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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此时,一个悦耳的嗓音含笑道:“迦蓝,过来。”
听闻那个声音,昭昭只觉浑身上下仿佛都浸泡在了冰凉的江水里。原本在她脚边留连的狮猫极通人性,听闻主人的呼唤,便姿态优雅地走了。
现下已是落日时分,夕阳的余晖斜斜照射下来,旁边骊马山上隐有雄浑苍远的钟声响起。晚霞将附近的山峰勾勒出浅浅的淡金色轮廓,也将来人照耀得光华璀璨。
那夕阳余晖中走来的少女正是蔡芷璇。
她向方才开口招呼她过去的那个少女含笑点头,可是却并没有往那边去,而是莲步轻移,款款向昭昭她们这边走来。
昭昭手脚冰凉,耳边仿佛有水声鼓噪着,眼前恍惚可以看见前世那个愚蠢的少女在冰凉的水里绝望挣扎。她想起忘归山里尸骸遍野,她想起形销骨立、不成人形的小舅舅,她想起无望中死去的娘亲……
“羚姐姐,镜姐姐,婳妹妹,你们竟也在此处看蹴鞠赛?”少女声音温雅,仪态万方。
是了,她的母亲是蔡家的大少奶奶,亦是袁家的二姑太太,是当朝最尊贵显赫的命妇,金尊玉贵、五福具全,又怎会将女儿教导得不好呢?自然应该是这样的高贵美丽、仪态万方。
可是昭昭的胸腔里满是滔天的恨意,二十多年前,正是那一壶毒酒拉开了屠杀的序幕。袁家是刀俎,齐家是鱼肉,血流成河、杀声震天。
从此,一个直上青云,一个零落成泥。
一旁的司马镜和赵子婳都未曾说话,先只有杨羚淡淡开了口:“芷璇妹妹。”
这也着实不难理解,建元帝时皇宫里的袁贵妃盛宠不衰,而司马皇后无子,圣宠也不及袁氏。一个有尊贵的名分,一个有滔天的恩宠,此二人自是相看两相厌的。由此,两家的小辈虽然宫中宴饮、京城交际中见得颇多,要说熟悉自是不必说,但是私底下关系有多亲密却是不可能的。
但是司马镜也是前世镇国大长公主亲自擢选的女官之一,虽则按照家族建言不曾涉足朝堂之事,只协助司马后执掌内廷,但是论起来承恩公司马家传承百年,归降大祈后尊荣不减尤胜往昔,礼仪规范是绝不会逊色于根基浅薄的蔡氏的。
司马镜也随后浅笑开口:“芷璇妹妹可要与我等同坐?”
这棚子是成国公赵府的,见此赵子婳也不便再沉默,虽则她性子冷淡,但也毕竟是秦氏精心教导出来的,也知晓有些人便是不喜也万万不可失礼。
赵子婳起身对一旁侍立的仆妇示意,转而对蔡芷璇道:“蔡姐姐请坐。”
蔡芷璇抱起了迦蓝,一双柔嫩玉手轻轻抚弄它白色的毛发,也含笑回道:“我便不坐了,之前是这淘气的猫儿跑丢了,这才寻了过来。”
石晴方才没看清楚,此刻迦蓝被蔡芷璇抱在怀里,一金一蓝的异色瞳孔瞪得老大。石晴好奇地瞪着那只狮子猫,那猫也镇定优雅地回望。
蔡芷璇扑哧一笑:“我瞧这位妹妹十分眼熟,可是石家的小姐?”
石晴家世不算显贵,但祖父、伯父、父亲也都在朝为官,算是京城里中等门第的清流一派官宦人家。她自小是很少与大祈最顶级的权贵有交际的,此时骤然听闻蔡芷璇竟是对她有些许印象,还一口叫出了她的家门,这如何能不叫她吃惊?
“你,你是如何知晓的?”石晴惊讶问道。
蔡芷璇和煦笑道:“我见你与天字班的石雨姐姐有几分相似,便想着或许就是一家姐妹。”
石晴高兴道:“那是我的亲姐姐!你们认识?”
“学画时曾有幸见到石雨姐姐的佳作,后来机缘巧合就认识了。”蔡芷璇瞧见石晴已经露出了与有荣焉的单纯笑脸,嘴角便露了些许笑意。
“我姐姐最擅长山水画了!”石晴高兴道。
蔡芷璇余光扫过昭昭的脸,其实她方才辅一进门就注意到了这个年纪尚小的姑娘。
那样鲜妍明媚的脸庞,那样流转动人的眼波,想要让人不注意都难。霞光下,她白玉般的脸盘像是水晶杯盏里盛了光,让人疑心唐人的咏叹竟是真切的:葡萄美酒夜光杯,古来征战几人回。
古来征战几人回。
脂粉沙场,刀光剑影,太过出众的美貌总是容易让其它女人心生不豫。
蔡芷璇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昭昭,仿佛才看见她一般,惊诧地对众人道:“如此佳人我竟然今日才得见!真是真是!不知这位是……”
知晓她这是在询问昭昭的身份,石晴毫无心机地骄傲道:“这是今年女学初试时候河北东路的头名潘昭昭,正式的入学考试时也得了第二名呢!而且马球打得可好了,上手没多久就学得比我强了不知多少呢!”
蔡芷璇听她介绍时只提了什么女学的考试名次,又说什么马球之类的,对于家世门第却半个字都没有提及。又看那潘昭昭穿戴皆是不俗,她转念一想也就明白了,恐怕那潘姓少女家中是无人做官的,想来也就是个商户女罢了。
红颜可为青云梯,亦可为催命符。
蔡芷璇心下早有思量,只觉自己方才初见她时的警惕和妒意都如笑话一般烟消云散了。听那石晴的话她学业也是极精的,但是小户之女,再怎么蹦跶也到不了天上去。若是……
若是日后她容颜长成更加……
蔡芷璇微一垂眸,若是日后碍眼,就寻一个不成器的兄弟纳了她便是,也算是送她一场富贵。
任凭心底思绪如何翻涌,她面上却是滴水不漏,含笑对昭昭点头,复又向众人告别就抱着迦蓝想要离去。
这时忽听一个声音道:“芷璇,你不与我们一同看蹴鞠赛吗?”
昭昭缓缓抬眸,却是赵子妤不知何时过来了。她淡淡看着眼前的这两个贵族少女,纵是前世愚钝,但毕竟是死过一回的人了,前世后来的那么几年里她也隐隐约约地有些发觉端倪了。再加上今生认识了赵子婳,发觉了虞湛的婚事之变,也就知道真实的赵子妤并非是她印象中的样子了。
两相思忖,她现在算是明白过来了。上辈子国公府里毫无征兆就爆发出来的鼠患想来是人为筹谋的,目的自然是赵子孟了。那时候赵子孟正在重新彻查安哥儿的死因,鼠患爆发时他让昭昭前去京郊的温泉庄子上住几日,待处理好了再回来。
她本是想要听他安排避出去的,可是赵子妤推心置腹地对她说,可千万不能去庄子里呀,别人看着指不定就以为是心虚躲出去的呢。昭昭当时感动极了,有赵子妤这样坚定地相信她的清白。
后来,她实在是被府里的大老鼠吓得害怕,各种各样的猫儿都铩羽而归了。这时候,赵子妤又告诉她,蔡府小姐养了一只鸳鸯眼狮猫,抓老鼠可厉害了。昭昭高兴极了,赶忙央求她去借猫。赵子妤却说蔡府门第高,这猫怕是不好借,昭昭顿时就蔫了。
之后她又给昭昭出主意,说她们这种身无诰命的女眷自是不好借,但是如果赵子孟亲自去借可不就是张张嘴的事情吗?
后来……
昭昭冷眼看着眼前的这两人,她们说话时有前世不曾在她面前显露出来的熟稔。
“哎呀!芷璇,你的鞋面上仿佛有些脏了,我让丫鬟过来给你清理一下吧。”赵子妤关切道。
“不碍事的,我方才刚从龙泉寺回来,想来应是下山的时候不小心沾染上的。”蔡芷璇含笑摆了摆手。
一旁石晴听闻龙泉寺,不由得好奇道:“龙泉寺?太宗皇帝不是……”
蔡芷璇笑道:“我今日也是第一次去。”
“芷璇姐姐你要小心呀,”石晴关切道,“据说皇家……”
“此一时彼一时了。”蔡芷璇目光望向不远处,浅笑道,“皇家对龙泉寺的忌讳想来应是终结了。”
她话音未落,忽听闻不远处的棚子里传来学子们振奋骚动的声音。众人不由得有些疑惑,下半场比赛明明还没有开始呢,这些学子怎么这么激动?
“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蔡芷璇向众人道别后便款款离开了。
石晴小声问旁边的司马镜:“镜姐姐,为什么说此一时彼一时?”
司马镜斟酌了一下,低声回道:“太宗与献章太子的心性、政见都差异颇大,今上仁孝宽和,肖似昔年的献章太子,且有大长公主辅政,自是与建元、天授年间不同了。”
“可是……”石晴不解道,“不是说建元十二年时龙泉寺妖僧妄言什么‘龙为臣、蛟为君,奇哉怪哉’……”
“晴妹妹慎言。”一旁的杨羚出言制止道。
昭昭此刻却无心听前朝秘事,也不好奇昔年那建元帝到底杀死了“龙”没有。她只是冷眼瞧着蔡芷璇离去的背影,那人竟是朝着方才那个骚动的棚子里走去。
那棚子里有什么?
昭昭努力地向那边看去,只见隐隐绰绰人群中间仿佛是个苍白赢弱的少年。那少年只十三四岁模样,远看似能觉察到他周身的郁郁孤清,此刻他在一众学子簇拥下却莫名地更显寂寥。
那是永兴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