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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才数日未见,盛和帝仿佛仿佛老了十岁,只见他的脸色青灰,眼窝深陷,鬓发已经全白,他的声音虚弱低沉,胸口不时发出抽风箱似的声音,好像下一刻就要背过气去一样。
宁珞惊呼一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颤声道:“陛下……陛下你怎么了?”
盛和帝笑了笑,只是那浑浊的眼睛中带着血丝,再也没了从前那睿智通透的光彩,田丰和邓汝将盛和帝扶到了牌位旁的椅子上坐下,又将软垫垫在他的身后,这才默默退到了他的两旁。
一见盛和帝这副病容,几名老臣都围了上来,神情震惊而沉痛,赵倬正颤声道:“陛下怎么如此病重,为何不让臣等到寝宫觐见,臣等都不知道……”
“这才几日怎么就病成了这样?”杨鲁也有些急了,“太医呢?都是吃干饭的不成!”
盛和帝摆了摆手,低声疲惫地道:“你们都要见朕,正好朕也有话要对列祖列宗讲,索性便到这太庙一并见了吧。冯楠,北周的国书到了,写了什么,你给诸位大人说一说。”
鸿胪寺卿冯楠上前,从怀中取出了信笺:“诸位大人,昨日北周国书到了,乃新近称帝的北周天子卫简怀亲笔所书,派人快马加鞭送了过来,以后辈之礼执笔致谢陛下,恳请陛下能允他认定云侯夫人为姐,恳请姐夫定云侯景昀谅解从前的诸多无礼之举,而应州都督宁珩被他蒙蔽,误以为他已身亡更是让他彻夜难眠。他欺瞒恩人,特剪发一束,以发代首谢罪。”
“……朕在大陈流落数年,尝尽人间百态,幸得宁珞、宁珩二人相救,隐瞒身份,实属不得已而为之。而后暗中和旧属联络呼应,以复仇复位为念,幸而和大陈利益相向而行,并未作出任何有损恩人名誉之事,此心灼灼,天地可鉴,望陛下收到此信明白缘由后,能对朕之罪过一笑了之……”
卫泗在信中言辞切切,将来龙去脉一一道来,牵涉到的缘由,和那日金殿上景昀、宁臻川所言并无差别,而依信中言辞,景昀非但没有和他有什么交情,反而和他素有罅隙。
宁珞听着听着,心中一阵激荡,卫泗虽然对她做出了那件不可饶恕的错事,却在危急关头还是选择和她站在了一起,这里的事情不可能这么快传到他的耳中,想必是宁珩所在的北固城一有异动,他或者谢隽春便敏感地察觉到了不对,百忙之中亲自修书来解释这桩因他而起的劫难。
赵倬正看着那一束黑发,不由得怔住了:“这……这么快……他们怎么知道的?”
“北周信使到这里最快也要半个月,显然,这封信他们早就要送来的,和昀儿没有关系。”盛和帝淡淡地道,“倬正,你不会以为是昀儿和他们串通一气过来脱罪的吧?”
赵倬正跪了下来,神情愧然:“陛下,是臣误会定云侯了,只是当日金殿之上臣原本只是想和定云侯当面问个清楚,却不知道为何后来弄成了这幅光景……”
杨鲁却依然神情愤然:“陛下,就算定云侯没有通敌叛国,但陛下要颠倒血脉,认他为明惠皇后亲子,这是万万不能的!原定云侯夫人的侍妾便是人证,他是原定云侯夫人亲生,若他是陛下亲子,只有一个可能……”
几名老臣虽然都在猜测景昀的身世,可被杨鲁这样说出来还是唬了一跳,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靖王爷说的是那个青娘吗?”宁珞冷冷地道,“她谋害主母原本该杀,是老侯爷心存善念才将拔舌流放,人证物证一应俱全,靖王爷可以去查一查,此等恶毒小人的话,能信吗?”
“青娘是进侯府时昀儿已经两岁了,她有什么资格对昀儿的身世说三道四?”大长公主缓缓地开口,语声凛然。
杨鲁滞了一滞,正色道:“六妹,你也是皇室中人,该明白这血脉的要紧,别的我也不多说了,你是修道之人,我只问你一句,景昀他到底是不是你媳妇亲生的?”
盛和帝的呼吸粗重了起来,宁珞的心也忍不住揪紧了,她知道杨鲁为什么会揪住这个问题不放,按照盛和帝以前的说法,他是想让景昀记在明/慧皇后的名下,这样便不会有损俞明钰和景晟的名声,更不会让景昀背上一个私生之子的污名,要不然,若是会辱及生母,景昀是万万不会同意什么认祖归宗的。
大长公主沉默了片刻,忽然念了一声道号:“三哥,我明白你的意思。我自修道以来,不问俗事已久,当年也在陛下和明/慧皇后面前立下毒誓,绝不吐露分毫。现如今这情势变化得我都弄不懂了,你今日非要问个究竟,我却不能背誓,只能秉承道心答你一句,昀儿当年到了我定云侯府,一直视我媳妇为亲生之母。”
“你这是何意?我怎么听不明白了……”杨鲁有些绕晕了,这话里话外,好像是在说景昀当年是被领养的,可又没有点透。
大长公主垂眉敛目,再也不说话了。
盛和帝这悬在半空中的心落了一半,沉声道:“皇姑放心,就算昀儿认祖归宗,也必定将明钰视为亲母,不可能有半分更改。田丰,将起居注日常、还有太医院的脉案给皇叔看一下。”
宁珞在一旁看得胆战心惊,盛和帝为了景昀的认祖归宗,可算是算得面面俱到,连起居注和脉案都备好了,也不知道能不能瞒过杨彦的眼睛。
田丰应声而出,将手中备好的几本册子递给了杨鲁,特意翻出其中一页,杨鲁仔细看了看,掐指算了算日子,又忍不住那这几本册子对比了一番,这才抬起头来一脸茫然:“难道……定云侯真的是明/慧皇后所出……”
“朕的皇后和皇子,自然比你清楚,当年因为相师算命,昀儿和湛儿八字不合,留在宫里有可能会祸及皇后和湛儿,朕才忍痛将昀儿送走,这些年,朕心里一直万分难过。没想到今日要重新认回,还要如此大费周折。”盛和帝自嘲地笑了笑。
一旁的杨彦终于忍不住了,冷笑了一声道:“父皇,光凭这侍寝和脉案也不是什么铁证,明/慧皇后当年身旁的宫女、内侍呢?不如一个个都叫过来分开审问,这十月怀胎要瞒过宫里人的眼睛可不容易,更何况,难道一开始就知道八字不合了吗?明惠皇后这一胎为什么一开始就隐瞒得滴水不漏?”
田丰上前道:“瑞王殿下,当年明/慧皇后身子一直不好在后宫安心静养,连后宫中馈都暂由他人暂代,除了几个贴身的旁人都见不到;当年明惠皇后有孕后,陛下便心生不安,请了人看了相,这才秘而不发;而明/慧皇后去世后,贴身的两名大宫女都自尽殉主了,其他几名都按照皇后临终的吩咐外放出宫了,天南地北的,不知道去哪里找了。”
“田公公,”杨彦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冷笑,“这皇嗣之事何等要紧?自然是派人去找,天南地北也要找到,要不然上嘴唇一碰下嘴唇,我岂不是也能随便指着一个人说这是父皇的亲生骨肉了?”
“彦儿……”盛和帝定定地看着他,眼中一片悲伤,“那你的意思是,宁可找上十年八载的证据,也不愿意有个亲兄弟?”
“父皇何出此言?难道这皇家的兄弟可以随随便便就相认吗?他想要攀龙附凤,先要看看他有没有这个命,父皇你说呢?”杨彦的脸上堆着虚伪的笑意,眼中却越来越冰冷。
杨鲁连忙来打圆场:“陛下,彦儿也是一片好意,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依臣看,先找上一找看看有没有人证再做打算如何?也不急在这一时……”
盛和帝只觉得喉中一股铁锈味传来,眼前一阵模糊,他怎么能不急?别说是十年八载,就算是十天半月,他现在都拖不起!
“皇叔……”他困难地挤出两个字来,低低地喘息了两声。
杨鲁大惊,立刻扶住了他,急出一身汗来:“陛下你别劳神了,赶紧去……”
“陛下,懿德太子妃陈氏有要事求见!”一名内侍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她……来做什么……”盛和帝咳嗽了几声,心生烦躁,“让她回去好好养病吧。”
“娘娘说,她有关于明惠皇后的事情向陛下启禀……”那内侍小心翼翼地道。
盛和帝楞了一下,无奈地道:“那便……进来吧……”
陈氏是被人扶着进来的,脸色惨白,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了,这次大病,将她整个人的神气都抽走了,唯有一双眼睛,令人意外地闪烁着亮光。
“陛下……”她委顿着伏在地上,“臣媳听说了……陛下在问明惠皇后和定云侯……明惠皇后临终前……是臣媳在侍疾……”
盛和帝的脸色一变,杨彦也神情一紧,忍不住走到了陈氏身旁,语声阴柔:“皇嫂,你好好想想,这事关系重大,可不能有半点差池……”
陈氏仰起脸来,定定地看向杨彦,忽然笑了笑道:“皇弟你说的不错,此事的确不能有半分差池,我明白的很。母后临终前,拉着我和太子殿下的手,再三叮嘱,日后一定要待元熹有如亲弟,要不然她在九泉之下都不能瞑目,我和太子甚为纳闷,现如今一想,却是母后意有所指,我等愚钝,竟然现在才明白母后心中所想……”
此语一出,盛和帝怔在原地,在心中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好……你下去好好休息吧……”
宫女们连忙上前将陈氏扶了下去。
“这……原来如此……”杨鲁看着陈氏的背影喃喃地道,忽然便振作了起来,神情振奋地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既然如此,臣这就去准备宗谱玉牒,择日便让定云侯认祖归宗!”
“恭喜陛下。”几名老臣纷纷围了上来,都面带喜色地恭贺。
唯有杨彦,神情漠然地站在那里,语声冰冷:“父皇,儿臣在父皇膝下二十多载,现今却凭空掉下一个弟弟来,居然还是明/慧皇后亲出,父皇厚此薄彼,实在让儿臣寒心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