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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昭闲闲翻检着梳妆镜前的妆奁,铅华、胭脂、黛螺、香丸、香水……竟是琳琅满目装了整整一个匣子。想她前世,真真是个臭美的。
啧啧啧,一个豆蔻之年的小丫头,竟是连昂贵的朱栾水也用上了。
等等!
昭昭将那“朱栾水”凑近鼻尖,细细地嗅了嗅。
这不是朱栾水!
虽则没有贮于琉璃缶中,而是以一只普通小瓷瓶替之,但其香气馨烈非常、经久不散,绝非大祈匠人用朱栾花仿制而成的香水。
这是大食国的蔷薇水!
虽则上辈子宫中赐下过好多,她也经年地用着,但也知这蔷薇水珍贵非常。那么,它又是怎么出现在这个边关小镇上的自己的妆奁里的呢?
昭昭想起了她儿时日日伸长了脖子盼着一个南边来的货郎。说来也怪,那货郎似乎年年都来,但她却一点儿也记不得那货郎的长相了。
她只记得她七八岁时那货郎小山般的担子上堆满了吹叫儿、千千车、虾须糖,待她稍大了些,就有了磨喝乐、绢孩儿,等到她十二三岁懂得爱美了,就多了好多胭脂和绢花……衍哥儿在他那儿买过好些小刀枪、小弹弓,进学后还买过些笔墨纸砚。
幼时,她和衍哥儿两个,每每都恨不能将那货担给搬空。多数情况下,他们也确实这么做了。
昭昭凝神思考着,从妆奁中取出各色其他玩意儿细看。果然,那铅华、胭脂、黛螺、香丸也具非凡品。那香丸她上辈子也用,正是苏杭一带名曰“画眉七香丸”的香墨。
这货郎究竟是谁?
茯苓见自家姑娘久久不语,只把玩着手边的香丸,迟疑了一下不由得低声道,“姑娘可是还在生祖父的气?祖父他也是……也是……要说这永清镇上,可再找不出比姑娘更标志的人了,姑娘出门又何必非要涂抹这些脂粉。太出挑了容易招祸呢。”
经茯苓这么一念叨,昭昭倒是想起来了,现下应是她十三岁生辰过后不久。上一世,她生辰前刚刚从那神秘货郎处淘来了许多胭脂水粉,整日里兴致勃勃地在房里描眉画眼,觉得自己真真是天底下最最漂亮的人儿了。
那日她生辰,本欲亲自去县学接衍哥儿下学,然后好一起去街上买些零嘴儿。于是出门时特特意用了些胭脂和黛螺,觉得自己真是比茶馆里说书先生故事里的梨妃还要美上三分呢。
谁料碰到了守在门口的福爷爷。
福爷爷是昭昭祖母的忠仆,有一个养子,就是潘家铺子里的掌事钟叔。钟叔娶了昭昭母亲的陪嫁丫鬟,生了松年、茯苓、柏年三个。松年在铺子里帮忙,茯苓伺候昭昭,柏年则是衍哥儿的书僮。
上辈子的昭昭可是一点儿都不喜欢福爷爷。
福爷爷的声音听起来怪瘆人的,身上总有一股尿骚味。他年纪大了,总爱一边碎碎地念叨着什么一边抹眼泪,待她好奇凑上去想听听那些陈年往事时,他却又什么都不肯说了。
最最气人的是,他还不许昭昭涂脂粉、簪鲜花。真真是奴大欺主!上辈子那个十三岁的昭昭真是讨厌死他了。
不过,昭昭现在倒是懂得了福爷爷的担忧。
但是,祸不是你不出门就躲得掉的。上辈子,她正是在自家院子的墙脚下遇见了那个祸害了她一生的人。
“我早就不生福爷爷的气了,”昭昭站起来伸了伸懒腰道,“我们去看看福爷爷吧,好些日子没见他了。”
“哎!”,茯苓高兴地应了,她一面帮昭昭穿戴斗篷一面道,“祖父昨儿还提起姑娘呢,他说过了年就是建元五十年了,盼着姑娘快些长大呢。”
然而明年却不是建元五十年,福爷爷也没能见到她长大。
建元四十九年的冬天发生了太多事情。大祈太宗皇帝驾崩,素以仁孝著称的皇太子据说悲痛过度,又为前朝乱党所惊,竟是就这样薨逝了,年仅十二岁的皇太孙却一时不知所踪。于是,在袁将军的武装支持以及蔡相的默许下,皇七子登基,年号天授。
再过些日子便是天授元年了。
昭昭歪头看见镜中的小姑娘尚有些婴儿肥的两颊上染着胭脂色,唇上也残留着些晕开的口脂,她于是侧头对茯苓道:“先不要急着系斗篷了,且与我兑些热水来,若是不把脸上的胭脂洗掉了,恐怕福爷爷又要念叨我。”
茯苓笑说:“我见姑娘描描画画玩了一整天,还当姑娘舍不得洗掉呢。我娘在厨房里烧了热水,我这就去提一壶来。”
不多时,茯苓便提着一只铜壶回来了,身后跟着小丫头川贝,腰背挺得笔直,捧着个装了凉水的天青色瓷盆进来。
茯苓一边将铜壶里的热水勾兑进瓷盆里,一边瞪着川贝训斥道:“你这丫头尽知道贪玩,也不看看姑娘需不需要人服侍。”
昭昭用指尖试了试水温,略点了点头道:“行了,川贝你先下去吧,一会儿再送一盆凉水来。
川贝领命退下。
“姑娘!这小丫头整天就知道往外面跑,份内的差事也都不上心。”
“罢了,且再纵她玩两年吧。”不过昭昭这辈子却是不想再用她了。
茯苓服侍昭昭挽好袖子,将瓷盆端得略高些。昭昭略略附身,就着热水,用了梨花香气的澡豆面子细细将脸上的胭脂洗净。茯苓搁下瓷盆赶忙将巾帕递上,又伺候昭昭用川贝第二次送来的那盆凉水敷了面。
北地天寒,昭昭又用了梨花膏匀面才算了事。
正欲出门,却见茯苓拿了一只精巧的锦囊急急茫茫追上来,“姑娘姑娘,簪子可别忘了带!”
昭昭有些怔忪。
这玉簪是祖母的遗物,并非是完整的一支,而是断成了好几截。因其玉质珍贵异常,有冬暖夏凉的功效,便装了在锦囊里,她自小就随身戴着。
上辈子,这玉簪便是进了国公府的第二年上丢了的。
外边雪早就停了,昭昭提着裙摆走进雪地里,双眼痴迷地看着院中的景色。这不过是一座寻常的小宅子,却是她上辈子临死前心心念念想要回来的地方。
院中的积雪厚厚的,知道昭昭喜欢玩雪,便也没人敢先把新雪弄脏了。上辈子,一身玄衣的赵子孟便是自院墙上摔到她面前来的,昏迷在这一方松软的雪地里。
昭昭扭头对茯苓道:“明儿起把院子里的积雪扫了吧。”
“姑娘你不玩了吗?”
“嗯,太松软了,走路不方便。”太松软了。
“姑娘且稍等,我马上去拿个铲子来,铲出一条小路来就不那么难走了。”茯苓说罢便风风火火地走了。
昭昭立在原地等着。她站在雪中,深深吸了一口北地冰凉亲切的空气。
此时,一个少年背着身受重伤、几近昏迷的赵子孟,正趴在墙上暗中观察着院中人。
白茫茫的雪地,那人一身青碧色衣裙裹在兔毛领的大斗篷里,只露出一点点裙摆,看得人心痒痒。一圈毛茸茸的衣领里是一张粉雕玉砌的小脸。瘦了。
那少年此前偶然来过一次永清镇,机缘巧合知道些这家人的情况。那美貌惊人、娇蛮任性的小丫头三年前父母亲皆没了,这宅院里仅她和弟弟两个主子,仆役也少。想来小姑娘都最是心软,且将表哥在这宅子里寄存一下罢,他好去另一个方向上将那些追兵引开。
少年越发觉得自己想的有道理,便将身受重伤的表哥自院墙上丢了下去。
“砰!”
昭昭听见重物落地的声音,一身玄衣的赵子孟便又这样摔到了她的面前。
前尘往事扑面而来。
赵子孟乃大祈开国功臣赵世剡大将军之孙、成国公赵令同之嫡长子。
建元四十九年冬,太宗皇帝驾崩。恰此时,前朝余孽趁乱行刺,皇太子惊悸悲痛之下亦随太宗而去。成国公世子赵子孟将太孙藏匿之,携带太孙之替身继续潜逃,为乱党所伏击,不知所踪。
而后皇七子黄袍加身,待得太孙现身之时却已太迟。
建元四十九年末,天授帝封太孙为康乐郡王,恩准其仍居皇宫之内。
天授元年秋,蔡相进言,康乐郡王进康王,赐府邸。
天授二年,帝崩,年二十七。众臣迎太孙继位,年号永兴。
永兴元年,赵子孟归朝。
往事如烟,字里行间俱是她前世不懂得的机锋。
昭昭提着裙摆走近了些,为了掩护太孙,那人是真的伤势极重,也难怪上辈子太孙登基后那么倚重他了。
走近了看,血污之下依稀可辨那人凌厉的长眉、挺直的鼻梁和紧抿着的薄唇。
昭昭任他重伤失血躺在雪地里,不紧不慢,细细地打量着他。上一世她曾无数次地猜想过,他是真的失忆了吗?又或者,永清县里的种种都只是对她的存心利用,利用她来躲避政敌的追杀?但细想来他却从未温存小意、刻意接近过她。当时他只简单言明自己前尘往事俱不记得,她便轻易地信了,小意殷勤地为他寻医问药。
上辈子,她是自己凑上去的。
赵子孟无疑生了副极好的皮相,人也是博学多才的。前世在永清县,他虽则道是失忆,但书画音律却具是没有丢,还给昭昭画过小像,情浓时也教昭昭吹过长笛。他便是这样,偶有清澈忧郁的时候,骨子里更多的却是极端的狠戾。这样的人也合该是女子的劫数。
但这辈子她却不想再历这个劫了。
躲藏在墙头的少年见昭昭迟迟不肯动手救人着实心焦,他咬着手指眼巴巴地看着雪地上狼狈躺着的那人,内心忐忑地想道,自己刚刚出手时可能略重了些,也不知表哥还能坚持多久……
这丫头,怎么也不快些把人扶进屋里去!
那丫头凑近表哥了,她想要干什么?看脸?世间女子果然这般肤浅。
少年有些懊恼地想道,之前他应该吐口唾沫帮表哥擦擦脸的!但愿那些血污之下表哥还能残存几分姿色吧。
昭昭轻轻提起裙摆,走到了他跟前去。
袅袅婷婷之间,少年看到那白色大斗篷中间开了一条缝隙,露出里面青碧色的衣裙来,裙摆之下又露出一双精致的小靴,那小靴,那小靴——
狠狠踩上了表哥那刀削般英俊的脸!
看来表哥的姿色是半点不存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