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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姨娘要生的消息,是半夜传到冯氏耳朵里的,冯氏刚睡着,赵妈妈敲门后披了件衣裳:“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大半夜叫门?”
冯氏睡得不好,但凡能不惊动她,赵妈妈是万万不会来寻她,此刻她也顾不上了,说道:“刚才曹姨娘院子里的丫鬟说姨娘要生产了,还请太太做主。”
冯氏就着灯光摸摸索索穿好衣服,又对着铜镜梳梳头发:“不是还有些日子生产吗?东西虽预备下了,可是稳婆还没住进家里来,只能现下去叫人了。”
苏府但凡家里的女人有怀孕的,早早的就预定好了稳婆,根据日子,生产前半个月让稳婆拿着包袱住进府,一般就是在孕妇的院子里住,到时候有突发的情况方便照应。
可曹姨娘离着生产的日子还远着去了,冯氏顿时想起一句话:七活八不活,曹姨娘正是怀着八个月的当口,胸口一闷,觉得太不吉利,就把这念头摒除掉。
冯氏是当家太太,这事还得她安排,吩咐夏岚去二门处喊人,让人去城西的猫儿胡同、芳草胡同把两个稳婆请过来,事出突然,临走前让门口的小子包了两个红包,生产晦气,拿着红包先给稳婆冲冲喜气。
冯氏也不能坐着不动,今夜苏鸿良歇在了芳姨娘的小院里,搬到新府邸后,后宅的地界儿大了不少,拢共就这么几个姨娘,都是伺候老爷多年的,冯氏就没再让姨娘们挤在一起住,芳姨娘的院子离着曹姨娘远。
别人去冯氏不放心,就唤赵妈妈去请苏鸿良过去,曹姨娘生产,老爷虽不能进产房,在堂屋里坐坐等等也好,再者有男人在,她们也踏实些。
生产的物件都是预备好的,不需要冯氏嘱咐,曹姨娘那都已经开始布置了,烧水的烧水,一个婆子正拿着高粱杆在削皮,见冯氏赶过来,从凳子上起身问好。
高粱杆是早就备下的,剪刀到底是带锈的,用来剪婴儿的脐肠,高粱杆锋利,不易感染。
小院里虽然忙乱,但是也算井井有条,曹姨娘已经被挪到了靠东边的小屋子,这屋子密不透风,窗户框都是被钉的死死的,床上铺着软软的被褥,冯氏进去看了一眼,曹姨娘满脸都是汗,痛苦的shenyin着。
开始时声音还算小,到后面成了惨叫,一声高过一声,冯氏听着,心都揪起来了,让丫鬟进去跟曹姨娘说小声些喊,留着力气一会儿生孩子用。
过了半个多时辰两个稳婆匆匆赶来,忙进去看曹姨娘的情况,这时苏鸿良也赶来了,冯氏看了老爷一眼,帽子都带歪了,伸手给苏鸿良正了正:“老爷先去屋子里歇着,有情况我让丫鬟去叫老爷。”
苏鸿良睡意还未消,睁着怔忪的睡眼,也没去堂屋,就在外面跟着冯氏站着,丫鬟进进出出,端出来一盆盆的血水,看着众人头晕。
冯氏虽然没自己生产过,但后院里也生下这么些孩子了,看着一盆盆的血水,她的心也一寸寸的往下沉。
过一会儿胡稳婆满手是血的过来说:“老爷太太,姨娘血流不止,而且肚子里的胎儿绕了佛珠,生产难啊。”
苏鸿良脸色一变,喝道:“平日里好吃好喝银子给着,就是用你们这一时三刻,打起精神去接生,大人孩子都保住!”
胡稳婆左右为难,她做稳婆二十多年,在她手上出生的婴儿少说几百个,平安降生的有,胎死腹中的也不少,孕妇生产本就是在鬼门关里走了一遭,没有十打十顺利的把握,这家老爷强势,可她也不是神仙,总不能从阎王爷手里夺人。
胡稳婆扑通一下跪在地上:“老爷太太,这也是天注定,我们两姐妹尽力而为,定然努力保住大人孩子,可这话也得说,求老爷太太别怪罪,说起来绕佛珠的孕妇我也见过,可姨娘身子太虚了,根本使不上力。”
绕佛珠是一种委婉的说法,就是婴儿的脐带绕着脖颈,危险之极,这种情况下的孩子,很容易窒息,曹姨娘怎会用不上气力?她每日饭食用的不少,也常走动,虽说身体有点虚,可大夫把脉说也算健壮。
常给曹姨娘诊脉的大夫赶了来,听了稳婆的话,给曹姨娘开了一剂补汤,晾温了让给姨娘灌着喝。
那边有丫鬟回报:“回禀老爷太太,姨娘情况稳定多了。”冯氏和苏鸿良松了一口气,芳姨娘和韩姨娘也赶了来,路上二人还看见了湘莲和湘玉。
曹姨娘生产阖府都惊动了,湘莲去敲湘玉的门,说要起来看看情况,她们院子里的丫鬟也不知发生了何事,就知道汤嬷嬷被太太叫走了。
这就奇怪了,大半夜的,怎么人都惊动了?湘玉湘莲没往曹姨娘那想,曹姨娘离生产还有两个月呢。
湘玉以为是冯氏出了事,忙穿戴整齐和湘莲去正院,路上碰到了匆匆而来的芳姨娘和韩姨娘。韩姨娘看见湘莲垮下脸,当着湘玉的面也不好责备,说道:“你们姑娘家裹什么乱?曹姨娘生产,我们过去瞧瞧便是了,你们赶紧回去,产房哪是你们能去的地方?”
湘玉问:“太太没事?”
芳姨娘在一旁笑道:“七小姐放心,曹姨娘要生产了,太太和老爷去了曹姨娘那等消息。”这么一说湘玉就放下心来。
两个人又往回折,身后跟着几个丫鬟,府里的灯掌着,还能听见打更的声音:“咚——咚!咚!咚。”声音一慢三快,四更天了。
湘玉扭头突然和湘莲说了一句:“太太那人仰马翻,不知道湘琪被惊醒没有?”
湘莲望了望天:“左右我也说不着了,咱俩去正院守着湘琪吧。”
两个人没回自己院子,去了正院,湘琪倒是稳稳地睡着,小肚皮均匀的呼吸,不知道做了什么美梦,还笑着咧咧嘴,一瞬间口水又流了下来,床旁边有手绢,绣着金童玉女的纹样,湘玉给湘琪擦拭了嘴角,奶娘蹑手蹑脚的过来:“小姐们可有什么吩咐?”
湘玉摇摇头:“无事,照顾好湘琪。”
曹姨娘那边,叫声比先前还惨烈,喊声中夹杂着一种绝望:“我不生了,我不生了!”苏鸿良站了一个多时辰,双脚都麻软了,去了堂屋坐着。
女人生产慢,快的也得两个多时辰,慢的生上一整天的都有,东方透出一丝微亮,也是折腾一夜了。
冯氏嘱咐人去厨房做早点,这会子大家都是肚皮空空,曹姨娘生产艰难,其他人也得吃饭。
芳姨娘和韩姨娘陪着冯氏站着,苏鸿良看着一院子人,挥挥手:“都往旁边站站,别都堵在门口。”
芳姨娘韩姨娘面上一讪,转身站去了廊下。
屋檐下有几只乌鸦飞来飞去,苏鸿良大声喝道:“院子里的婆子都死光了吗?还不把乌鸦都轰走!”话音刚落凑上前几个婆子,拿着竹竿打冲着屋檐打来打去赶走了乌鸦。
乌鸦飞来飞去太不吉利,苏鸿良郁闷难抒,厨房送来了早点,冯氏吩咐摆了饭,和苏鸿良一起用了一些,谁都没胃口,苏鸿良就是喝了一碗粥,夹了几筷子咸菜,撂下筷子说吃饱了。
冯氏宽慰说曹姨娘定能吉人天相,苏鸿良点头,这几年也没填上一儿半女,孩子不怕多,子息不孤、儿孙满堂才是一家子的福气。
冯氏站在外面又冷又饿,心里焦虑当时没顾得上,到了暖和屋子,吃上热腾腾的早点,才算缓上来,冯氏刚放下筷子,曹姨娘身边的贴身丫鬟跌跌撞撞跑进来,哭着说:“老爷太太,曹姨娘怕是不行了。”
苏鸿良忙问:“到底怎么回事?后来不是说能用力了吗?”
丫鬟哭哭啼啼:“开始姨娘生产还顺利,都看见孩子的头了,但后来,后来姨娘流了不少血,脸色越来越苍白,稳婆说,大人孩子怕是都保不住了,孩子在肚子里憋的时间太长……”说到这里,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不敢再说下去。
苏鸿良眼前一片眩晕,要往曹姨娘房里奔,几个婆子拦住他:“老爷进不得啊,产房不吉利,万万不能进啊。”
冯氏长吁一声:“让奶娘把湘琪抱过来,再让曹姨娘看上一眼吧。”胡稳婆出来,说道:“回禀老爷太太,生下来的……是个小少爷,可是……可是胎里憋的太久,已经……已经没了气息。”
苏鸿良险些站不住,这个孩子也是千盼万盼了好几个月的,都说像个男胎,万万没成想,他的孩子会活不成,苏鸿良执意看了一眼,心下难受。
曹姨娘又灌了一碗参汤,眼下也就是吊着口气,冯氏提着裙角进去,满室都是血腥味,房间已经收拾了一番,曹姨娘躺在床上,颜色惨败的如同一张宣纸,嘴角还渗着汤汁,她见冯氏进来,黯淡的眼光里闪耀出一丝光亮:“太太……太太。”
曹姨娘气若游丝,声音几不可闻,冯氏站在床边,握住了她冰凉的手:“放心,会好起来的。”
曹姨娘凄惨的一笑,就像是即将凋谢的花儿:“我自己的身子我清楚,好不了了……好不了了,都怪我,全都怪我,害了自己也害了孩子。”
曹姨娘反握住冯氏的手:“求太太善待湘琪,她还是个孩子,以后我再也不能照拂她了,还请太太垂怜。”
冯氏有些酸涩,同是老爷的女人,吃味还是有的,但到底一起在后宅生活了多年,曹姨娘向来和她和睦,没成想会有阴阳相隔的这天,冯氏拿着帕子擦擦眼角,声音有些呜咽:“你放心,放心吧,我已经让人带湘琪过来了,让你见上一面。”
曹姨娘听到湘琪的名字,展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湘琪,湘琪,我的女儿……”曹姨娘内里早已虚空,此刻就是撑着一口气,突然她的呼吸急促起来:“湘琪,湘琪……就交给太太了。”说罢搭在冯氏身上的手垂了下来,上下眼皮一阖,没了气息。
冯氏望望窗外,天已经大亮,前几天刚下过一场雪,外面的树枝头上还挂着白雪,窗户纸太厚,其他的冯氏再也看不清,只能隐隐约约看见些轮廓,如同雾里看花。
帘子外面传来湘琪奶声奶气的声音:“奶娘,是我姨娘要见我吗?她可是好久都不亲近我了。”冯氏心里倏的一痛,曹姨娘是真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