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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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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坐在轮椅上的先生,是看不出如此消瘦的。平日里合身的衣袍,此时宽松得不像话,濮阳抱起她,她就窝在她怀中,不挣扎,不言语,透着一股漠然与排斥。

    濮阳抿唇,低首看着她,先生素来仔细,她又极在意双腿的缺憾,断不会大意跌倒。濮阳眼中闪过一丝怒意,倘若她不曾听家令说先生外出归来似情绪有碍而放心不下过来看看,倘若她不曾在门前徘徊,听到里头异响便进来看看,是否便要任凭先生一人在此,无依无靠地在地上挣扎?

    先生的身体很软,身上有清新自然的青竹香气,淡淡的,溢满她的怀抱。她合着眼,冷漠疏离,可濮阳却感觉到在这拒人千里的隔阂之下,她也是脆弱的。

    她像是处于迷雾之中,如禁地一般,将她挡在外面。她似乎永远走不进她的心,任凭她如何努力,示好,她都不为所动,恪守着谋臣的位置。

    可每每她因她拒绝而黯然,因她冷漠而伤心,便总会想起那梦中,先生在萧瑟的城头拔剑自刎,黯然伤心都抵不上那一瞬的恐惧,她无论如何,都不会让那样的情形重演。

    将卫秀放到榻上,濮阳坐到道她的身旁,唤道:“先生。”

    卫秀转过头去,不愿多言。

    濮阳不可避免地默了一下,为免先生厌烦,她这时该走开,可她实在放心不下:“方才门外,听到屋中异响,阿蓉等人皆守在门前,无一人入内,这大约是你定的规矩,你御下严厉,他们不敢违背你的意思,这自是好事。可万一你在房中出了事,又该如何?如今日这般情形……”

    卫秀倏然睁开了眼,眸中透着寒光,濮阳便打住了话头,她不敢看她这疏离尖锐的目光,心多少被伤到,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做什么,只觉得她所付出的都是枉然。

    兴许她的关心,于先生而言,不过多余。濮阳低眸,平静地道:“是我多事了。”

    卫秀转头过去,将她的爱与伤皆弃之敝履。仿佛濮阳的情意不值一钱。

    濮阳纵是再喜欢她,也不会卑微到她如此鲜明的拒绝,仍赖着不走。她站起身,准备离开。

    卫秀骤然醒悟。

    陈宅一行,并非一无所得。至少让她知晓这京中并非没有一个人记得兄长的模样,让她知晓她行事需更加谨慎,还让她知晓她无法寻找外援,她只能独自去完成这件事。

    情爱有太多变数,可又是最让人沉迷的。她苟活在世,并没有什么不能失去。既然公主对她深情,她为何不加以利用?唯有公主对她更为听从,她才能多一层把握。

    她输不起。

    濮阳垂在身侧的手突然被握住。她身形一顿,有些生气了。

    这是何意?方才随意践踏她的真心,冷漠到不肯与她说一字,此时又何必来阻挠她走。濮阳也是有气性的,她从小到大就没受过委屈,就是上一世死前,仍是睥睨众生未受屈辱。她喜欢卫秀,爱护她,心疼她,可这并不是说,她就能毫无底线地由她摆弄。她喜欢她,但她也是有尊严的。

    濮阳回头,便看到卫秀也在看她。清逸俊朗的面容是一贯的沉稳冷静,那双时常含着温柔的双眸似是不安,但仍竭力维持着镇定。

    握着她的手一点点收紧,最后像是发觉自己做了什么,又飞快地松开,抓着身下的被褥,很是局促。

    先生何时如此行色不安?濮阳轻易地被挑动心弦,不由自主地生出期盼来:“先生还有何事吩咐?”

    卫秀眼中划过一抹不知所措,她张了下口,似是要说什么,但最终,她克制了,淡然一笑:“无事,今日劳烦殿下了。”

    与方才的狼狈、疏离、冷淡截然不同,她已恢复常色。

    期盼化为失望,濮阳笑了一下,如自嘲一般,她低首道:“举手之劳,先生不必挂怀。”

    如此反复,心都冷了。濮阳对她点了下头,便走了。走到门边,她停下来,又转身走了回来,将轮椅推到榻旁,便于卫秀过会儿起身之用。

    那些仆婢不敢入内,定然是先生命令,究其原因,定是她不愿让人见到她因双腿不便而行动狼狈。将轮椅推过来,便免了她过会儿的为难。

    说到底,心再冷,她还是无法不去管她。将借力用的拐杖挨着轮椅放好,濮阳便又转身,这回是真的走了。

    很快,门合上的声音传来。宣告那人已离去。

    拐杖在卫秀触手可及的地方,轮椅也挨得近,她不用太费力便能够得着。室中安静,静的让人心慌。卫秀看着屋梁,不知在想什么,不知又在算计什么。

    生活到底不是只有情爱。濮阳记挂卫秀为何会倒在地上,可是心中有何困扰,但她也清楚知晓,卫秀必不会与她说。濮阳不是不无奈,但幸而她两世只喜欢这样一人,多得是耐心去打动她。

    不几日,荆王那边便有反应,几位重臣频繁出入荆王府,呈现浮动紧张之景。

    这些重臣多半是世家子。卫秀计策中其他尤可商量,但许羌戎入仕,便是从世家口中夺食。天下官职有限,世家早已将此视为囊中之物,有寒门分食,已是气人,碍于皇帝威严,只得忍了,可羌戎算什么?蛮人而已,且还是打败了仗的蛮人,称之俘虏不为过,凭何入朝站于庙堂?

    可卫秀之策,最打动皇帝的,恰恰是此处,能分世家之势,皇帝便乐于去做。一旦世家松口,便少不得要让出官职来。有了开端,接下去便会是屡屡退让。

    世家未必能想得到是皇帝有意设陷阱,但他们能看到他们的利益要被分薄,与庶人同朝已是大辱,莫非将来还要与蛮人同朝不成?荆王府中自然多方商议。

    荆王跟随晋王多年,善于听晋王之言行事,可让他自行决断,他便缺了这份胆气。

    王无定论,谋臣相争不下,自然便没一个结果。

    “殿下,张峤屡往王府。”长史奉公主之令,派人盯着张峤,见他往荆王府奉承,不免着急,“他若改弦易辙,岂不是枉费殿下苦心?”

    张峤奉濮阳之命,将徙戎之法透与荆王,只说是在公主府时,听卫秀所言,但陛下既然尚未提此事,必然是卫秀还未将此策进献圣上,王当当机立断,献策御前,搏一贤名。

    这是大好之事,一旦成,荆王少不了一个仁爱贤德的名声。荆王闻此,自是意动,对张峤多有嘉赏。

    照理,张峤算是事毕,当回禀公主一声,可他却像是忘了一般。

    濮阳笑道:“长史休急,追随一王,总好过跟公主。”

    长史正色:“殿下何出此言,王与公主皆是君,臣奉殿下为主,便无二心,张峤出自殿下门下,且亦明言追随殿下,怎可朝秦暮楚,毫无臣节!”

    濮阳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这位长史前世追随她十年,从未有过二心,她死前最后一件事,便是交与他去办,可见信任。

    今生见他阐述忠心,不禁觉得亲切。

    “他与长史不同,长史忠心,他唯利。用人如驭,长史信步,我放心,但张峤,便需驭之以鞭。”

    长史闻言动容,拜道:“臣谢殿下信任。”

    濮阳淡淡一笑。与其信任,又何尝不是一种驾驭,不过是因人而异罢了。

    “那张峤……”

    “很快便有当头棒喝。”

    谋臣各有各的心思,荆王之能,驾驭不住,听谁都有道理,张峤进言几回,非但未得荆王重视,反倒为人排挤。

    他也算有眼力,如此几日,立即醒悟,荆王府看似蒸蒸日上,实则危如累卵,荆王非良主!

    他当机立断便撤了出来,才想起为在荆王处周选出一席之地,他竟忘了往公主处复命。张峤急出一身冷汗,他在公主府大半年,自然知晓公主不是如她面上显示的那般宽仁。但转念一想,公主有手段不假,但她能如何?公主耳,还能夺位不成?

    张峤放松下来,悠然过了一夜,至翌日晚,方趁夜赶去拜见。

    濮阳也见了他,笑问:“如何?”

    张峤自知来迟理亏,也着实忌惮濮阳手段,便欲将功补过道:“荆王殿下已入毂,臣还有一事禀殿下。晋王已得知此事,恐怕会有行动。”

    濮阳微笑:“不止晋王,还有赵王。看来张卿瞧不上孤那六兄,那孤将你荐于晋王如何?抑或卿以为赵王处更有作为?”

    荆王府的情形,殿下竟只晓得一清二楚!豆大汗滴坠落在地,如被人一击即溃,张峤面色苍白,已不似方才那般举重若轻,他趴在地上,脑海中飞快转过这几日所为,殿下早他心思,可为何一言不发,任他攀附荆王?

    张峤战战兢兢,他抬起头来,看到公主面带仁慈的笑,寒意顿时从脚底升起,遍布了他全身。他才知他犯了怎样的错误,深吸了口气,勉强镇定住,知强辩无益,干脆认了,以求一条活路:“臣有罪,请殿下惩处。”

    “你是朝廷的官,非我家臣,何必如此恭敬?卿起来说话,无需如此客气。”

    若是她责骂,便罢了,如此言语,更让张峤惶恐,他突然想到,殿下只是一公主,为何会在荆王府有耳目?她图什么?难道是陛下暗令殿下监视诸王?

    他心思活,转瞬便想到如今储位未定,莫非陛下另有打算?他骤然大喜,若是如此,还有谁比濮阳殿下更早窥见帝心?非但如此,濮阳殿下得陛下看重,就是只依附殿下,将来也大有可为。

    张峤且惧且喜,濮阳高坐看着,唇角勾起一抹笑,眼中冷意昭然。

    她不喜欢这等两面三刀的小人。可小人往往都是有些本事才能叫人咬牙切齿地称之为小人。她要用他,便得控制他,让他死心塌地地追随她。

    她受皇帝耳濡目染,看待臣下,并不在意忠奸。忠臣也好,奸臣也罢,各有各的用处。

    收拾了张峤,濮阳便琢磨晋王知晓,赵王那边也就这一二日了,到时,就热闹了。世家要维护自身地位,但诸王不会管这个,他们只会争着在陛下面前出头,到时,世家也不得不帮着他们去争,割出一块肉来,以期讨好了诸王,有朝一日,可得更大的好处。

    再后面,便是陛下的事了。

    此事已成一半,濮阳稍松了口气。秦坤入内来禀道:“殿下,先生回来了。”

    “知道了。”濮阳回道。

    刚松的气像是堵在了胸口,闷闷的。濮阳敛眸,方才的兴奋皆尽散去。她起身入内室,换了身更为柔美的裙裳,往小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