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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一章
长久的对视中,澜春的面上慢慢地失去了血色。
她试着找个借口离开这里,什么也不必再说,毕竟他早已经做出选择。那些多少日前就酝酿好的话,那些向他坦诚的事情始末,终于变成漫天白雪,随冬日的离去一同被埋在了紫禁城之中。
她是如此想坦诚告诉他,在向太后提议让明珠或流云,不拘哪个与昭阳关系亲若姐妹的宫女去穿上喜服代替她时,自己真的完完全全没有想过她们之中的谁会与方淮有关系。
她不知道明珠和方淮有一段过去。
她不知道明珠会面临生死抉择。
她更不知道当那个宫女从城墙上一跃而下时,方淮的眼中会出现那样决绝的悲哀。
“我……”澜春喉咙发紧,面对这个沉默的男人时,第一次有了手足无措的情绪,到最后深吸一口气,才终于完完整整说出一句话,“也没什么事了,就是那日看你反应有些激烈,想来问问你还好吗。”
方淮低头道谢:“谢长公主关心,属下无碍。”
多余的话,一个字都没有了。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澜春勉强笑了笑,双手在袖口里慢慢收拢,最后看他一眼,转身离开。
她不知道自己笑得比哭还难看,也不知道明明心碎还要强颜欢笑是种这样艰难的事情。她只是让自己仰着头朝前走,抬头看着阳光明媚的春日,却如同置身寒冷冬天。
宫变已经过去了,大雪已经消失了,所有的一切都似乎回到了从前,可只有她知道,在方淮的身体里,那颗她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心已然不见。可笑的是她从前竟未曾意识到她渴望什么,等到明白过来时,他已经把它给了别人。
*
澜春的日子忽然变得百无聊赖起来,从前总是“不经意”地在宫里每一个他也许会出现的角落晃悠,而今她不再往他跟前凑,就好像没了事情可做。
她总往昭阳跟前凑,笑嘻嘻地拿二哥和这位新皇后打趣。
“嫂嫂,你又长胖了,听人说今儿一天你统共吃了六顿饭呢。依我说,今后给你拟谥号的时候,大臣们就不用费劲儿了,叫你六顿皇后就挺好。”
她伸出自己的胳膊,将衣袖往上拉一拉:“你瞧,你的胳膊快有我两只那么粗了,你不怕二哥移情别恋吗?”
她还总是蹭吃蹭喝,活像自己宫里没饭吃,皇帝虐待她,只有跑到昭阳的坤宁宫里才能吃顿饱饭。
“二哥偏心,总把好的留给你,我那里都是残羹剩饭,不好吃。”
她胡说八道的本事也挺强,后来被皇帝知道了,揪着耳朵黑着脸斥责一顿。说她长公主没有长公主的样子,明知道昭阳已经很为身材的事情烦心了,还总拿这事儿打趣。
“谥号是什么?死人才有谥号!你还盼不盼着她好了?她跟你年纪差不多大,你有事没事把谥号挂在嘴上,朕跟你说,你要是再这么口无遮拦,仔细朕把你送去管教嬷嬷那儿立规矩!玉萏宫都不让你待了!”
皇帝总是这样,对她哪怕气得牙痒痒,可终究是亲妹子,他狠不下心来罚她。
昭阳知道以后,夜里又劝了皇帝一通:“您好好地,做什么去骂她呢?她心里的苦您压根儿不知道。”
“她心里苦?我看她就是闲得慌,没事做了,才成日跑到你这里来找茬。”皇帝没好气,“我听说她走了,你今晚不肯再喝甜粥了?”
他去拉扯她的手腕:“自己瞧瞧,这都瘦成什么样子了,还让不让朕的孩子好好吃饭了?”
昭阳瞪他一眼:“都胖成猪蹄了,您还有脸睁眼说瞎话,您怎么不说猪圈里的家伙也瘦得不行?”
她是想说点什么的,可是白日里澜春来的时候,她提起方淮,澜春矢口否认自己对他的心意,她也便不好再说什么。
那位长公主看似是个大大咧咧的人,实际上心思细得很。她明明爱着方淮,爱到眼里再也容不下其他人,却不知为何这样只字不提,只是一日比一日更加郁郁寡欢。她爱来这坤宁宫蹭吃蹭喝,又怎么会是因为玉萏宫的膳食不好?
她只是害怕孤单,害怕一个人面对那一桌冷冷清清的菜。
昭阳握着皇帝的手,侧头看窗外,玉萏宫离这里并不算远,可是深宫之中,其实也没有谁离澜春很近。
*
那年秋天,西疆新王派遣王子哈察带朝贡进京拜见皇帝。
哈察今年有二十七八了,长相在西疆人看来算是异常俊美的帅气青年,可对于汉人来说就稍显粗犷了。他长着一脸络腮胡子,孔武有力,身材高大。
西疆人毛发都这么旺盛吗?看看他那张牙舞爪的头发,再看看那浓密的大胡子,与他对视时竟只看得见那对明亮深邃的眼睛,淡蓝色的,令人想起天上的星星。
倒真是一对异常漂亮的眼睛。
哈察入京那日,京城的百姓都出来了,京城远离西疆,很多人一辈子也没见过西疆人长什么模样。百姓们都簇拥在街道两边,看大队人马从城门口一路走来,为首骑在枣红色骏马上的人胡子头发都很浓密,一双眼睛竟然是蓝色的。
啊,那就是哈察王子?
人群小声窃窃私语:“西疆人都不束头发的吗?这位王子看上去真是,真是……”
“咦,看到他的眼睛了吗?是蓝色的!居然有人长着蓝色的眼睛?!”
“他好壮啊,看看那胳膊,真结实!”
望春楼的二楼露天阁楼上,澜春打扮成风流公子哥,随手拎了把扇子有一搭没一搭扇着,目光轻飘飘落在那哈察王子身上,咧嘴一笑:“当真是一双好招子长在了蛮牛身上。”
哪知道那哈察王子是个练家子,路过街头,忽听见头顶有人在称呼他为蛮牛。他顺着声音来源刹那间抬头望去,蓝眼睛里微微一闪,随即与澜春来了个毫无阻碍的对视。
澜春一怔,收回视线喝了口酒,下一刻又忽然想起来,自己为什么要收回视线?这不是最贼心虚吗?
她于是又大大方方把视线移了回去,再次与那哈察王子对视。这一次,她挪开了扇子,对着他挑衅似的微微一笑,似乎在问:你奈我何?
哈察在西疆见过太多太多汉子,哪怕知道汉人都长得软绵绵的,大多是文弱书生,可怎么也没想到会有这么……这么软绵绵到极致的文弱书生。你瞧那小子,说话声音软绵绵也就罢了,身材纤细瘦弱,面容白皙娇嫩,啧啧,那红唇竟也像个女人家似的,娇滴滴的,仿佛鲜花初绽。
他忽然间脚下在马鞍上用力一踏,飞也似的朝二楼的栏杆上跃去,脚尖点地,居然就这么蹲在了栏杆上面,直勾勾地看着澜春。
对上那双受惊的漂亮黑眼睛,他有些好笑地问她:“你刚才叫我什么,软绵绵的汉人?”
澜春当真吓了一大跳,这家伙,这家伙怎么就忽然跑上来了?
她朝后退了退,又觉得不能示弱,便又仰头眯眼说:“哦,我说你是蛮牛,你有什么问题吗?”
哈察以为她至少会被他凶巴巴的模样给吓得示弱的,可她只是惊吓了那么一瞬间,随即又出现了这样挑衅的神情,哈,倒是有几分意思。
他翻身坐在她对面,随手拿了双筷子往嘴里夹烤鸭,含含糊糊地说:“你们汉人都这么没礼貌吗?我是你们皇帝的贵宾,你就这么叫我蛮牛?”
“你们西疆人也挺没礼貌,我是京城的贵人,你开口就叫我软绵绵的汉人,咱俩大哥不说二哥。”澜春不甘示弱,眼神定定地停在那双筷子上头,“还有,这筷子我用过了,你把我的口水都吃进去了。”
“哦,有什么问题?”哈察扯着嘴角笑笑,“男子汉大丈夫,不拘小节成大事,口水算得了什么?”
他耸耸肩:“我有一次带兵作战的时候,粮草被切断,河流太远,连马尿都喝过。”
澜春的脸上出现嫌恶的神色。
他朝后一靠,把她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含笑朗声说:“看看你那表情,喝,当真是软绵绵的汉人。”
话音刚落,他又朝下一跃,落回马背上。方才有些惊慌失措的人群又平息下来,他抬头冲着往下瞧的澜春笑了笑,蓝眼睛里微光一闪,下一刻看向前方:“继续前进。”
他的汉语……说得还挺不错。
澜春也起身,看了眼哈察吃过的一桌子菜,没什么接着吃下去的兴趣了:“回宫吧。”她踏出望春楼,有那么一瞬间想起了上一次来这里听戏时的场景,方淮像个老妈子似的管着她,还威胁她要回宫告诉皇帝她私自出宫的事。
如果可以,她真希望他能再来捉一次她,就算真的告诉二哥了也没关系,就算她被罚一顿也心甘情愿。
只可惜自打明珠死了,方淮除了办公务就是办公务,他变得越来越少言寡语,也陷入了自己的世界,再也不关心外界的人在做什么说什么。
她走出望春楼,眯眼看了看哈察离开的方向,哼了一声。
牛什么牛啊,会点功夫了不起了?要是方淮在,随便露两手都能叫他跪着叫好汉饶命。
这样想着,她又神色黯然了,怎么什么事情都能和他有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