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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元七年, 六月
秦璟从西河启程, 日夜兼程返回长安。
秦玚、秦玓接到急报, 同样没有久留,隔日就启程离开, 分赴西海三韩, 迅速调粮征兵, 防贼备边。
乌孙高车部落达成一致,各部首领盟师漠北,杀牛羊奴隶上百,以血祭告上天。
号角声中, 骑兵纷纷上马,挥鞭向漠南进发。队伍经过因大旱枯黄的草原, 马蹄声犹如奔雷,瞬息卷起黄沙漫天。
高车乌孙诸部大举南下,先入漠南, 后窥中原。沿途经过,仿佛蝗虫过境,无论汉胡尽皆遭殃。
朔方、雁门、广宁、上谷、渔阳等郡先后升起狼烟,遇到贼兵来袭, 当地太守披坚执锐,亲自登上城头, 组织起将兵防御,打退来犯之敌。
朔方和广宁太守主动出击,追出敌兵十余里, 杀敌三百。不想遭遇埋伏,不慎陷入包围。若非雁门和上谷察觉情况不妙,迅速派出救兵,恐将为敌所趁,遭遇不幸。
察觉胡贼来者不善,且军中很可能有谋士,边境各郡愈发谨慎,不敢再莽撞出击。
太守写成战报,遣人飞送长安,同时张贴告示,派人广告郡内:胡贼来犯,边界诸郡县不稳,征召青壮加固城防,助将兵戍卫边州。
为防边民在外遇袭,各郡太守先后下令,召集散落在外的边民,或是赶往城内,或是前往边堡。
“田地荒芜可再垦殖,人命如果没了,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散吏奉命奔走,一遍遍说着相同的话。连续数日,终于将多数边民召入边城。实在离得太远,验明身份之后,散入士卒戍卫的边堡。遇战事起来,亦可作为补充力量,助将兵戍卫边防。
此言并非无的放矢。
除开荒之外,边民多擅打猎。遇青黄不接时,常结伴入山林。
只要人数充足,遇上狼群都能一战。
有的边民主动放出诱饵,就为诱-野狼前来。猎得一张好皮子,能从商队手里换来不少的粮食和海盐。
这种生活方式,注定了边民体质强悍。
闲时为民,战时为兵。上阵杀敌,凭人头领取赏银,是边州青壮习惯的一种养家方式。
此番高车乌孙大举来犯,起初仅是试探,派出小股贼兵骚-扰。一旦探明边界诸郡的虚实,就要大举进攻。
这种手段,更验证雁门太守之前所想,贼兵中有谋士!
战报一封接着一封,陆续飞入长安。
秦璟升朝会,召集群臣,当殿下旨开国库,并调并州、中州兵增援边郡。
调兵尚且好说,粮食实在难寻。
六月中旬,幽州又起飞蝗,刺使太守亲率将兵灭蝗,并依长安旨意,当众架起大祸,当着百姓的面烹食蝗虫。
无非情况紧急,又有天子派来的使臣,幽州刺使未必愿意这么做。
想到见底的府库,面对一张张饥民的面孔,思及州内已有盗匪的苗头,刘刺使当下心一横,将烤得酥脆的蝗虫送进嘴里,嚼了几下,几乎没尝到什么味道,就囫囵个的吞进腹中。
有刺使带头,治所官员岂能落后。
于是乎,甭管愿意不愿意,众人都要尝一尝蝗虫的味道。
有人实在忍受不了,背过身去干呕;有人则是心生诧异,觉得味道还不错,伸出筷子又夹起一个。
无论如何,有当地官员亲自示范,带头吃起蝗虫,幽州百姓终于相信,告示中不是虚言,蝗虫的确可食。
纵然过不去心中那关,自己不吃,大量捕捉亦能换粮。
蝗灾的消息传出,陆续有商队从南边赶来,如前次一样,以物易物。当地百姓捕到蝗虫,都可向商队市换粮食、海盐和布匹等。
既有朝廷组织,又有市粮的途径,当地百姓纷纷行动起来,扑灭蝗虫的劲头十足。
不出半月,商队带来的粮食就被一扫而空。
“数日后会有粮食送来,诸位父老大可放心,无需着急。捕来的蝗虫可晒干磨粉,方法不难,市价比鲜货高上两成。”
圣旨下得及时,治所方法得当,有将兵带头灭蝗,又有商队运来的粮食,幽州的灾情迅速得到缓解。
知晓商队北上,此间有桓汉天子的授意,幽州百姓由不信到感念,赞颂之声不绝。
“都是汉家百姓,官家如何不忧心?”
这样的话一传十十传百,治所官员都有耳闻。
王刺使很快察觉这种变化,却是无计可施。
哪怕知晓情况不对,也无法强令百姓,更不能驱逐南地商队。如果一意孤行,甚至会引起民-乱。
幽州灾情迅速缓解,貌似安稳下来。
实际上,从刺使以下,州郡县官员都有预感,事情远远没有结束。借这次灾情,桓汉正在慢慢渗入北地,凭借手中的粮食争取民心。
对方做得光明正大,当地官员无可奈何。
拿人?
以什么借口?
对方市粮,不安好心?
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眼见商队四处活动,传播桓容的仁厚之名,桓汉的仁政逐渐深入人心,当地官员始终无可奈何。
说一千道一万,他们还要靠着南边的粮食救命。
近年不是大旱就是飞蝗,幽州已经连续三年粮食歉收乃至绝收。边界又面临兵祸,长安必要先筹备军粮,未必有余力赈灾。
真将南边的商队逐走,州内百姓要么拖家带口逃荒,要么就只能活活饿死。
作个爱惜百姓的好官,对商队的行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是忠于朝廷、坚持作个忠臣?
刘刺使从不知道,自己会面对这样一个难题。
无论当地官员怎么想,百姓对桓汉天子的好感不断攀升,民心所向,不是强硬的手段就可以拔-除。
太元七年,七月
长安递送国书,新帝欲同桓汉天子当面一会。
国书送至长安,桓容本就准备巡狩,觉得并无不妥。
朝廷上下则意见不同。
有人表示赞同,以为长安遭遇难题,此番必有事相求,处置得当,建康必能占据优势。
有人坚决反对,甚至还想劝说桓容,秦帝真意如何,实在难以预料。陛下万乘之尊,绝不能轻易冒险,最好连巡狩都取消。
朝堂上意见不统一,双方都是有理有据,谁也说服不了谁。
桓容不想浪费时间,目光直接转向郗愔。
郗丞相没有让他失望,很快给出肯定意见,支持天子巡狩。
“会面之地需得谨慎。”
北地常年不太平,边界告急,又有大旱蝗灾,在郗愔看来,秦璟此行九成是为求和。既如此,见一见又何妨?
如果操作得当,能为朝廷争取不少好处。
纵然不能一举拿下长安,一统中原,却能进一步了解北地虚实,为今后起兵做出准备。
双方都是汉家政权,秦氏兵强马壮,奈何粮草不济,内忧外患不绝。桓汉兵力稍逊,然上下一心,且两年粮食大熟,国库府库充裕,优势和劣势互相抵达,可谓旗鼓相当。
如果立即开战,双方胜负难料。
得知高车和乌孙联合起兵,有南-侵-劫-掠-之意,朔方等地陆续告急,郗愔和谢安的意见相同,不宜在此时同长安起干戈。
汉末以来的教训太过深刻,中原被铁蹄践踏,汉家百姓被胡贼-蹂-躏,惨烈的一幕幕犹在眼前。
当下要务,是将高车和乌孙挡在中原之外。
如果任由胡贼南下,再次占据北方,他们都将成为汉家的罪人!
换成七年前,郗愔不会立即做出决断,至少会犹豫一下。
但是,随着某只蝴蝶扇动翅膀,想方设法推行施政理念,有空子就钻,各种潜移默化,从郗愔到谢安,再到郗超、谢玄和王献之,或多或少都有了变化。
哪怕是王蕴等前朝外戚,遇上牵涉到胡人之事,都会深入考量,不单以家族利益衡量,不计较一时得失,开始放眼全局。
对于这种变化,桓容自是喜闻乐见。
当然,有高瞻远瞩的,自然也会有顽固不化的。
对于这些人,桓容的态度十分明确,并没有一刀切,该用的还是会用。
在某件事上想不开,不代表没有其他才能。
例如前岁选官的几名庾氏郎君,对桓容的施政理念抱持怀疑,照样不妨碍他们在财政和军事上有所作为。即使对天子的某项政策不满,该完成的工作一样完成,高标准严要求超规格,十足令人惊叹。
遇上此类情况,桓容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就当这些都是“偏科”人才,大手一挥,全部安排到合适的岗位上,尽量少让他们接触“不该接触”的,自然不会生出太多的烦心事。
再者说,朝中有郗愔谢安诸位大佬,这些新人再蹦高,照样掀不起多大的浪花。
不是桓容爱好找-虐,想给自己找不自在,而是朝中需要不同的声音。
他制定的政策就一定对吗?
出于好意的施政理念就一定能惠及万民吗?
这些都需要时间来考验。
历史上,好心办坏事的例子并不鲜见。他需要时刻警醒自己,告诫自己,不能在权利中迷失,更不能过度膨胀,以致失去本心。
出于以上考量,桓容用人的范围不断拓宽,选才的数量不断增多。大中正忙到天昏地暗,首次知道,做个“印章”也如此累人。
士族高门得到好处,对天子推行的多项制度不再那么抵触,见到其中的好处,更设法加以改良,主动推行各州。
最显著的例子就是学院。
几年过去,范宁桓秘开办的学院闻名遐迩,建康幽州之外,扬州、江州、荆州甚至是宁州都有了分院。
两人依托关系,三顾茅庐,请出隐居山林的多位名士大儒,分别往各地学院坐镇。
去岁,宁州刺使上表,州内豪强愿意出钱,请在州城再建一座学院。
桓容觉得稀奇,他当真没想到,早年有“贪-暴”之名的周仲孙会如此重视教育。
不过,多建书院是好事,派人查过宁州实际情况,桓容大笔一挥,宁州成为继幽州和扬州之后,第三个拥有两座学院的治学之地。
除此之外,周仲孙另有秘奏,自去岁以来,宁、交两州出现大量的僧人和沙弥,各处宣扬佛法。
“其皆西来,肤黑类猿,非汉土之人。”
“非我族类,不得不防。”
看到周仲孙的秘奏,桓容嘴角直抽。
他佩服古人的脑洞,却对这种“匮乏”的形容很是无语。
西域胡发瞳异色,类猿;极西之地来的商人,丑陋多毛,不识礼仪,完全不用说,继续类猿。至于表书中的僧人,不出预料的话,七成来自于后世的天竺和东南亚,一样是肤黑类猿。
总之,凡异邦之人,不识礼仪教化,多数类猿。
这不是他信口胡诌,关于类似的记载,史书上都能查到实据。
换成后世,绝对有一场口水仗可打。如今却是认真的记录,不觉有半点不对。
随着入建康朝贡的队伍日多,史官的笔也是越来越忙。
每次看到类似语句,桓容都忍不住嘴角直抽。两次憋笑憋得难受,引来史官奇怪一瞥,心中怀疑,陛下这是怎么了?
不管可不可乐,周仲孙的秘奏很快引起桓容的重视。
经过慎重考虑,并询问过郗愔谢安等人的意见,桓容下旨,不许这些僧人沙弥入境,已经进来的,发现一个撵一个。
还是那句话,他对宗教没有任何意见,只是以目前的情况,国家想要进一步发展,在统一后继续扩大版图,有些苗头还是不要出现为好。
太和七年,八月
北地战火燃起,秦玦秦玸带兵增援朔方,鏖战两个日夜,挡住高车大军。
秦玖接到旨意,率西河兵北上雁门,再次横刀立马,临阵杀敌。
秦玚镇守西海,牢牢挡住乌孙骑兵,未让敌兵踏入西海郡半步。
秦玓返回三韩,亲自率军剿灭高句丽残余势力,在高句丽、百济和新罗的旧土上过了两遍筛子,又立起五座京-观。
秦璟收到桓汉国书,将长安暂托秦玒,点文武二十余人,伴驾同往荆州。
双方的会面地点定在襄阳,为确保安全,桓冲离开姑孰,率部曲先奔襄阳,从侄子手中接过当地防务,做出万全布置。
长安亦调遣精锐,在秦璟到来之前布下重重防护。
沿着边界线,双方摆开架势,立起营盘,刁斗森严,旌旗招展。
知道的,这是两国天子会晤。不知道的,八成会以为长安和建康一言不合,正准备开战。
小小一座襄阳城,聚集了天下目光。
无论长安和建康,此时都绷紧了神经,准备迎接一切可能到来的变化。
相比他人的紧张,桓容则十分放松,从建康登船,过豫州后改行陆路,恰遇八月好景,沿途放慢脚步,心情十分不错。
秦璟没有太多赏景的心思,快马加鞭感到襄阳。抵达后方才得知,桓容尚在途中,想要当面一会,至少还需数日。
看着盘旋在半空的苍鹰,以及跟在苍鹰身后,无论如何甩不掉的鹁鸽,秦璟拉住缰绳,打出一声呼哨。
发现秦璟,苍鹰立即高声鸣叫,从半空俯冲而下。
举臂接住飞落的苍鹰,秦璟的嘴角掀起一丝笑纹,漆黑的双眼映出光影。
晚有何妨,他等着就是。</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