点头:“你说的是,多半是我自己吓唬自己。陛下今日召见过,接下来几日应当不会再召了。京中有不少美景,你可有想去的,我明日陪你去可好?”
王妃并未立即回答,只眸色深深地望着汉王。汉王不善说谎,慢慢低下头去,不敢与王妃对视,但她一低头,又想到阿瑶聪明,她不看她,显得心虚,兴许会被她识破,又忙抬头,与王妃对视,神色间颇有些不可侵犯的凛然正气,极力做出十分可信的模样来。
王妃顿时扑哧一笑,那笑容明媚,如春风吹散了阴云,吹开了满山桃花,汉王几要看呆了,双手拉住王妃的裙边,摇了摇,哀求道:“好不好?阿瑶,我陪你去走走。”
王妃点了点头,汉王立即高兴不已,几乎连杀身之祸都忘了,笑眯眯地望着王妃:“那你想想,要往何处去。”
王妃又点头:“好。”
汉王眉眼弯弯地笑,十分快活的模样。
王妃忍不住摸了摸她软软的耳垂,也是一笑。
当夜,汉王便兴致勃勃地拉着汉王妃,与她说起京中各处景致。
“有几处,我也去过的。”汉王兴致勃勃地说起,绞尽脑汁地与王妃描绘那几处之秀丽。王妃却问道:“殿下可记得广平寺?”
汉王歪头想了想,隐隐约约记得她曾去过:“仿佛是一山寺。”
王妃温婉一笑:“正是,山寺桃花灼灼,满陌盛开如云,殿下若有兴致,不妨前去一游。”
本就是陪她去游,她有想去的,汉王岂有不答应,连连点头道:“好,我也想看桃花。”
她这时又高兴了,与方才出宫时泪眼汪汪的模样大不相同。不论是哪种样子,王妃都喜欢。她站起身,温声劝着她:“殿下今日入宫,想是累了,早些歇下。”
汉王抬头看着她,乖巧地答应:“好。”停顿片刻,又睁着她湿润明亮的眼眸,问道:“你呢?”
王妃笑了笑,摸摸她的头发,道:“我去准备明日出行之事。”
汉王立即抬身,正要说我去,忽然想到一事,又坐了回去:“那你去,我等你回来再睡。”
她就跽坐在矮榻上,榻旁有烛台,映着她仍显稚嫩的模样愈加乖巧。王妃微微一笑,她家殿下心智天真,仿佛长不大一般,然而现下,也有事瞒着她了,不知是同谁学坏了,该好好教一教才是。
汉王还不知王妃所想,殷勤催促道:“王妃快去,我等你回来。”
王妃一出门,汉王便轻手轻脚地站起,跑到门边,看着王妃与两名婢女走远,方关了门,跑到内室,在一矮柜前用手量出七寸的距离,屈指敲了敲,空的,她在这方地板上四处按了按,摸到一处细微的凸起,凸起极不明显,若非留意,是发现不了的。
汉王屏息,在凸起上用力一按,那一小方地板便翻转过来,下面藏了一只匣子。
汉王将匣子取出,打开,便是几张地契,与一份新路引、户籍。她胆小,故而格外怕事,当年开府之后,她偷偷造了个新身份,欲危及性命之时,一走了之。她没什么本事,这一匣子费了她好些年才弄成。但总算能派上用场了。
阿瑶可以到她安排好的地方,重新开始。
此事,暂且不能说与王妃,她若知晓,必不会应的,兴许还会像李寿造反那回一般,说些可怕的事来吓哭她。让她接连月余不敢在夜间独处,时时腻着阿瑶不敢走开,唯恐落了单,就有恶鬼来抓她。
这回她得周密一些。
想到过几日,便要与王妃告别,再也见不到她了,汉王瘪了瘪嘴,眼泪滴落下来,落在户籍上,将黑色的墨迹晕染开来。她忙用衣袖去按干水迹,字仍是污了,她不敢再拿在手中,放回匣子里,慢吞吞地抱起匣子,一边抹泪,一边左思右想地将匣子藏到妥帖之处,以便过几日之用。
汉王出行,总要带些仆役,又有山寺中也需提前遣人去说一声,以免到时,有人不知内情,冲撞王驾。
王妃一桩桩安排下去,回来时,天色已不早,正好可安寝。
殿下果真在等她,她一回来,便拉着她,往榻上去。她们自婚后便是同寝的,只是殿下平日里再粘她,一到就寝之时,总会睡得远远的。别说床笫欢好,就连触碰都甚少。
王妃起初有些奇怪,后来便习以为常了。
汉王闭着眼,很快便入睡梦。王妃等了一会儿,唤了声:“殿下。”
无人应她。
她自榻上坐起,殿下睡得甚是安恬,锦被拉到下巴,挡住了小半边脸,双唇红通通的,眉头舒展,脸颊柔软,眼皮有些红肿,像是哭过了,即便如此,她依然是不知愁的天真模样。
王妃软下眉眼,弯了弯唇角,下得榻去,端了案上的一盏小灯,在室中略一搜寻,便自花瓶中取出汉王才藏好的匣子。
殿下藏物件的地方,只那几处,或是书架后,或是瓷枕下,或是花瓶中。这回的匣子略大,她藏在敞口的花瓶里,又往花瓶中丢了几卷画。想来在殿下眼中,这已是极隐蔽了。
王妃打开匣子,取出里头那叠契纸、户籍,眼中浮现几缕复杂之色,待见户籍上,那一小处泪水晕染的字迹,王妃轻轻叹了口气,望向榻上熟睡的殿下,眼中复杂之色尽去,只余下宠爱与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