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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儿,你身子好些了么?”送走了一拨又一波的楼家人,太后看着形容疲倦的长幸,有些怜惜地问道。
“皇奶奶莫担心……咳咳咳咳……江大夫说只要多歇歇……”长幸柔声安慰,说完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这一日正是长幸的生辰,本来太后准备大办冲冲喜,结果生辰的前一天晚上,长幸的身子却不好了。太后的父家是楼家,这次寿宴太后实际上只请了楼家的人,为的是让楼家的上下看到一个身子健全的长幸,这样将来做事便无后顾之忧。结果长幸一朝病弱,倒叫太后措手不及。
“别说话了,好生养着,皇奶奶在这儿陪着你。”太后替他掖了掖被角,慈爱地看着他,侧身坐在他的床边,轻轻地隔着被子拍了拍他的胸口。
长幸嘴角闪过一瞬间的苦涩。
太后原本打算当即取消寿宴,却是长幸当着她的面吃下了江大夫特配的一颗抑制的药,一口血吐出以后,脸色却如桃花一般泛起红润来。眉目堂堂,精神抖擞,完全不复之前病怏怏的样子。
太后阻拦不及,看惯了后宫尔虞我诈,前殿瞬息风云的老人竟然望着地上的血兀自流出泪来,抱着长幸泣不成声。
长幸心头更痛。他原本的打算是让楼家的人看到一个病入膏肓的四皇子,这样兴许楼家就会犹豫甚至退缩,不会一味地想把他顶到那个位置上去。然而看着像是瞬间老了几岁的太后,长幸却不忍心。
无论天底下的人如何评价太后,对他来说,她永远是一个无比慈祥的,疼爱他的奶奶。就像是所有的普通的家庭那样,孙儿俩亲亲密密、温情绵绵。
让她伤心,他也会难过。
所以才要了那样一颗伤身的药,生生把憔悴的神色压了下去,就为了太后心中能有一丝安慰。
“四儿,今日你就十七岁了,若是你母后见到你长到如今这样,一定会很开心的。”太后欣慰地看着长幸。
“皇奶奶,母后她……长得好看吗?”长幸听太后提到承禧皇后的时候,眉目就温柔下来,有些好奇地问道。
太后抿着嘴笑,“傻孩子,不是早就跟你说过了么,你母后长得特别美,当时在京城还有第一美人之誉。她十五岁入宫,为人大方和善,乐善好施,深得百姓爱戴,大家都称她国母呢。”
长幸默默听她说着,眼睛里带着一丝的骄傲和向往。
“皇奶奶,母后她……跟您长得像么?”
太后一怔,轻轻地拍了拍长幸的被子,目光里带着哀伤和疼惜,“像。楼家的这些小辈里,就你母后和皇奶奶长得特别像。脾气也像,都太过于相信人,才容易被人骗。你呢,跟你母后也像,性子纯良,轻易与人,从不曾怀疑别人。所以皇奶奶才担心你,才把你疼到骨头里。”
长幸伸出手来抓着太后的手贴在脸边,亲昵地蹭着,半晌才道:“那……若是孙儿以后做了错事,皇奶奶您……会原谅孙儿吗?”
太后抚着他的脸庞,目光若有所思地在他脸上逡巡许久,才轻叹一声道:“会。不管四儿做了什么,只要好好的活着,奶奶这么大的年纪,也没有别的好图了。”
长幸心口一震。
她是没有什么好图,她所图的,都是为他。
她还把他当孩子,全心全意地为他谋着以后的生活,生怕有哪一点想漏了,害了他。却不知当初那个绕膝承欢的小四儿,如今已经长大了,已经到了能够判断好坏的年纪。
当你小时,你受尽宠爱,当你长大,你首先想到的,就是背叛。
但她连背叛也纵容你。
“四儿,你这么大了,有没有看上哪家的姑娘?只要你跟皇奶奶说一声,皇奶奶立刻把他接近你府里来,好不好?”太后笑着问他,语气里略带了一丝调侃。
看上的姑娘?
一张不耐烦的脸闪过他的眼前。有那么一瞬间,长幸真想脱口而出那人的名字,哪怕有一丝一毫的可能性,他也愿意努力踮脚去够到她。然而下一瞬,那两人亲密的姿态浮现出来,长幸不由得闭上了眼睛。当这样的可能性已然消失,他这样病弱的身子,又能争什么?
更何况,长幸抬头看着太后满是笑意的眼睛,微微一哂,“皇奶奶,你这么着急做什么?”更何况,眼前最亲近的这个人,并不喜欢他心中的那个人。
太后噗嗤笑了,凑近他挤挤眼睛道:“怎么?这么大人了还怕皇奶奶笑话?”
长幸微微摇头,“不是,孙儿的身子如此,娶了谁家的小姐也是糟践……”
太后的脸蓦然沉了下来,冷着脸道:“谁这么说的?!你可是四皇子,论血系,这么多皇子皇女,谁能纯正得过你?你身子如何了?皇奶奶早就说过,一定会给你找遍天下的名医,总有一朝会给你治好。哪怕还有些弱症,哪家的小姐又敢嫌弃你?说出来,皇奶奶替你抄了她的家!”
“皇奶奶……”长幸摇头,“何必如此呢。孙儿的身子孙儿知道的最清楚,真要娶了妻子也必定会辜负她,到哪时,孙儿即使走也……”
“胡说!”太后圆眼一瞪,气道,“你就这么想丢下皇奶奶?!”
长幸苦笑。
太后瞪着他良久,气息慢慢平和下来,眼中却又带了深沉的哀痛,“我承禧没的时候还那么年轻,如今你又……上天怎么这么不恩待我呢……”
竟然用了“我”……
“哪怕是给皇奶奶留个曾孙……”太后期盼地看着长幸,“……呢?”
长幸侧过头,闭上了眼睛,等着胸口那一波痛苦过去。
“四儿,彤儿怎么样?”太后小心翼翼地问道。
“安彤?”长幸讶异,“皇奶奶你不是不喜欢她?”
太后皱眉,“哀家何时说不喜欢她了,只是觉得她有时候对四儿太过放肆,让哀家有些生气罢了。她自小与四儿相识,之后更是青梅竹马地长大。四儿生病,都是彤儿陪在身边的。若是四儿能和彤儿结合,哀家也是高兴的。”
长幸摇头,“皇奶奶您最会看人,还不知道安彤么?她自小眉眼清澈,无欲无求地仿佛老道一般,您不还曾经说她是仙童转世,疯疯癫癫的没个正行却安然待人对物,好像看透了一切么?这样的人……咳咳……这样的人嫁了长幸,一则安彤自己不会幸福,她本不愿意被皇室束缚的,二则孙儿也不会幸福,她心不在我,孙儿又如何如妻子一般待她呢?”
太后诧异,“安彤不喜欢你?”
长幸语塞,许久后才道:“皇奶奶,世人强迫不得。强扭的瓜不甜,孙儿入伍那样的福分,就不会争那样的东西。”
太后却冷下脸来,道:“所以你对那魏北悠放手了?”
长幸一怔,脸上多了几分灰白,“皇奶奶……”
“哀家就知道你仍对那个魏北悠念念不忘,对不对?”太后质问道,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每次谈到魏北悠,太后的神色总是这样尖锐。
长幸忍不住辩解,“皇奶奶,月萤她很好……”
“好?!她出身那样的家庭能有什么好?!”太后怒喝。
长幸一口气上来,却岔了,“咳咳咳……月萤……咳咳咳……很……咳咳咳……”那咳嗽声一声声地扯动心肺,每一声就拉动着太后的心肝,让她脸上不由得挂上了泪水。
摸着床边的手绢,长幸一口血气咳上来,用手绢捂住了嘴巴,很快地擦过,长幸紧紧一握,把它塞在了枕头下,这才喝了太后喂得水,打断了太后不停顿的咒骂,紧紧闭着眼睛痛苦地道:“皇奶奶……咳……您告诉我吧……为什么那么讨厌月萤……您明明看得出来,她是个好姑娘……”
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把这句话说出来,话一落地,长幸就瘫在了床上,脸色灰黑地可怕。
“为什么?你想知道为什么?!”太后拔高了声音,“当年你母后惨死宫中,你如今也知道了,却不想知道到底是谁害了你母后?!”
“是……魏家?”长幸道。他语调平缓,几乎没有一丝惊讶。说到底,他并不相信。魏家一无妃嫔在宫中争宠,二与楼家没有利益冲突,魏家为什么要害他母后?
“魏家不是主谋,但魏家必定参与其中。”太后狠声道,“这样狠毒的家庭出来的孩子,皇奶奶怎么能把她放在你身边?”
即使你愿意,月萤也不会愿意。
长幸苦笑。
太后离开,香瑶哭着冲了进来,一手还抓着江大夫。
江大夫默默地替长幸看了一下,突然暴怒起来,“你个混小子,我替你看了几年的功夫,今天一天全让你还了回去!哼,我不治了!我不治了!就是魏家那小丫头再怎么求我,我也不治了!气死我了!”
长幸压着呼吸,忍不住好笑,“您可以走……但医书……得……得留下……”
江大夫气焰消了一半,没过半晌又双手抱头焦躁地在屋里走来走去,碎碎念着:“你这个混小子,不知道尊敬老人……医书……我的医书……尊严……我的尊严……”
香瑶却担忧地看着长幸气愤道:“大家都说太后疼您,可哪一次您病重不是太后害的?!什么疼您,我看她是只疼她自己!”
长幸默然,目光转到床帏那只雕着龙的帐钩上,停住不动了。
香瑶有些担心,忙道:“爷,奴婢把魏小姐请来好不好?”
“月萤?”长幸眨着眼睛,木然,“请她来做什么?她又不能陪着我……请来……请来做什么?”
香瑶的眼泪瞬间窜了出来,“爷,爷……您这么好,为什么她们都不好好陪着您?爷……”
长幸无奈,“你怎么这么能哭啊?”
“因为爷在哭,所以香瑶忍不住……”香瑶干脆嚎啕出声,哭得极为惨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