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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长民只是在心里想邵飘萍今夜来的目的何在呢?还判断不明白,也许是来看看我的态度?他带着戒心,装得庸碌地叹口气说:“唉,飘萍兄,北京城里谁不知道就属你的消息最灵通,我本来早想去拜望你听你谈谈。现在大驾光临,望能赐告一二。”
这是官场上的一种谈话伎俩:对付无从回答的问题时,就反答为问,或答非所问,再或王顾左右而言他,让对方来谈。
邵飘萍掏出手帕来擤鼻涕,端起盖碗茶,喝了一口,脸上又‘阴’阳怪气了,捧着茶碗说:“北京现在是戏中有戏啊!有人正在玩一套把戏,表面看来是为了要平息战争,实际是想挑起新的军阀‘混’战!现在是徐树铮这个西北王称霸北洋,不知道多少人想取而代之!”
林长民抻了抻皱缩的厚骆驼绒袍衣边,点头,也佯作义愤地说:“是啊,全国的和平,来之不易。但不知徐树铮要怎么对待疯子军。这疯子军可是他引入西北的?”
邵飘萍吸着烟思索着说:“这个徐树铮,总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先是张胡子,后有江疯子。引狼入室,真是自找的。徐树铮把疯子军从湘西引到西北。马家军在西北,就和疯子军在湘西一样,都不是善茬。徐树铮打着如意算盘,让两家互掐呢。谁知道称雄西北的马家军被疯子军这么轻松的就拾搓了?疯子军的战斗力,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窗外,北风呼啸拍打着窗子,吹得‘花’园里的大树枝杈晃动,传来一种野兽吼叫般的声音和“吱吱叽叽”的音响。
有打更的敲着竹梆子走过:
“笃!笃笃!笃笃!”
城北一带,北洋要人的公馆多,游民乞丐早被取缔,常有军警宪巡逻,但仍保持着更夫打更的制度。
冬夜听到古老、单调的更声,使人有一种寂寥、凄恻的感觉。
林长民故作坦率地说:“我听说一些疯子军的事情,他们搞的‘土地革命’,显然同孙中山的三民主义的‘平均地权’有关。如果江疯子也是国民党人,会不会再举国民党的护法大旗呢?”
邵飘萍用食指往烟灰缸里轻轻敲着烟灰,严肃的说:“江山的忽然崛起,让本就复杂的国内局势变得更加复杂,让刚刚趋于缓和的局势又紧张起来。中国再这样‘混’战下去,结果必致灭亡。不过江山此人,陈一枝和李寿昌对其评价甚高,并不是不顾全大局之人。当初南北何谈,他是出过大力气的人,没有他的活动,吴佩孚一个人是做不出这件事的。所以,江山如果举起国民党的护法大旗,根本是有害无利,达不到救亡图存之目的。他大概不会。至少,这个时候不会。但现在徐树铮在危险之中,他一切应当将皖系的权利放在第一位!而直系,西南系,国民党……也个自有自己的利益。这些人,‘毛’‘毛’躁躁,别有用心,想从中渔利,就是其心可诛了!”
邵飘萍虽然没有点研究系的名,但是林长民怎么会听不出来?
林长民心里有些不痛快,但也怕得罪他,这种一支笔可以‘操’‘弄’风雨雷电的名记者,心里凉丝丝地凑和着说:“飘萍兄说得有理!”
邵飘萍将吸着的半支烟揿熄在烟灰缸里,又掏手帕擤鼻涕,听了林长民的话,表示欣悦,说:“宗孟兄,今夜我来,是想拜托你一件事的……”
林长民忽然感到一阵燥热,是坐得离火炉近了,说:“愿意效劳!不知是什么事?”
“这些天,叶恭绰家里车水马龙,他自己也很活跃。据我所知,他的言行已到了赤膊上阵的地步了。你是知道的,他是谁的亲信?所以,我很想知道一下他的想法。也想通过他,知道一下他上边的人的想法。别看他庸庸碌碌大大咧咧,我自己去既不方便,去了他也是什么都不会说的。宗孟兄,你去,可就不一样了。你与他平时你们‘私’‘交’也不错……”
林长民有意声明一句:“哈哈,叶恭绰进大总统的幕僚,到今天,我同他还没有见过面哩!”想假笑未笑出来。
“是的!”邵飘萍点头,又掏出烟盒取一支香烟点火,目光执拗,说:“所以,想请宗孟兄不‘露’形迹地去同他谈谈。”
邵飘萍经常是个才高气傲,飞扬跋扈独断独行的人,此刻,给林长民的感觉又是如此。
林长民心里有点生气,沉‘吟’着,搔搔颧骨。叶恭绰家里,他是刚刚去过。而邵飘萍的能力,也不需要他去叶恭绰家里打听什么消息,更多的大概是来刺探研究系的虚实,更有可能是警告研究系不要来趟这个浑水。
林长民面上佯作盛情难却,说:“,行!我就遵飘萍兄之命勉为其难吧!”
邵飘萍表示满意,苍白、瘦削、‘阴’阳怪气的脸上隐隐一笑,说:“那,我就告辞了!”
他准备要走,拾起倚在茶几上的“司的克”,去拿衣架上的呢礼帽。
林长民起身开了通向过道的边‘门’,叫了一声:“吴妈!替我送一下客人。”
……
清晨,刚刚经历战争的这座西北小城,街上却有很多人。当初马家军在所有十字路口都筑起了街垒和障碍物。如今,正在拆除。这座小城的男人、‘妇’‘女’和少年都在热火朝天的劳动。
叶‘挺’把车停在一个街垒旁。
司机说:“司令,前面道路还没有清空,只能走路了。”
“马德涵先生,没办法了,我们下车走吧。到城外,我再安排一辆车送你去敌营。”叶‘挺’对身旁坐的马德涵说。
“无妨。”马德涵说着,跟在叶‘挺’后面跳下车。
马德涵在车上时就看到一个外表威严的老头在这里拆除街垒的工地上指点着,他长着被烟熏黄和搭拉着的‘唇’髭。
“是刘三爷吗?”马德涵喊了一句。
老人回过头,惊讶道:“马先生?您怎么会在这里?”
“这应该我来问你。”
他们互相寒暄了。
这个老人不时抚‘摸’着长满硬胡须的脸颊,说现在人们都非常欢迎疯子军,大家都为前线干一切能干的事。
在附近干活的老头、‘妇’‘女’围住了马德涵,提了一连串的问题。大家对马德涵要去敌营劝降的情况都很关心。
马德涵也不能多说。
老人听完马德涵的简单敷衍后说:“假如回回要继续打,我们全都会参加江爷的军队。我们将打到最后一个人,再也不让回回践踏我们。”
马德涵在这里,可以特别强烈地感觉到笼罩全城的热烈气氛。
因为,曾经对回回的仇恨。
这些日子,疯子军走过的地方,数十万人民奋起支再也援军队。好多人坚决请求发给他们武器,派他们上阵。
他们渴望把自己的一切力量,如果需要,则把自己的生命贡献给消灭可恨的回回军的斗争。
到了城外。
叶‘挺’顿了一下,问:“不知道先生有几分把握?”
马德涵手指抢着几根银须,说:“一直受北洋熏陶的马鸿逵我没有把握,但马鸿宾有希望。”
叶‘挺’对马德涵说:“请您转告他们,要他们审时度势,不可执‘迷’不悟。如他们不及早下决心停止抵抗,其下场是不妙的。”
……
隆隆的惊雷不停地在空中爆响。
大街上传来报童清脆的嗓音:
“看疯子军大破马家军!看马家军穷途末日!看特大新闻哟!”
徐树铮府邸‘门’口,一辆黑‘色’的轿车缓缓停在‘门’前。
‘门’口的警卫恭敬地打开后车‘门’,里面是一位身穿长袍瘦长的老人。他威严地瞥了一眼报童,走进胡同内的一所四合院。
四合院内,徐树铮正在书房召集军事会议,副官走进来,在他耳边嘀咕一阵,徐树铮站起来:“告诉马鸿逵,就是炸河堤,也要阻止疯子军过河!”说完就匆匆出去。
走进大厅,入眼的就是刚刚进‘门’的那一位须发苍然的老者。
“琴师!弟子来了。”
“又铮,老夫实在没办法才来找你……你快看看这些妖孽文章,如骂小儿般咒骂老夫,你再不管管,为师还有脸面在北京做人”
这位老者就是大名鼎鼎的“布衣骄人”林纾。前清时,是个维新领袖。大量引进西方小说风靡文坛的时髦人物。也许在世界翻译史上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了,他靠翻译欧美小说成名,本人却不懂外语。通过别人口述,他用一手桐城古文翻译了各国的小说一百七十余种。像《茶‘花’‘女’遗事》、《迦茵小传》、《红礁画桨录》等等,使人们于中国旧小说之外,又发现了一个新天地。俨然就是当今文坛,对那些求新的青年最有影响力的人物了。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进入民国,又变成一个满遗。其实前清并没有给这位举人多少恩宠。不料到了清亡以后,他却数十次地远赴河北易县的清陵。一到陵前,必伏地失声痛哭,引得守陵的‘侍’卫们都不知所措。这倒使人想起了明末清初的怪人顾炎武,当年也曾频繁地奔‘波’数千里,十余次往谒南京明孝陵和北京十三陵的情景。也许为了褒奖他以布衣身份甘为前清遗民的忠心,溥仪曾恩赐他“烟云供养”和“贞不绝俗”等题字。他不仅如一般旧臣犬马衔恩,九顿伏地,作感‘激’涕零状,还得意地写下了“从来天语不轻赐,自问布衣无此荣”的诗句。
就是这么个奇特的人,他终于成了新青年社陈一枝他们文学革命矛头所指,第一个要革命的文人。
徐树铮翻开第四卷三月号的《新青年》,先粗粗看了几眼,劈头就问:
“这王敬轩为何方人士?那行文的口气怎么‘挺’像琴师呀?”
林琴南神‘色’严峻地点点头,说:
“这位壮士倒不失为儒林英雄,一副古道热肠的豪气,今后老夫倒想结识一下。”
徐树铮又低头看起那篇《奉答王敬轩先生》,很快被奇特的文风吸引住。
徐树铮对林琴南一直很恭敬,林琴南对他也欣然以“吾友”相称,许其入弟子籍。不但愉快地出任他所办的正志学校教务长,而且文字‘交’往也很多。
林琴南曾为徐氏评点的《古文辞类纂》作序曰:又铮长日旁午于军书,乃能出其余力以治此,可云得儒将之风流矣。
徐氏好舞文‘弄’墨,喜欢填词。
林琴南擅长书画,又作了一幅《徐又铮填词图》相赠。
所以这次林琴南一来,徐树铮立刻放下紧急军务接见他。
徐树铮读了一个开头,先被文中那种油腔滑调的口气惹笑了,他讪讪地骂了一句:
“这化名‘记者’的小滑头,难成大器!”
那封署名为记者的长信是这样开头的。
敬轩先生:
来信“大放厥辞”,把记者等狠狠地教训了一顿。照先生的口气看来,幸而记者等不与先生见面;万一见了面,先生定要挥起巨灵之掌,把记者等一个嘴巴打得不敢开口,两个嘴巴打得牙齿缝里出血。然而记者等在逐段答复来信之前,应先向先生说声“谢谢”,这因为人类相见,照例要有一句表示敬意的话;而且记者等自从提倡新文学以来,颇以不能听见反抗的言论为憾,现在居然有你老先生“出马”,这也是极应欢迎,极应感谢的。
可是再看下去,徐树铮的剑眉便皱紧难怪老先生要大动肝火,文章的矛头全是直指林琴南的。
不过老先生也确实太好名,太喜欢争强好斗。他身为前清处士,本无君臣之分,偏不遵守常道,作出谒陵等极显其孤忠的举动来。他又以一介儒生,与包括溥仪在内的显贵来往,力图平‘交’王侯,名扬士林。他当年就和段祺瑞玩过一回感其知遇,而拒其征聘的小把戏,搞得自己也很狼狈。那是两年前,段祺瑞出任北洋政fu国务总理的第四天,就屏去‘侍’从,亲自来林府邀请他出任顾问。林琴南以前清遗民自居,自然拒绝应聘。但内心又未尝不感‘激’这段知遇之恩,还专‘门’写了一首《段上将屏从见枉,即席赋呈》的诗回赠。使段祺瑞透过云雾江天,还是看见了一颗与严子陵一样虚荣孤傲的心。
徐树铮还有很多正事要办,他见这里无非是些笔墨官司,便想急于脱身。他终于站起身,大大咧咧地劝慰起老先生来:“琴师,何必与这些‘乳’臭未干的无聊文人计较有学生在您想骂就骂,要如何出气就如何出气,一旦他们出轨了,我自然会出面说话的。”
林琴南却不愿放他走,见这位弟子有点不上心,他不悦地提醒道:“又铮,你怎么也糊涂,自从蔡元培主长北大后,盘踞在里面的全是一批当年的革命党。我怀疑这是孙文安‘插’在你们眼皮下的一支人马,要不怎敢如此猖狂?”
徐树铮的心一惊,又面‘色’紧张地坐了下来。
这些天,已经不少人在传江疯子有革命党人的背景。这已经是他心里的一根刺。
徐树铮想了想,觉得形势并没有这样严重,那陈一枝、蔡元培、李石曾还有吴稚晖、李寿昌等是一帮自说自话的无政fu主义空想家,平时孙文也不太敢寄予厚望。他终于找理由搪塞了林琴南几句,匆匆闪了。--71819+dsuaahhh+240740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