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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和权吃一堑长一智,没再自作多情地接李嘉的话,只当她是在唤小白蛇。椅子不大,蜷在里头的这会功夫让他的腰背酸得发疼,揉着后颈他如释重负地坐起来,总算是可以离开了。
“衣服脱了,再上床。”李嘉将看好的书一本本归类却没有马上要睡的意思,深夜对她来说是个难得的安静时刻,在此时她的心也格外静些,可以梳理白日里来不及完全整理好的思路与安排明日的行程。
在场穿着衣服的只有两人,除了李嘉就是萧和权,他满面茫然地看着李嘉,好像根本没听懂她的话。
李嘉将两尺来长的熟宣铺开,雪白的软纸垂了半截在她膝上,往石砚里兑了一小勺清水,她慢慢磨着墨,解释得很简洁:“小白,不会让的。”
“……”所以,这个意思是让他今晚在这歇下了?!!目光转到那张窄小的单人床上,萧和权脑袋里轰轰烈烈炸过一排响雷,他想不明白李嘉她一个姑娘家怎么能随随便便就让个异性留宿在自个儿的房间,他更想不明白自己身为男子为什么有种贞洁不保的紧张感。
李嘉已经开始写起了第七十九遍的《虹县诗卷》,米襄阳的行书犹如其人,奔放恣意、行笔潇散,在李嘉笔下却显出别样的沉着严谨。从起笔那刻,看她低头专注的姿态,便似将周遭一切动静屏蔽在外,包括青着脸的萧和权。
萧和权的脸色从青到黑,最后竟被李嘉气得一个劲地笑,流氓地痞、横的狠的他见得多了,就没见过一个长得这么干干净净的人耍无赖耍得理直气壮,敢情一条蛇比他还精贵?傻子一样的笑了会,剑往床上一抛,行!睡就睡,左右他吃不了亏!
今夜李嘉的心没彻底静下来,屋子里横空多了一个人她也感动了些不自在。没办法,小白从蛇蛋里爬出来事便是一条固执有主见的蛇,若是强行抱走它,一转眼定又会去找萧和权。还是等它玩腻了吧,李嘉心不在焉地写着字想到。
萧和权是被夜幕的猫叫声惊醒的,这个季节的夜晚墙头窗下总会盘桓几只春心萌动的小野猫嗷嗷嗷叫,叫得凄厉又闹人。在一个陌生环境里,他理应是睡不着的,但许是今日着实累到了,又或是李嘉这床褥子晒得太好,萧和权抱着剑无知无觉地睡到了三更天。
整个床被他占据了三分之二,李嘉居然还没睡下?萧和权大喇喇地伸展了下四肢,懒洋洋地侧过身去看向烛火处。高竖的白烛烧去了一大半,火光昏昏沉沉,李嘉半撑半伏在案上,小紫毫依旧姿势标准地握在指间。
泥炉里的最后一丝余温随着几粒蹦跶的火星袅袅散去,踩在萧和权脚下的地板有些凉。他本想唤一唤李嘉,声音到了嗓眼莫名地堵住了,绕到案前一看,她果真睡着了。
《虹县诗卷》已经临摹完了,平整地晾在地上,她的身下压着张崭新宣纸,写了一尺有余。萧和权的童年及少年时光大多在热血沸腾的舞刀弄枪中度过了,书没读多少,一眼瞄过去,字倒是全认得,串在一起辨识度不高。不过看得出来,李嘉的字比太学里那群啃老的小王八蛋们好上太多了,便是柴旭那小子怕也比不上一半的。
萧和权蹲在案前煞有其事地看了会字帖,又去翻翻垒在案边的书堆,愈往后翻他唇角抿得愈深。这一垒,十多本书,每一本每一页,只要是空白的地方无不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小字,有些是李嘉自己的随笔,有些是对行文里的考据,生生将一本书撑得有两本厚。翻完这些,萧和权抬起的眼睛径直看向暗角里的书柜,先前他进来时并没有注意到,书柜里从上到下塞了满满当当近百余本书。过去随手抽出一本,和李嘉案边的那些如出一辙。
他忽然了解了一件事,如果说李嘉真是天才,那么她的天才有一半是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用他们千倍百倍的努力换来的。
由着睡得姿势不大妥当,李嘉的眉头一直崩得紧紧的,她的神情话语经常让他忘记了她的实际年龄。现在趴案头近距离地看睡梦中的李嘉,萧和权发现,这丫头也有那么一点……可爱嘛。国子监的伙食不错,给她的腮帮子养出了肉,睡着了鼓了起来,看上去有点婴儿肥。下颚还是尖尖的,抵在手腕上,萧和权的眼神往下移去,落在她的衣襟前……
那夜的记忆不受控制地一波涌入脑中,温软的,稍稍有些起伏的曲线……萧和权的脸渐渐升高了好几个热度,窗下一声高过一声的猫叫声惊醒了他,呸呸呸,赶紧粗暴地抹去脑子里那些想法。
柴旭若在此,肯定会感慨一声:青春期的少年啊,心思总是这么躁动不安……
门口的小白蛇已经不见了,想是钻到哪个角落里打盹去了。萧和权别好剑想要走人,头往李嘉那偏了偏,做了番小挣扎。冷风钻入窗缝,拂过李嘉露出的后颈,冷得她不禁缩了缩身子。萧和权不再犹豫,轻步上前将她从轮椅中抱了起来。
怀中人出乎意料的轻,萧和权抱着她几乎不费什么力气,就是她那一把骨头膈得慌。瘦,太瘦了。不像其他附庸风雅的太学生们弄香熏衣,李嘉的发间衣上只有一种味道,药味。
离得近了,这种苦涩到钻脑的味道更为明显,简直是从药汁里泡出来的。
也不晓得,吃了多少药才能染上这么重的药味。萧和权的心里冒出这样一个想法。
“嗯?”被放到床上的李嘉眼睛睁开个很小的幅度。
“……”萧和权的心跳霎时降到零。
似是压根没睡醒,李嘉混混沌沌地看了他一眼,随即闭上了,自发地寻找到被窝,拱啊拱地把自己缩了进去。标准的左侧,双手垂放两边的睡姿。
“……”萧和权的心跳又恢复正常。
“盖好被子。”快睡着的李嘉冷不丁地丢出一句迷糊的指示:“熄灯。”
盖你个大头鬼!萧和权愤懑地只想用被子捂死她!
最后,萧小少还是掩好了被角,吹灭了灯,灰溜溜地带上门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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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底,国子监的正门处停了各式华丽高调的马车,关了一个月的太学生迎来了一月一度的“放风”时间。各家小厮们等小少爷们等得无聊,开始例行的互相攀比、互相吹牛。
一人:“我家大人最近得株八尺高的大珊瑚,那个色泽红艳得哟~当时罕见哪!”
另一人:“珊瑚什么的太俗!我家大人近来也得了一件宝物,乃是当年恭国文睿皇帝赐予名相秦英,贺他新婚之喜的亲笔书画。这可是有价无市之宝啊。”
最后一人:哼,有什么了不起!看我统统用小本子记下来,交给我家大人弹劾死你们这群贪官污吏!
“哎,你听说了么?今上发了诏令了,要召见武昌节度使吕仁回京。”
“……这种国家大事与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只是打杂跑路的小厮,要这么高的政治觉悟有必要么啊喂!
“与我们的小公子有关系哇!听说吕大人的小公子从小负有才名,唔,看来要提醒小公子加强警惕,必要时及早把敌人扼杀在摇篮里!”
“……”
太学生们陆陆续续跨出朱红门槛,车辆去了又一辆。柴旭作为异国皇子,常年居住在学寝内,这种日子多半是被他当做假期外出消遣了。萧和权近日性子收了不少,规规矩矩地留在国子监内做他的“小书童”。那晚的夜不归宿,柴旭没有过问,看萧和权后来的表现,猜得是在对方手上吃了个闷亏。
萧和权武功是不差,小聪明有的是,为人也仗义,就是……
柴旭看着前方叼着长草的长剑少年,他们名为求学大半却是为避难来的梁国,而权禹的势力已经从大燕伸入梁国。只凭萧和权与他两人,若是有勇无谋一味地硬碰硬,只会败得一塌涂地。今日,他约萧和权出来,便是想与他好好谈一谈,毕竟官场没有战场胜败输赢那么直接明了。
小厮们的议论声落入他耳中,柴旭深深叹了口气,前梁在朝廷末期之所以崩垮的如此之迅速,与节度使林立无不有莫大的关系。便是当世并立的五国,仍是如此,节镇拥兵自重,旗下将悍卒骄,连皇帝见了都不得不陪上个三分笑脸。权禹即是其中典型的一个。柴旭五个哥哥有三个折了他的手里,虽然那三个纯粹自己作死,但对柴旭这个十二岁的小皇子也不放过……
禽兽啊!柴旭觉着这气怎么也叹不完哪。一挑眼,哎,萧和权人呢?!
“节镇……”李嘉喃喃念着两字,她的膝上摊着的书恰是前梁陆贽的《论两河及淮西利害状》,虽是前朝之作,但较详实地阐述了关中局势。前梁高宗初立节镇,是为镇守边疆,以御外敌。然而在前梁帝颁赐给节度使们双旌双节时,节度使的性质开始发生转变。前梁末期,作为统领地方势力的节镇实际上已经脱离了朝廷,成为独立的王国。
说来可笑,现在的五国除了保留前梁血统的梁国外,皆是由节镇兼并转化而来。
书翻到最后一页,国子监门前的马车也走得差不多了,一阵有气无力的蹄声缓慢行来。李嘉将书合上时,马车不早不晚停在了她面前。车上下了个妇人,仪容朴素却不失工整,三十左右的光景。
“十二娘。”李嘉低低唤了一声。
妇人仔仔细细将小主人上下观量了一通,露出个舒心的笑容,上前将轮椅朝马车推近了些,将要抱起李嘉上车时,她快速地比了个手势。
——“有人跟在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