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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
晨曦犹在天际徘徊,暖阳已经驱散了夜的阴寒。远近可见,袅袅青烟条条而起,在空中汇做一处,如同一朵朵云彩。
似乎,又是一个平静祥和的早上。
然而,如果有人凑近了观察,就会发现:青烟升起的地方,是一片营寨,那烟不是象征祥和的炊烟,而是从寨墙的残破处升起的硝烟,是火箭留下的痕迹。
显然,这里刚刚发生过一场激战。
望着一片残桓断壁,河内太守王匡脸色铁青,对他来说,昨夜和今晨,是他一生中,最悲催的几个片段之一。前一个,大概要追溯到大将军何进被杀的那一刻了;再往前,则是黄巾之乱……
一连串惊心动魄的惨事,是从午后开始的。
先是从事韩浩抗命,然后爱子王羽跑来请战,稀里糊涂的嚷嚷了一通之后,局面就失控了。
儿子过了河,韩浩却回了营,跟王匡事先的预计,完全就不是一回事。
还没等他想明白前因后果,私兵统领王朗就出现了,而且带来了一个坏消息:公子随便挑了几个兵,就直冲过河了,看那架势,很有单骑冲阵的意思。
王匡霎时间就凌乱了。
换在军议前,谁敢这样在他面前造谣,他早就老大耳刮子打过去了,可现在,想想王羽在军议上慷慨激昂的模样,这事儿还真不好说。
不过,他还在犹豫。知子莫若父,王羽有多少本领,他再清楚不过了。
就拿最基本的马术来说,王羽顶多就是勉强骑在马上不掉下来,想冲阵?走着去还差不多。再说,就算他口才突然变好了,也不可能说服那几个兵跟他去送死啊?
然后,巡营的将官又到了。
这次的消息,严格来说是好消息:王羽在营内制住了惊马,展示了高超的身手和马术……
然而,结合前面的消息,好事也变坏事了。
王匡彻底坐不住了。
懦弱的儿子固然不是好儿子,可性情大变,变得跟疯子、亡命徒差不多的儿子,一样不是好儿子啊。
他将手底下的斥候全都派了出去,之后仍然意犹未足,又把所有骑兵都调动起来,将搜索网扩大到了极限,想把王羽给找回来。
努力很快就有了收获,尽管这收获和王匡预想的有些差距。那几个被王羽撇下的小兵回来了,带来了一个更加恐怖的消息:王羽只带了一个兵,直冲河阴大营而去!
王匡眼前当即就是一黑。
儿子再不好,有,也总比没有强,现在算是全完了。两个人?恐怕连敌营的影子都看不到,就被剁成肉酱了。
王匡拼尽全力,才压下了尽起全军,亡命一搏的想法,他知道,即便他自己不要命,河内郡兵也不会跟着他送死。
眼见天色将晚,他黯然下令,令外面的游骑哨探撤回。
即便如此,惨事仍然不断发生。不知是迷了路,还是当了逃兵,有几十个骑兵没有回来,其中有郡兵,也有私兵。
白发送黑发,勤王的战局也是黯淡,老王匡夜不能寐。若非老友一直在身旁安慰,很难说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而后,局势的走向越发的诡异了。
临近清晨,被当做逃兵的斥候回来了一队,是王家私兵,他们带回了一个令王匡惊秫的消息。
他们在黑夜中迷了路,好容易找到方向的时候,却发现,自己身处孟津渡附近,不远处的小平津渡口,正有大队西凉军踏冰渡河!
而近在咫尺的孟津军营,却是黑沉沉的不见灯火,似乎全然没有察觉!
再怎么不擅权谋,王匡也明白形势有多严峻了。
韩浩也是熟知兵法的宿将,安营的地点正选在了要害处,不可能对西凉军的动向一无所知。按兵不动的理由,只能是……
失去了友军的援助,王匡河阳的河内兵马,即将面对的是两路夹击,任何一路的实力,都在河内军之上。
形势严峻这个说法太过乐观,准确的说,灭顶之灾就在眼前!
封锁消息,整军,备战,王匡抱着必死的决心,开始组织防御。
而张济也比王羽料想的凶悍得多。
王羽并不清楚,受到通讯手段的限制,这个时代的分进合击,两路兵马很难做到同时抵达。通常是哪路兵马先到,就先行进攻,反正援军会在差不多的时间赶到,抢先进攻,还有个突袭的效果。
由于王匡封锁了消息,郡兵对来自西面的突袭准备不足,一度发生了动摇。张济发现战机后,果断将主力投入进攻,河内军的战线霎时间就变得岌岌可危。
王匡无奈,只能将预备队投入战场,这原本是他准备用来抵挡牛辅那路兵马的。可若是张济将郡兵击溃,不用牛辅来,河内军就已经完蛋了,也只能头疼医头脚疼医脚了。
否极泰来,很快,转机出现了。
五百强弩,在防御战中的威力是惊人的,眼见突袭战打成了攻坚战,而牛辅的援兵却迟迟不到,张济果断撤兵。
王匡顾虑牛辅那路兵马,也不敢追击,于是,这场突袭战就此告一段落。
暂时击退了敌人,但王匡知道,河内军已经陷入了死地,除非立刻撤军,否则,只有全军覆没一个结局。
王匡很不甘心,明明洛阳已经被联军包围了,只待发起总攻,就能将国贼诛杀,匡扶朝廷了,怎么能在这里就功亏一篑呢?
可是,面对残酷的战局,他无力回天。
经过适才的苦斗,郡兵的斗志和士气已经被大幅削弱了,敌人虽然也成了疲兵,但张济军的骑兵比例比较高,野战更有优势。更重要的是,张济有援兵,王匡则是孤立无援。
即使想撤退,也没那么容易,张济只是停止了进攻,并没撤远,他还在等牛辅。河内军若想撤退,他肯定会追上来咬住不放。
摆在河内军面前的,似乎只有等死,和溃逃两个选择了。
王匡回顾老友,颓然道:“伯喈兄,是小弟害了你啊,若非小弟阻拦,你现在应该在洛阳城中高坐,受人礼遇,哪里会如此狼狈?不若小弟遣使往见张济,言明伯喈兄身份,董贼看重伯喈兄名声,屡屡相召,想那张济也有所闻,不至相害,如此……”
蔡姓老者怫然不悦:“公节说的哪里话?莫非老夫是那趋炎附势之人吗?姑且不论董卓屡次相召到底是何意图,你素知老夫为人,老夫前往洛阳,难道是为了荣华富贵么?老夫只是心愿未了,想在风烛残年,将其了却罢了。又岂能在危难之时,弃友而去?”
“小弟如何不知,伯喈兄入京,乃是为了重修后汉书,只是伯喈兄,侄女……”
“遣使之事,不必再提。”老者断然道:“琰儿既是老夫之女,纵有不测,也是命运使然,须怪不得你。倒是羽儿,却是可惜了……”
他长叹一声道:“先前听公节你说,羽儿如何不堪,早年婚约之议,尽数作罢,但以老夫看来,羽儿虽有些莽撞,但亦不失为豪杰本色,即便琰儿向不与武夫亲近,此事也大可从长计议。其实,他昨日慷慨陈词时,老夫亦为之心折,如此佳儿,你为何又……”
他误会了,以为王匡因自惭退婚,导致王羽气愤不过,这才跑去拼命。
王匡哭笑不得:“伯喈兄,你误会了,就在昨日军议之前……”他先是备述前事,然后一摊手道:“小弟也非是妄自菲薄,又或求全责备之人,羽儿原来若有昨日半成的气概,小弟也断然不会……唉。”
“一朝顿悟?”老者大奇:“世间当真有此奇事!”
“奇事未必是好事。”王匡叹息道:“若是羽儿还和从前一样,至少不会让小弟白发……”
“报……”一句感叹尚未说完,外面又有通报声传来,声音凄厉,惊心动魄。
老王匡心里咯噔一下,身子都开始打晃了,他这两天受的刺激太多,实在是有些经受不住了。
“……何事?”勉强稳住了心神,他准备面对惨淡的人生了。最多……也就是牛辅杀过来了呗,怕啥?大丈夫为国效力,有死而已!
“报主公,公,公子回来了!”探子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道。
牛辅军出现的后果很严重,却在情理之中;王公子再次出现,这才是真的离奇呢!
就算他只是过河找地方窝了一个晚上,也不可能这么完好无损的回来呀。西凉军的游骑哨探,寒冷彻骨的冬夜,可都是强大的杀手,足以轻而易举的干掉一个公子哥!
“什么!?”小兵都知道的东西,王匡这个主将又岂能不知?
惊诧、疑虑、彷徨、恐惧,无数种情绪在他心里翻涌着,最终,还是父子亲情占了上风,他颤声问道:“羽、羽儿如今何处?”
“公子就在帐外请罪。”
“没事就好,又值得请什么罪了?快,快让公子进来!”失而复得的喜悦,让王匡有了种重生的感觉,嘴上说着让儿子进帐,但他的脚步却已迈开,往帐外迎了出去。
看着快步迎出来的王匡,王羽心中涌起阵阵暖意。自己这个老爹虽然来的有些突兀,作为诸侯,也是缺点多多,但他对自己的感情却是半点不掺假的。虽然身在魂非,但父子亲情,终究难以抹杀。
只是,演戏要演全套,就差最后一把劲,就能得到认可,拿到指挥权了,王羽无暇多想,按照原定计划,深深一拜到地:“孩儿学艺不精,有辱使命,请父亲责罚。”语气中,充满着自责与遗憾。
“有这样的勇气,就已经很了不起了,为父……”看见爱子,王匡已经感天谢地了,哪里还有什么计较的心情?
何况,要不是为了找王羽,斥候也不会发现张济军的行踪,说不定在第一波突袭中,河内军就已经崩溃了,这也算是意外之喜呢。
还没等王匡感叹完,王羽的猛料就来了。
“尽管董贼狡诈,护卫周密,孩儿取不得其性命,但为了国家大义,孩儿潜伏多时,最后还是找到了出手的机会!父亲请看,这就是董贼的耳朵,是孩儿亲手斩下来的!”
说着,他将手一摊,一个黑乎乎的耳朵赫然在目。
“哦……啊!?”王羽语出惊人,众人尽皆色变。王匡则是彻底陷入了混乱。
董贼?难道是董卓?
耳朵?这又是什么情况?
儿子说的每个字,自己都明白,怎么合在一起,就听不懂了呢?这世道……到底是怎么了?想不通,实在想不通!
就在这时,东营的防线处突然爆发出了一阵震天般的欢呼声,还没等众人有所反应,就听得一阵铿锵声响。
郡兵统领,都尉方悦大踏步的冲了过来,满脸都是兴奋之色,喊声如雷:“使君,王使君!西凉军退兵了,全撤了!使君,此乃天赐良机,正好趁机退……”刚嚷到一半,方悦发现气氛不对。
这此,可是名副其实的死里逃生!可是,包括王匡在内,在场的军将居然没一个人感到兴奋,望过来的眼神都是呆滞的,这是什么情况?
“蔡中郎,王使君,您二位这是……”
环视一圈,他自以为明白了真相:“咦,王公子也回来了?怎么手上还拿了只耳朵?王使君,父子重逢,固然可喜可贺,不过,现在军情紧急,有什么事,您还是放放吧。那张济也不知哪根弦不对,必胜的战局,居然就这么放弃了,咱们可得抓紧时间往后撤啊!”
“原因……”王匡得到了提示,木然看了王羽手中的耳朵一眼,如果儿子说的是真的,张济退兵的原因就很明显了。
可是,两个人出去晃了一个晚上,就割了董卓的耳朵回来,这可能吗?那可是董卓!权倾天下,非诸侯会盟不能制的董卓!
“张济军的军容如何?”一片静默中,王羽突然问道。
“哦?”方悦一愣,想了想,一拍脑门道:“公子不说,某还真忘记了,西凉军的行止极为慌乱,若不是见识过他刚才攻营时的进退有据,某说不定就中了他的诱敌之计了!王公子的意思,莫非是张济没走远?还在等待时机?”
他皱皱眉头,自顾自的说道:“这倒是件麻烦事,得找几个胆大的探子去盯着才好,免得被他杀个回马枪。”
“用不着那么麻烦,张济纵是卷土重来,也非一时三刻的事,至于牛辅的援军,更是遥遥无期。”
王羽嘿然冷笑道:“董卓在河阴大营中遇刺,牛辅不死也得脱层皮,西凉军全营大乱,更非短时间内能恢复,如果只是想后撤,时间,多得是呢。”
“董卓?遇刺?”方悦用看白痴一样的眼神看着王羽:“王公子,你不是被吓出……呃,某的意思是……”
“报……”军情不断,这边话还没说完,另一边的哨探就过来了。
“何事?”这次来的探子,王匡有印象,是刚刚激战的时候,他派去渡河侦察,以便提前预警的骑兵。
“启禀主公,对岸不见敌踪,属下等数人便继续向南探查……”关键的时候,就是自家人靠得住,去侦察的也是私兵,知道形势危急,所以不顾危险的向南深入,换成郡兵的话,恐怕连过河都不敢。
只听那斥候一脸不可思议的说道:“……河阴大营,似乎刚经历过一场激战,不然就是发生了营啸,整个营寨毁了大半,至今还处于半混乱的状态,只有收拢残兵的份儿,完全没有进兵渡河的意图和能力!”
幸福来的太突然,那斥候自己都有些不确信,但这件事是他,和他的同伴亲眼所见,西凉军营周边的游骑暗哨也都没了踪影,事实如此。
因为怕被王匡当做谎报军情的胆小鬼,他不厌其烦的解释着细节问题,甚至都没注意到,听众的注意力早就转移了。
所有人都死死的盯着王羽,上下打量着,好像看到了史前巨兽。
“羽儿,你当真……”
王羽肃容道:“兵者,死生之道也,焉能儿戏?”
望着陌生人一般的儿子,回想着这一天来的跌宕起伏,老王匡无言以对。
一夜没睡的老人决定,他要先休息一下,以结束这漫长无比的一天。等睡醒了,他再来重新认识这个崭新的世界。
于是,他两眼一闭,身子一歪,晕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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