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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康三年,七月
草原掀起一场恐怖的黑风,游牧在边界的柔然部落全部遭逢大难。秦璟率麾下近万骑兵横扫而过,来去如风,劫得牛羊千余头,放归羊奴近千人。
部落中人要么战死、要么逃散,仅有少数青壮被俘虏,派专人送回长安,交由秦玚处置安排。
秦策下令移都长安,兴建和修缮城池宫殿需要人手,不能大范围的征发民夫,这些俘虏正好补充。
如果国库不够充裕,还可以运送到南地市换粮谷稻麦和布帛金银。
桓使君长安一行,苻坚私库被搬空,氐秦国库落在秦氏手里。经过一段时间经营,国库内的金银粮秣略有充裕,但对拿下邺城和长安,收拢大量人口,并有意发兵三韩的秦氏来说,依旧有些捉襟见肘。
这个时候,维持同南边的贸易至关重要。
晋帝禅位的消息传至北地,桓容身份的改变,对双方的盟约造成一定影响。可以说,一旦禅位大典完成,这个维系多年的盟约将会岌岌可危。
现下,长安和幽州的生意仍在维持。只要还没有正式翻脸,这条商路不会轻易断绝。
至于西域,则属于另外的章程。
相比建康,长安距离姑臧更近,而论起货物种类和贸易繁荣,长安却远不是建康对手。综合多方考量,在这条商道上,双方不会轻易起干戈,短期内尚能维持和平。
只不过,等到战鼓响起,这里的厮杀未必会弱于中原。
秦璟在边界烧-杀-劫-掠,杀得柔然诸部胆战心惊,甚至无心放牧,造成的破坏难以想象。
秦四郎凶名之盛,甚至压过当年的匈奴王。遇黑甲骑兵来袭,草原各部完全是闻风而逃。许多部落甚至放弃丰美的草场,主动迁往漠北。
日子苦点不算什么,总好过丢掉性命。
收到各部迁移的消息,知晓事情的严重性,柔然王庭终于坐不住了。
柔然王下令召集各部落勇士,联合起来驱逐这支由汉、羌、羯、鲜卑以及少数氐人和敕勒组成的恐怖军队。
可惜想法虽好,实行起来却相困难。
柔然王庭日渐势微,柔然王的命令送出,完全同废纸无异。大部落首领压根不屑一顾,有的连面子都不愿意做,直接将使者撵走。小部落纵然有心,见到大部落的反应,也纷纷打了退堂鼓。
这些兵强马壮的都不出头,凭自己这点人马蹦高往前冲,不是一门心思的找死吗?
几次三番,柔然王发兵的意愿没能达成,反而促成另一个结果,更多的部落放弃漠南的草场,开始迁向漠北。
少数向西进入中亚和东欧,走得远的,甚至遇上了罗马军队。
此时的柔然并未彻底衰落,被秦璟横扫,实在是这位的战斗力过于强悍。遇上衰落的罗马和东欧骑兵则不然,角色立刻转换,个顶个的战斗力非凡,直让战败的国王和领主们回忆起汉时西迁的匈奴,叫嚷着又一个“上帝之鞭”。
还有几支直奔向东,跑进室韦和库莫奚地界,差点和慕容垂麾下的骑兵打起来。
草原被搅得天翻地覆,究其源头,不过是八千多骑兵而已。
秦璟并未就此收手,反而继续向草原深处搜寻,不放过任何柔然骑兵的踪迹。日复一日,柔然诸部听到传言,秦璟的目标是柔然王庭,准确点说,是柔然王的项上人头!
柔然王听到消息,再生不出兴兵讨伐的念头,连夜收拾包裹,命人拆掉大帐,带着贵族大臣和勇士奔往漠北。
迁移途中,有贵族和大臣发生争执,竟然出现一场内-讧,没等秦璟来到,自己先打了起来。战中死伤不小,柔然王得以脱身,王庭却不复存在。
传言是真是假,此时已不再重要。
柔然王庭分-裂,柔然各部各奔东西已成定局。
随柔然诸部迁移,大片草原荒无人烟,漠南出现权利真空。曾被柔然压制的部落抓住机会,陆续开始展露头角,其中之一,就是本该在隋唐时兴盛的突厥。
这个时候,突厥还是几个小部落,依附铁弗部,甚至没有容易的名称。别说威胁中原,连在草原游牧都要时刻提防被他部袭击。
部落首领听到秦璟的“汗王”之名,亲眼见识到秦璟麾下骑兵的凶狠,亲自送来牛羊和金银,希望能臣服于秦璟麾下。
比起过一天算一天的铁弗部,明显是秦璟这里的前途更加光明。
“我部愿为汗王冲锋陷阵,做汗王手中的弓箭和长刀!”
部落首领找来时,正遇上秦璟下令休整,将营地扎在一条不知名的小河边。这样的河流常出现在夏秋季节的草原,临到冬季就会干涸,留下一条不太显眼的河道。
大帐立起,帐前竖起一面兽皮制的大纛,巡逻的骑兵各个彪悍,无论汉人还是胡人,都是一身的血腥和凶悍之气。
突厥首领走进营地,腿肚子不由得有些发颤。
大帐中,秦璟高坐上首,一身玄色甲胄,未戴头盔,凶煞冰冷的气息弥漫身周,轻易让人忽略那张俊美的面容。
之前投靠的染虎和各部首领分坐左右,铠甲和皮甲的样式五花八门,一样没戴头盔。
和染虎坐在一起的首领多数梳着索头,彰显东胡鲜卑的身份。另有几人是标志性的髡头,象征祖先的匈奴血统。
余下的,可以从面上和手臂上的图腾加以区分,或为羌羯,或为氐族和敕勒部。
距秦璟最近的五六人人,长相迥异于胡人,明显是汉人将领。
大帐中仅有一名谋士,姓张名廉,字伯考,是张禹的侄子,从秦璟驻军彭城开始,即为他帐下参军。其后,婉拒叔父将他调回西河之意,始终跟随秦璟南征北讨,比起一个谋士,更像是一个久经沙场的智将。
获悉族中从兄已升鹰杨将军,张廉并未有任何羡慕之色,仅是一笑置之。
他之愿,是追随秦璟扫平贼寇,护万千汉家百姓。做不做官,有没有爵位,于他而言并不重要的。
张禹奉秦策为王,他则视秦璟为主公。
叔侄俩的志向出现分歧,对后者来说,宁愿跟着秦璟征战草原,也不愿回西河面对各家争-权的嘴脸。
和张廉志向相同之人绝不少。
秦璟身边的部曲和将领不多,即便加入刘氏部曲,也未能超过八百。然而,这几百人都能托付信任,足以震慑投靠的各部骑兵,助秦璟一路征战、横扫草原。
突厥首领进帐时,众人正在商议,是继续追向漠北,找到柔然王;还是就此掉头向西,咬住之前发现的两支柔然部落。
半数人以为该追击柔然王。虽说王庭势微,又经历过内讧,但柔然王积累几代,手中的金银珍宝绝对不少。
其他人更想往西,柔然王的珍宝终归是揣测,这两支部落的牛羊可是实打实,全部亲眼见到。
争执不下,只能请秦璟定议。
不承想,秦璟尚未开口,突厥首领就来献宝臣服。
没能得到想要的结果,双方都点气不顺,看向突厥首领的目光自然不太“友善”。
这样的表现,轻易造成一场误会,让突厥首领不敢怀抱任何侥幸心思,扑通一声跪倒,直接行大礼,向天神发誓,愿臣服于汗王。
“你愿臣服于我,为我征战?”
“不敢有半句假话!”见事情有门,突厥首领心一横,当场-抽-出匕首,在脸上划开一条血口,以此来发下重誓。
“染虎。”秦璟道。
“属下在!”染虎出列。
“他交给你,清点过该部人数,交张参军辑录成册,部众青壮尽由你调动。”
“诺!”
染虎曾追随燕国太傅慕容评,对治军和驭人有一定建树。起初是为报仇才投靠秦璟,随着时间过去,见识到秦璟的手段和勇猛,早已消去其他心思,彻底臣服。
他看不上突厥这样的小部落,但秦璟下达此令,代表对他的看重,自然要全力办好,不负信任。
结束这段小插曲,众人的话题重归进军路线。
“日前父王有令,召我回西河。”秦璟话音未落,帐中顿时一片哗然。
这个关头召将军回西河?
胡人首领的脑袋里没有太多弯弯绕,却也觉得此事不对。
“将军,是否能拖延一段时日?”张廉眉心深锁,显然认为这不是什么好预兆。
“无妨。”秦璟抬起右臂,止住众人的吵闹,沉声道,“大军尚需一批皮甲和兵器,此番正好一并备足。况且,我早有意回西河一趟。有些人,有些事,是时候解决干净。”
张廉陷入沉默。
以秦璟得行事作风,决心既下,断不容更改。况且,他话中所言的人和事,八成和在长安养病的刘夫人有关。涉及到刘夫人,事情更是不容转圜。
“柔然王跑不了,柔然各部一样跑不掉。”秦璟说话时,视线扫过众人,一字一句道,“待从西河归来,必让尔等杀个痛快,牛羊任屠,金银珠宝任取!”
“诺!”
得到秦璟的承诺,帐中众人皆面露兴奋。想到再次杀回时能得的好处,都是一脸喜色,胸膛拍得砰砰作响,甚至还想狼嚎几声。
秦璟率兵转道西河,四散的柔然部落暂得喘息之机。
然而,屠-刀依旧悬在头顶,始终没有收起。等西河之事了结,秦璟率兵再回草原,这把屠刀只会落得更快。
与此同时,建康城内迎来各地诸侯王的表书。
表书措辞并不相同,送到的时间也有先后,中心思想却没任何区别,都是请除国、归王爵。
司马曜禅位的消息传遍各州,凡宗室皇亲都如挨了一记惊雷。
桓大司马没做到的事,被他儿子做到了。
禅位诏书广告天下,江山就此易主,由司马改姓为桓。
想起魏初故事,分封各地的诸侯王生生打了个激灵。无需太多思考,都知道该做出什么选择。几乎是得到消息之后,就争先恐后上表,请除国除王爵。
他们连侯爵都不敢要,只求能得寻常士族地位,保住全家性命,就此平安终老。
表书送至建康,三省一台未有决断,原封不动的送到桓容面前。
对此,桓容当面未做表示,背后却是连连冷笑。
他预期的麻烦终于到了。
这不过是一次试探,如果此事处理不好,朝中文武怕会以为他可欺,使出各样手段,明里暗里的架空-君-权。
“秉之以为,此事当如何处理?”将表书递给贾秉,桓容问道。
“陛下,昔日司马氏取魏,以魏主为陈留王,魏氏诸王皆降为侯。”贾秉仅仅扫过两眼,就将竹简放到一边,抚过颌下长须,笑道,“陛下大可依旧典行事,朝中如有异议,臣亦有办法应对。”
“如欲万全,可将司马氏诸人召回建康。”
简言之,照着司马炎行事,九成能堵上满朝文武的嘴。
不满意?
难道是要他参照曹丕?
那样一来,可就是山阳公的待遇了。
估计诏令下达,司马氏恨的不是桓容,而是揪住事情不放的朝中文武和建康士族。
将司马氏诸人召回建康,名为优恤,实则将人送到青溪里,直接养起来,既让天下人看到桓容胸怀仁慈,不伤晋室性命,也能彻底堵住各种杂七杂八的烦心事,免去不必要的麻烦。
人养起来,顶多费些粮食。等到地盘扩大,巩固陆上和海上商路,还愁这点钱粮?
再不济,等到将来条件成熟,挑选司马氏子弟随船队远航,让他们有事可干,更没时间七想八想。
“此议甚好。”桓容点点头,正要再说,忽见荀宥走到门前,手里捧着两三卷竹简。
“陛下。”荀宥走进室内,行礼之后,将竹简送到桓容面前。
“宝册和诏书俱已拟好,另外,孔玙遣人送回消息,受禅坛也已搭建完毕。”
“这么快?”桓容略感诧异。
“有公输和相里在,自然不会慢。”荀宥笑道,“再则,三省送来奏疏,大典之日,建康宗庙未成,请祠祖于建始殿。”
“恩。”桓容勾了下嘴角,“没提司马氏宗庙?”
“并未。”
“估计是谢侍中的主意。”
“陛下英明。”
桓容很没形象的斜眼,看着荀宥,不满道:“仲仁愈发一板一眼。”
“身为臣子,理当如此。”
桓容无语,看看严肃的荀宥,再看向面带笑容的贾秉,想想督造禅让台的钟琳,对比一下从盐渎赶回、正以朝官身份清点国库的石劭,不禁摇了摇头。
好吧,每个人性格不同,他总要习惯。
正在这时,室外忽然传来一声响亮的鹰鸣。
桓容心头一动,示意贾秉和荀宥暂且退下,几步来到廊下,以羊皮垫在前臂,接住飞落的苍鹰。
解下鹰腿上的竹管,看到特有的标记符号,桓容一时间有些踌躇,究竟该不该打开。感到脸颊被羽毛刷过,对上歪了下头的苍鹰,方才扯了扯嘴角,取出绢布细读。
通读全篇,烦躁的心情开始沉淀。
靠在廊柱旁,抚过苍鹰背羽,想到草原烽烟、北方变故以及即将改变的立场,桓容仰望云层,许久一动不动。直到风穿过廊下,掀起衣摆,鼓起衣袖,方才无声叹息,缓缓合上双眼。
沉思中,手指渐渐收拢,越攥越紧,绢布终被揉成一团,牢牢攥在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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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位大典前两日,司马曜终于一改往日作风,主动走出华林园,往长乐宫拜见王太后和南康公主,请示大典之后的安排。
王法慧闻讯,打发走来请的宦者,无意与“夫主”同行。
自下达退位诏书,搬出太极殿后,司马曜一直深居简出,除非必要,近乎不在人前露面。距大典日期越近,这种趋势越是明显,到最后,连司马道子都难得见上一面。
王法慧则不然。
比起萎靡的司马曜,王氏隔日便往长乐宫请安,偏殿中还曾响起鼓乐。
得王太后许可,王氏的母亲和姊妹曾两次入宫探望,并得到准话,待新帝登基,世人的目光不再聚集在司马曜身上,王氏自能如意仳离,另嫁亦是无妨。
因为这场不成功的联姻,王氏一族在朝中的地位非但没有提高,反而是一落千丈。明面上没有打压,背地里却是小动作不断。
情况越演越烈,王蕴的家主地位不保,如今在家中闭门谢客,整日与酒为伍。即便没有挂印辞官,今后也不可能有太大的发展,遑论进入权利中心。
王氏族中颇有怨言。
更有人道,当初就不看好这门婚事,是王蕴一意孤行,硬要做“国丈”,张扬外戚的风光才带累全族。
就算王法慧能同司马曜仳离,新帝岂能不忌讳?纵然新帝宽大仁德,意图分割朝中势力的人照样不会轻易揭过。
加上已逝的哀靖皇后,王氏有两层外戚关系,至少三代之内不会被朝廷重用。
“看看前朝的旧例,如新帝狠下心,全族能保住性命,也恐将沦为庶人!”
对士族而言,由云端跌落、失去身份地位,未必比丢掉性命好上几分。
王蕴本就心存郁气,被族人埋怨,差点一病不起。
得知消息,王法慧气得银牙咬碎,叮嘱母亲暂且蛰伏,莫要轻易与族人起争执,待她离开台城再做计较。
“今日之事,我且记下。他日寻到机会,必要让落井下石之人尝到苦果!”
“你在说什么?”王氏的母亲和姊妹显然惊吓不小,以为她是委屈太甚,已经开始说胡话。
“如今不好详说,且待他日。”王法慧冷静道。
“阿母,你今日为何前来,我能猜出几分。不过,现下的时机不合适,阿妹的婚事无需着急。更何况,如今即便是寻,也未必能寻到合适之人。不如等大典之后,桓氏族人进京再说。”
“桓氏?”一阵抽气声在室内响起。
“桓氏。”王法慧抚平衣袖,指甲划过袖摆的云纹,略微压低声音,在母亲耳边道,“周氏有意同桓氏结亲,阿母可曾听到风声?”
刘夫人点点头。
“周氏是为吴姓,尚有此等机会,我祖同刘真长齐名,我父在地方素行德政,为百姓称道。纵有哀靖皇后与我,家族根基终不会轻易断绝。”
参照前朝旧例,哪怕是做做样子,桓容也不会轻易对王蕴一家下手。
王法慧表情沉稳,安抚着母亲和姊妹。
“阿母,阿妹尚未及笄,无需着急定亲。待新帝登基,正是阿父和阿兄大展抱负之时。族中短视之人无需挂怀,以我来看,您和阿父担心之事绝不会发生。”
“你有把握?”刘夫人面露怀疑。
“有九分。”王法慧笑了,五官称不上艳丽,更同妩媚不搭边。据悉她的长相极似哀靖皇后,端庄文雅,不怪姑侄先后入主显阳殿,成为一国之后。
“归根结底,我嫁入台城是王太后的主意。”王法慧继续道,“王太后同南康公主背后有约,之前未摆上明面,如今仍安居长乐宫,足见其中端倪。”
“新帝登基,其家族亦将水涨船高。”
“只要能得王太后怜惜,我的日子未必会差。说不得还能帮上阿父和阿兄,助阿妹找到好的夫家。”
有一件事,王法慧考虑许久,已然是下定主意,却没有同母亲和姊妹明说。
同司马曜仳离之后,她并不打算再嫁。
只要她独居一日,王太后的“愧疚”就不会彻底消除。牢牢抓住这一点,无法帮上大忙,总能让家人平安。
世事难有万全。
愤怒和委屈再多,发泄过也就算了,终不能真的越过底线。如果不知轻重,一意孤行,等待她的只有万劫不复,甚至会带累家人。
事成无法改变。落到如今境地,她只能不断自勉,小心的在悬崖边行走。尽己所能,用自己的后半生换来家人平安,为父兄和姊妹铺就前程。
牺牲?
的确。
但是,既生为士族女郎,享有家族给予的一切,该挺身而出时,绝没有后退的道理。
王法慧的长相肖似姑母,性格却截然不同。哀靖皇后固然骄傲,终有几分柔弱;王法慧则是骄纵中带着刚强,为达成目的,她可以不惜一切。
刘夫人离宫后,叮嘱几个女儿不可乱说。关起门来,将长女的话如数复述给王蕴。
王蕴当时没说什么,在书房静坐整夜,第二日天明,入窖砸碎酒坛,沐浴更衣,振作精神,登车往青溪里拜会。
他要求见的不是桓容,而是尚未有朝中官职的贾秉。
两人见面之后,关起门来一番长谈,王蕴告辞离去,贾秉沉吟片刻,迅速起身去见桓容。
“王内史之意,陛下无妨考虑。”贾秉道,“王氏虽为外戚,王叔仁的名望终究不一般。膝下三子亦有才名,如能为陛下所用,实为一桩乐事。”
侨姓,吴姓。
朝臣,外戚。
旧臣,新-贵。
一项项列出来,桓容执笔悬腕,横向画出几条墨线,在交汇处画上一个圆圈,缓缓点头。
“王氏之例,可及前朝外戚。”
外戚和宗室终归不同,条件允许,大可以分别对待。只要郎君有才学,能办实事,哪怕身为外戚,亦可选官出仕,造福一方。
桓容手中握有兵权,压根不担心有人“造-反“。真要有人举兵,更方便他杀鸡儆猴,给蠢蠢欲动者一个教训。
“大典之后,我将下诏,将幽、豫考核官员之法推及江、荆以及梁州等地。”桓容合上绢布,正色道。
“对此此法,叔父已经点头,杨刺使亦无异议。”
“推行此法的郡县,当率先创立学院。范公有意办学,正好偿他心愿。”
有办学这根胡萝卜,范宁肯定会旗帜鲜明的站到自己一边。有他的影响力在,配合桓氏实力,这项“职内考评”的政策应该可以顺利实行。
这仅是第一步。
如今的世道,瓦解九品中正制无异于天方夜谭,稍有不慎就会挖坑埋掉自己。桓容要做的是把握时机,小心翼翼的松土,在不引起士族的反弹下,对选出的官员进行考核,尽最大可能剔除尸位素餐、一点实事不办的庸碌之人。
他可没打破规则,而是在规则之下行动。
以大部分士族的家风,想必不乐见族中子弟因“无才无能”被罢官。如此一来,推举出的子弟总会有一两样拿得出手的本事。加上每岁考核,未必有足够的时间清谈-嗑寒食散。
所谓潜移默化,上行下效,治所风气都将为之一新。
“另有一事,”撇开官员考核和办学,桓容话锋一转,道,“杨刺使将于大典后转调姑臧,同秦氏共掌西域商路。我有意将汉中交给秉之,未知意下如何?”
“陛下信任,臣不胜感激,本当鞠躬尽瘁。然臣知晓自身,未必有牧守一方之能。”贾秉收起轻松的神情,认真道,“陛下如要委任汉中之地,孔玙和敬德可择其一。如若不然,以四公子出为牧守亦可。”
“秉之意向为何?”
“臣愿辅佐陛下一统中原,复华夏盛世。”
桓容笑了。
能让隔三差五惦记放火的贾秉说出这番话,着实是不容易。
“秉之之志我已明了。”桓容声音平稳,语调没有太大起伏,却是字字有力,掷地有声,“有生之年,必尽我所能结束乱世,恢复华夏,复强汉之时!”
贾秉颔首,起身整理衣冠,面向桓容,俯身下拜。
桓容未动,承下他这一礼。
重担压下又如何?
能实现心中宏愿,他甘之如饴!
与此同时,司马曜见过王太后,告辞离开长乐宫。中途遇上司马道福,下意识停住脚步。
姐弟相见,不见先前的剑拔弩张,只剩下沉默,无尽的沉默。
良久,司马曜先行礼:“见过阿姊。”
司马道福没有应声,而是上下打量着他,忽然微微一笑,还礼道:“阿弟客气。”
“阿姊是往哪里去?”司马曜硬挤出一丝笑容。
“自是去见太后。”司马道福依旧在笑,只是笑容格外冰冷。
一瞬间,似有锋利的冰-刺-扎在司马曜身上,让他不自觉的后退半步。
“我今日去祭拜父皇和阿姨。”司马道福凝视司马曜,一字一句道,“父皇临终之时,你可还记得?”
司马曜表情微变,用力咬紧牙关,尽量维持镇定。
“我不明阿姊之意。”
“不明白?”司马道福收起笑容,走司马曜近前,低声道,“我离开建康时曾对上天发誓,不负父皇爱惜。”
“阿弟,时至今日我依旧恨你,恨不得亲手取你性命!”
司马曜僵住了。
“阿姊……”
“放心,哪怕我心中再恨,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动手。”司马道福后退半步,笑弯红唇,眼角微微上挑,颜色之艳,非语言可以形容。
“好好过日子吧。”司马道福轻轻拍了拍司马曜的肩膀,“或许我心情好,会忘了这件事。如果忘不掉……”
接下来的话,司马道福没有明说,却比实言更令人恐惧。
司马曜站在原地,脸色惨白如纸。僵硬的转过头,目送司马道福渐渐远去,掌心早被冷汗浸透。
回到华林园,想到明日的禅位大典,司马曜辗转反侧,夜至三更仍没有半点睡意。心情实在烦躁,干脆起身下榻,抓起摆在榻前的香炉,狠狠砸了出去。
声响传出,立刻有宦者前来查看。
司马曜没有力气再砸,瘫坐在地许久,不理门外的宦者询问,起身翻出竹简和刀笔。他改变主意,不去临海,留在建康!
纵然要在新帝的眼皮子底下,活得注定憋屈,总比被司马道福派人取命要强上百倍。
皇位已经没了,总要保住脑袋。
司马曜苦笑一声,酝酿片刻,落下第一笔。
殊不知,这份请求成全了他,却坑了司马氏全族。
作为改朝换代之后,唯一有王爵之人,他主动上请留在建康,决心不出都城,余下的诸侯王如何能继续在外?为消除新帝猜疑,必定要跟随上表,表示移居建康之意。
对桓容而言,无需费脑筋安排就能成事,倒也算是意外之喜。
身为源头的司马道福,压根没想到几句话就会带来这种效果。事实上,她话中的恨意不假,真的动手却不太可能。
最重要的一点,桓容未必乐见司马曜暴-死。司马道福托庇于桓氏,自然不可能背其令行事。
奈何司马曜明显被吓破胆,脑子转不过弯,任凭谁和他说“司马道福不过是嘴上说说,并不会采取实际行动”,他都不会相信,反而会疑心是在害他。
于是乎,做皇帝三年,司马曜没留下什么好名声,反而是退位之后,被史官记录为“明大义”,着实是一种讽刺。
黎明时分,奏请终于写好。
司马曜一夜没睡,眼下挂着两个黑眼圈,精神反而有几分亢奋。
听到门外的脚步声,见到宦者和宫婢捧上的深衣和发冠,司马曜放下刀笔,任凭宦者为他更衣梳发。
“请陛下先至太极殿,再往禅让台。”
司马曜挥开宦者,亲自整理过腰带,将竹简收入怀中,道:“带路吧。”
“诺!”
台城外,以郗愔和谢安为首的百官齐往青溪里,迎新帝入主太极殿。
这样的场面。同司马昱登基时依稀仿佛。
不同的是,为首之人由桓大司马变成郗丞相,来迎的群臣的之中,侨姓虽然为主,吴姓已有渐起之势。
青溪里外,士卒立于道路两旁。
王虎生和毛安之分率一队殿前卫,护卫在天子大辂左右。
百姓陆续从家中涌出,拥挤在路边,摩肩继踵,挥汗如雨。见到桓容出现的那一刻,先是一阵沉默,继而响起一阵欢呼之声,似能震破天际。
见到这一幕,文武群臣面上未显,心中各有思量。
被无数道视线笼罩,桓容始终镇定自若,没有半点紧张。登上大辂之后,挺直背脊立在车栏前,双臂平举,深深揖礼。
刹那之间,嘈杂声尽数远去。
不只是路旁的百姓,包括迎接新帝的文武都愣在当场。
“容今日立誓,存息一日,必竭尽所能逐走贼寇,恢复华夏,重振汉室!“
“昔秦之铁骑纵-横天下,汉军之威涤荡匈奴,汉之臣可言,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今容承先民之志,必结束百年乱世,还天下百姓安稳!”
“今日立誓,苍天为证!”
八个字落地,铿锵有声。
人声轰然而起,老者眼含热泪,青壮满面赤红,妇人和女郎掷出绢帕,以鲜花铺路。
桓容直起身,挺立如松,站在车辕上。
典魁和许超互相看看,代替毛虎生和毛安之控缰,驱动大辂前行。
群臣步行在车后,郗愔为首,谢安和王彪之落后半步。
车轮压过压过柳枝和鲜花,吱嘎作响。
望着桓容的背影,郗愔再次感叹,桓元子后继有人。今万民归心,司马氏之运为桓氏取代,怕也是上天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