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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衡带着我们俩父子东拐西拐,进了巷子深处一家饭铺。
酒香不怕巷子深,这家铺子没有招牌,就门口立了个小黑板子,写着“清蒸荷叶鸡”。
卫衡显然是常来的,撩开门口垂下的塑料帘布,在蒸屉边忙绿的店主人就抬头笑:“还是老样子?”
“来只荷叶鸡,再来一份酿豆腐。”卫衡说了两个,又转头询问,“你们要什么?”
店老板插了一句:“现在秋天了,是用干荷叶煮过包的,没夏天的香,不如来三杯鸡?用的是山上的土鸡,肉很嫩的。”她用手擦着围裙笑得眼角的细纹都堆了起来,“一品锅也很好,里头鸡鸭鱼都有,香菇和笋也是新鲜的。”
“好么?”卫衡扭头问,我低头去看池迁,见他点头,我再跟着对卫衡点头,他看着我们的互动翻了下白眼,对店主人拍板说,“那就一个三杯鸡,一个一品锅,再炒个地瓜叶,来个酿豆腐。”
“行,马上就好。”
我们找了张八仙桌坐下,三杯鸡是蒸好的,锅里头一杯酒、一杯猪油、一杯酱油,不再加任何汤水,拿几只竹筷卡在锅半腰,宰好的一整只鸡就架在上面,加盖,旺火烧半小时开锅,那香气直冲出来,连街上走的人都能闻见。
店主人将盖掀开,哗的一下白雾腾起,香气四溢,池迁一手捏着筷子一手捏着汤匙,一直回头看那店主人的小儿子把鸡装在盘里盛过来,瞧他那副小馋猫样,我真担心他把脖子拗断。
“叔叔,你们的三杯鸡。”小孩清脆的声音响起。
见端菜的孩子手指都烫红,我连忙接过盘子,抬头时,他冲我感激一笑:“谢谢叔叔。”
我一愣,心里翻起的惊涛骇浪差点让我将整只鸡盖到对面卫衡脸上。
怎么会是他!
我坐在长板凳上,有一秒钟没回过神。
怎么会是他呢......虽然现在这孩子年纪小没长开,而且清汤挂面的模样和我记忆中画着妖娆眼线的人有些出入,但人的五官变化再大也不会无迹可寻,我一眼就认出来了——他不就是在高中毕业晚会上穿着紧身皮裤跳热舞、还跟池迁当众表白的那个娃么!
前世的池迁是初高中都是学生会干部,交际面很广,可我从没见过他把哪个同学带回家,除了这个娃——好几次,我下班回家都能看见这娃和池迁在房里做作业。
送水果给他们,门一推就看到,那么大一张桌子,这娃就非要头碰头挤在池迁边上,我都替池迁觉得别扭,可一向不喜欢人黏黏糊糊的池迁却也没推开他。
如果毕业晚会的时候没看到他拿着话筒跟池迁表白,我或许还不会怀疑他们纯洁的同学关系。
但他这么做了。在全校师生面前,在璀璨闪烁的聚灯光下,像要用尽所有力气、用尽毕生勇气一般大声和这个世界宣告:“池迁,我爱你!”
我还记得我在台下被沸腾尖叫的声海淹没的感觉。
耳膜嗡嗡震动,脑中被极度的惊愕冲刷成了一片空白,好一会儿我才找到被震飞的神经和理智,那时的第一反应就是转头去看池迁。
这种情况是极为煽动人的,我怕他被那个赌上未来的男孩感动了。
幸好他当时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我紧紧攥住他的手:“你可不能答应他。”
我记得池迁那时候忽然舒展开的笑颜,他非常温柔地凝视着我说:“嗯,我不会答应他。”
当下大松了一口气,就此没有怀疑过他的性向。
谁知......那一天醉酒的夜晚......=_=
太大意了。
池迁会做出这么不理智的行为,或多或少,是被这娃给影响的。
每天形影不离的朋友,有时候对一个人的塑造比含辛茹苦养育他们长大的父母起的作用更大。
而据我回忆,他们至少在初中就是同学了,勾肩搭背的年岁可不短啊!
我心中不由警铃大作——这辈子说什么也不能让他勾搭上我们家池阿卷小朋友,不然我把儿子领回笔“直”大道的人生夙愿很可能会化作泡影,我不能允许这种事发生。
“爸爸?”
小池迁稚嫩的声音让我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深深呼吸几口气,把刚才纷乱的思绪压回心底,我拾起筷子给池迁撕了一只鸡腿。
这时另外三样菜也上齐了,见池迁没有留意上菜的娃,这让我暗暗松了一口气。
他们现在都还小,我没必要现在就疑神疑鬼。
想通之后,我开始一边享用起眼前的大餐,一边八卦二哥和卫衡的事。
在我脑海中是不记得二哥和卫衡有过这一节的,听说人的记忆并不是百分百正确的,像我以前一直以为演肥猫的郑则仕很早就死了,我还在电视上看到他的追悼会,可明摆着人家就是活得好好的,重生前我还看到有他出演的电视剧。
也许是我自身的原因,上辈子也没生出过带池迁回家去和老人们培养感情的心思,我那时在干嘛呢?哦......好像忙着研究课题,想发表点学术论文好评高级职称......也许大哥因为这个原因才没打电话来打扰我,而卫衡的个性更是不会特意和我去唠叨这些事情,要么就是他轻描淡写的一笔带过,然后时间长了,我就忘记了。
我仿佛也因此错过了很多好戏啊。
面对我的八卦,卫衡毫不掩饰:“有一天我去你们家后面的山上写生,回来的时候抄小路,从你们家窗子底下过。”卫衡用筷子夹了一块鸡肉,醺了醺酱料,“你哥开窗子收衣服,把内裤掉我画板上了,当时他冲我喊,我心里想着事没听见,就挂着你哥那条大红底白圆点的恶心玩意儿游了三条街。”
说到这,他筷子停了一下,抬头冲我叹了一口气,“你哥为什么要买一条那么骚气的内裤呢?你不知道,我回家的时候我爸看我的眼神有多惊恐......”
我默默夹了一块豆腐,憋住笑,“后来呢?”
“后来不是去相亲么?相亲是我爸安排的,也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出错了,我一看是男的吓了好一跳,还以为我爸年纪大了吃错药了。”卫衡一脸平淡地继续说,“一开始不知道那是你哥,对他也没什么印象,结果他对我第一句话就是‘喂,把老子红内裤还来’。”
“噗。”最终还是没能撑住,我趴在池迁的膀子上笑得停不下来。
好像幽默细胞还没长出来的池迁一脸淡定地拍着我的背顺气,老气横秋地教育我:“爸爸,吃饭的时候不能笑,会笑岔气的。”
可不就笑岔气了么。
卫衡瞥我一眼,什么也没说,但我读懂了他眼神——再见,我们的友谊走到了尽头。
笑了足有五分钟,我才重新捡起筷子,撕了块鸡肉吃,鸡肉蒸得入味,十分鲜美,最可贵的是这鸡肉本身的肉质比寻常鸡肉细腻,肉没有腥气,也不会粘牙,我还是第一次吃到这么好吃的鸡。
“这个鸡肉好特别。”我惊叹。
“这是山上养的土鸡,不是吃饲料的。”卫衡拿筷子点着灶台上的笼屉说,“他们家的菜都用土鸡,做的东西在这附近很有名的。”
“这种鸡成本要比吃饲料的高吧?”我意犹未尽的再夹了一块儿。
肉质和超市里标榜的所谓土鸡肉完全不同。
简直完胜。
“刚好相反,你平时养鸡要花钱建鸡舍,买大批饲料,还要提供水电,这种土鸡,你只要有山上有地,再花点小钱弄个简易的棚子防雨就行了,在山上养的鸡它自己会吃草籽和虫,喝山泉水,成本很低的。”卫衡摇着筷子说,“而且这种鸡老在山里跑,身上一点肥油都没有,肉特别结实,鸡和鸡蛋都卖得特别贵。”
“你怎么那么清楚?”好怪,像卫衡这种搞艺术的,不都挺不食人间烟火的么?
“......我爸他天天在饭桌上讲要扶持农户养土鸡搞点政绩,我听得耳朵都要起茧了。”卫衡叹气,“他还特地在院子里养了两只三黄鸡,你不知道厦门的郑副市长下来视察的时候看到我爸围在鸡屁股后面等下蛋时的眼神有多惊恐......”
听卫衡的话头,我突然有个奇思妙想。
这或许是一条商机。
我伸筷子敲了敲卫衡的碗沿:“你们家后面的山包给别人了吗?”
“没有。”卫衡低头喝了一口汤,“我经常要在那里写生的,怎么会包给别人。”
“太好了!”我高兴的一拍手,扭头对池迁说,“阿卷,我们明天到卫衡叔叔家养小鸡好不好?”
池迁茫然从碗里抬头,嘴角还粘着一粒米,他估计连我说什么都没听到,但已经不问缘由地点头声援我:“好吧,去卫衡叔叔家养小鸡。”
“好嘞,那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喂。”卫衡斜撑着头,无奈地望着我,“你们别想起一桩是一桩,养鸡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说不定会赔,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不好好去当你的老师,添什么乱呢?”
“我这学期没排上课。”我耸拉着眉做出一脸可怜相,“总不能一个冬天都在家里看电视吧?”
卫衡肯定想拒绝,他那山上种满丹枫和银杏,温暖的山坳还有一片团花似锦的四季桂,如果底下养了一群拍着翅膀咕咕咕的鸡他画画的时候应该会想从山上跳下去。我只有把池迁拉过来,唉声叹气:“你要是不帮我,这孩子就只能和我一起饿肚子了。”
卫衡别开头,消极对抗。
我给池迁使了个眼色,池迁心领神会,从凳子上跳下去,走到卫衡面前,特别心酸地叫了一声:“卫叔叔。”
卫衡反射性抬头,池迁那个安了开关的眼睛已经泪盈于睫:“叔叔,你把地借给我爸爸好不好?我不想饿肚子了,我以前总是饿肚子......太奶奶被埋到山上了,家里的米又被大舅公拿走了,大舅婆不肯给我饭吃,只有小表舅会偷偷拿一点饭给我,可也不是每天都有,有一次小表舅给我的饭发酸了,太奶奶说发酸的饭不能吃,可我那时候太饿了,我就把发酸的饭吃掉了,那个饭好难吃,吃了肚子好痛,可我不敢吐出来,我怕下次小表舅去外面念书了,我连发酸的饭都没有了......叔叔,我不想再饿肚子了,也不想再吃发酸的饭了......”
“好好好,我把地借给你爸爸,你不要哭了。”卫衡慌了手脚,连忙俯下身把池迁眼角的泪擦干净。
池迁听了都忘了掩饰,兴高采烈地跑回来要和我击掌:“爸爸,爸爸,卫衡叔叔答应借我们地养小鸡了!我们不用饿肚子了......”他声音弱下去,在我面前刹住车,语气小心,“......爸爸,你怎么哭了?”
“不是哭,爸爸刚才吃到辣椒了。”
他踮起脚,用袖子一点一点擦我的脸:“爸爸不要伤心,我刚刚都是骗人的。”
“嗯。”我抱住他,收紧的手臂忍不住颤抖。
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
上辈子的你也是这样一边挨着饿,一边等我来接你吗?
上辈子的你也是这样一边装作若无其事,一边渴望我对你关心吗?
我又该如何补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