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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十月,一天冷似一天。
梁州城连下数场寒雨,雨中零星夹杂着雪子,纷纷扬扬落下,似在城头罩上一层银纱。
又是一夜大雨,清晨起来,青石路上结成大块的薄冰,走在上面需格外小心,不然摔得重了。不受伤也会疼上几日。
梁州城头,巡城的州兵用力跺着双脚,握住长矛的手冻得通红。看到太阳升起,不时向身后张望,期盼着轮值的同袍快些到来,好能第一时间奔回营房,喝几口热水,做到火盆边,暖一暖冻僵的手脚。
城外大营中,桓容身着玄色长袍,外罩一件狼皮斗篷,头戴武冠,迈步走出大帐。
迎面吹来一阵北风,冻得桓使君脸色微白,连打两个喷嚏。
启程的命令早已经下达,天不亮,甲士和健仆就开始紧张忙碌,一边拆除营帐、升起大车挡板,一边熄灭灶火,首级起粮草炊具,顺便将冒着热气蒸饼、馒头和胡饼分发下去。
甲士和健仆轮换吃饭,大口的咬着这柄,喝着热汤,速度比平时快了一倍有余。吃完顾不得休息,瞧见哪里缺人手,不用招呼,立刻过去埋头干活。
营地中的秃发鲜卑和羌羯骑兵同样没闲着,他们不懂得拆卸组装武车,对如何拆除帐篷颇有心得。见几个州兵忙得头上冒汗,干脆三两口吃完胡饼,抹抹嘴,主动走上前帮把手。
经过数月的磨合,幽州兵和胡骑算能友好相处。
胡人渐渐能掌握汉话,甚至学几句地道的吴地官话;幽州兵多少通晓三两句简单的胡语,尤其是战场上常用的进攻和撤退讯号。
别看现在用不上,一旦与氐兵接战,说不定就能最快知晓战机,不能借此斩获大功,总能在危急时救自己一命。
典魁和许超护卫桓容左右,钱实已于日前出发,同杨广率领州兵启程北上,以最快的速度赶往扶风郡,同桓石虔的军队汇合。
建康的消息传来后,桓容刻意拖慢了出发的时间,准备先见见谢玄和王献之,再启程赶往长安。
奈何天公不作美,谢玄和王献之在途中遇上大雨,桥被洪水冲垮,现在还没离开豫州。
桓容不能无限期的等下去,只得留下一封书信,交给杨亮代转,同时下令尽速拔营,将队伍分成两部分,一队赶往幽州,一队随自己北行长安。
为何不将书信交给东行的队伍,桓容做过仔细考量。
既然要同杨氏合作,光凭嘴上说肯定不行,方方面面都要关注到。
派杨广出兵仅是第一步,接下来,必须向杨亮表示,桓使君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之前言托付信任,必定说到做到。
何况,请杨亮转交私信,也是向谢氏和王氏表明,桓氏和杨氏是同盟,不说牢不可破,轻易休想挑拨。
杨亮如此,周仲孙亦然。
大义不提,单是桓容给出的利益,无论琅琊王氏还是陈郡谢氏,九成以上做不到。
一举两得,一箭双雕,何乐不为?
以杨亮的为人,不会私拆信件。即使拆开也没什么,桓容信中所言皆是平平,除了寒暄问候,提了提北地的战况,再无其他。
营地很快收拾妥当,备好的干粮陆续分发下去,桓容登上武车,甲士吹响号角,千人的队伍迅速集-结,打出幽州刺使的旗帜,即将启程北行。
知晓桓容今日出发,杨亮率官员出城相送,亲手送上一觞美酒。
桓容没有客气,笑着接过,当场一饮而尽,随即倒扣觞底,同杨亮相视而笑。
“郡公一路顺风!”杨亮拱手。
“杨使君保重!”桓容郑重还礼。
梁州官员一并躬身,长袍宽袖随风鼓起,肃穆、庄严。
寒风中,五行旗烈烈作响。
号角声再起,却非军中甲士,而是源于城头。
桓容抬头望去,不知何时,梁州将兵尽列城头,铠甲鲜明。
队主吹响号角,士卒以刀背敲击圆盾,发出铿锵之音。
城内父老相携,牵牛出城。牛背上担着粮食和干肉,尽己所能以飨大军。
见此一幕,杨亮深深叹息。
古有言,天时、地利、人和。
所谓得民心者得天下,桓容虽然年轻,已深谙赢取人心之道。
眺望城头,再看行至桓容车前,深深下拜的城内父老,杨亮轻轻摇头,隐有几分黯然,同时亦有几许欣慰。
黯然于梁州民心所向,自己纵不主动辞官、向桓容示好投诚,早晚也会坐不稳刺使官位。届时别说经略西域,怕是性命都将不保。
欣慰于能抓准时机,提前认识清楚,没有一意孤行,进而带累整个家族。若事情顺利,更能以旁支的身份,助弘农杨氏更上一层楼。
念头一旦升起,再压不下去。
杨使君不再惋惜梁州,开始一心念着西域商路,以及记载于古籍中的西域诸国。
两百年过去,古国早已不存,但有地就会有人,有贸易就会有往来。占住连通西域和中原的要道,还担心没有人口、没有税收?
但是,这一切有个前提,必须打败氐兵,拿下扶风、天水和陇西等郡。
思及此,杨亮暗暗磨牙,用力搓了搓手指。
如果杨广不汲取之前的教训,还敢不听命令,贸然进军,以致破坏大局,使得计划功亏一篑,他不介意大义灭亲,狠狠抽上一顿鞭子,抽得杨广三月不能下地。
正赶往扶风郡的杨广陡觉颈后一寒,差点从马背跌落。
看一眼背后,除了绵延成-长-龙的军队,再不见其他。奇怪的摸摸脖子,难道是日夜兼程,过于疲惫,出现了错觉?
梁州城下,桓容谢过送行的父老,登车北去。
车轮压过土路,留下深深的辙痕。
百姓结伴站在路边,目送队伍行远,久久不肯离去。
年轻的女郎更是面露惋惜,这般俊俏的郎君,未知何日能够再见。
杨亮父子虽也相貌堂堂,奈何做爹的年事渐高,做儿子的有好-色之名,在小娘子们的心目中,实在不值得一提。
好不容易来了一个桓容,又眨眼间离开,怎不让人黯然神伤,满心怅惘。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古老的曲调和诗句似水流淌,卷入北风之中,仿佛随女郎们一同怅然忧伤。
桓容一心赶路,半点不晓得,身后的小娘子们正惦念着自己,下次再来梁州城,九成以上会被花海淹没。
不过,他走之后,谢玄和王献之抵达梁州,着实给了城中人意外之喜。
当日是何盛况,现下无法表述。仅有一点,之前在建康城被“坑”的两回,桓使君一起找回了场子。
离开汉中之地,队伍先入氐秦,继而转道向东,同借路荆州的商队汇合,一并赶往长安。好在有鹁鸽送信,消息还算畅通。如若不然,在信息流通不便的古代,真心没法做出这般计划。
两支队伍在上洛见面,带队的不是旁人,竟是本该在盱眙的钟琳。
“秉之在建康,仲仁脱不开身,仆知明公此行之意,暂将州内政务交于孟海,特来相助明公。”
钟琳说话时,神情一派坦然,半点没有将徐川“骗”回盱眙,押下不许走的心虚。
桓容捏了捏鼻根,默然无语。
和钟琳荀宥相比,徐川当真算是个“老实人”,更不用说时刻惦记放火的贾秉。
不过,此行的确需要谋士相助,他本想催一催徐川,不想钟琳给出意外之喜。既然如此,倒可省去途中耽搁。
至于徐参军……能者多劳吧。
他相信,以徐川的能力,定能将盱眙政务处理妥当,在钟琳回去之前,不出半点差错。稍后给盱眙送去书信,当勉励一番。
如果徐参军在场,必定会泪流满面。
明公信任固然好,但能不能换种方法?
上洛郡现由秦氏占据,驻军守城的将领姓陈名方,是个生面孔。看到桓容身后的千余州兵,陈方不自觉皱眉,目光带着几分审视。
“桓使君欲往长安?”
“然。”桓容点点头,不介意对方防备的态度。按照彼此的立场,这才符合常理。
不过,该解释的总要解释,莫要酿成误会,造成不必要的麻饭。
“容此行一为送粮,二来,实有要事同秦将军相商。”桓容笑道,“因事关重大,信中无法详细述,故亲自前来。这一幢州兵是为路上安全。如今北地的情况,想必陈将军比好容更加清楚。”
陈方皱眉,不得不承认此言有理。
长安被围数月,氐秦境内早生乱相。
不只是杂胡,连之前投靠的南地獠首都开始不老实,集合一批羊奴试图造-反。之前还曾袭扰平阳郡,被调至此地不久的秦玸杀得鬼哭狼嚎。
仔细想想,不知该说这些人胆大无谓还是脑袋被驴踢了。
“时已入冬,大雪将至,桓使君如要往长安,最好尽快启程。”陈方并不全信桓容所言,但就目前而言,只要有五成真,对秦氏就没什么还出,更是利大于弊。
甭管桓容背后打什么主意,有了这批粮草,再围长安两月也没问题。到时候,不用率兵攻打,城内的氐人怕会饿死一半。
残酷吗?
的确。
不人道?
诚然。
世情如此,战场向来不是讲究仁慈的地方。
对敌人发下仁心,即是对己方士兵的残忍。两相比较,还是让敌人去死更切合实际。
留下两车谷物,桓容继续向北。
行到中途,果然天降大雪。
羌羯和秃发鲜卑习惯北地寒冷,皮袍裹紧,如常赶路。
幽州兵半数是流民,半数是出身吴地,前者同样习惯寒冷,后者略差些,但有厚实的短袍,且有护手护膝,每日还能饮上热水,队伍更备有药材,冻伤的少之又少。
遇上队伍扎营,还会和出身北方的同袍比这用雪搓澡,在营地中一阵大呼小叫,甚至吓跑了被烤肉吸引来的狼群。
桓容坐在武车上,已经裹上两层斗篷。看着赤-裸-上身,胳膊上机头鼓起,胸前一片通红的壮汉,不禁摇摇头。
真心的没法比啊。
休整一夜,队伍继续前进。
距长安城三十余里,恰好遇见秦璟派出的斥候。确定桓容一行的身份,斥候立即打出花哨。很快,空旷的平原中响起一阵响亮的号角。
桓容定睛观瞧,首先见到的,是在寒风中飞扬的旗帜,继而是玄色的战甲,银色的长-枪。未等靠近,已感受到铺天盖地的煞气,以及隐隐飘散在风中的血腥味。
马蹄声滚滚而来,溅起遍地碎雪。
骑兵驰到近前,距三十步左右停下。
桓容推开车门,看着一人打马行来,微微眯起双眼,不自觉的勾起唇角。
来人通身玄甲,胯-下的战马都似食血肉的凶兽。
因有头盔遮挡,一时看不清五官,且身上的煞气实在太重,典魁和许超当即跃至车前,横挡在来人跟前。
战马停住,不听打着响鼻,非是骑士拽紧缰绳,怕会人立而起,狠狠踹向拦路的两人。
桓容走出车厢,站起身。
高挑的身材,披着两件斗篷,依旧显得有些单薄。
这是在怪不得他,谁能料到,明明过了生长期,个头还能向上蹿两指。当然,他绝不是抱怨。没人会介意长高。
尤其是在一群平均身高一米八,动辄一米九的“高人”之间。
典魁和许超不让路,来人并未强冲,顺手将长-枪扎在地上,摘下玄色头盔,鬓发被风吹乱,长眉入鬓,黝黑的双眸深不见底,视线犹如冰刃。
落到桓容身上时,冰雪渐似消融,隐隐现出几分暖意。
“敬道。”
声音入耳,比记忆中的稍显低沉。
桓容挺直脊背,藏在斗篷里的手指不自觉攥紧。
这算犯规有没有?
殊不知,看到他,秦璟同样有不小的降压。数月未见,面前的人变化不小,长高了,气质更加沉稳。
同初见时相聚甚远,几乎判若两人。
“秦兄。”
桓容舒展眉眼,笑着拱手。
他此行是为“谈生意,分地盘”,总要释放足够的善意,让对方信服,才好讨价还价。至于谈生意之后的事,桓使君咬住腮帮,总有时间“再议”。
秦璟能遇到桓容,实出于偶然。
入冬之后,长安城内人心更乱,城中的粮价一日三变,百姓买不起粮,不想生生饿死,先是砸开粮铺,后逐渐发展为抢劫氐人贵族和官员。
城内匪盗四起,许多守城的士兵就是贼匪同谋。
百姓和官员都是怨声载道,苻坚更是焦头烂额,被逼得没一点办法。
各地救援迟迟不至,冲又冲不出去,难道真要在城内困死不成?
屋漏偏逢连夜雨。
宫外的事情没解决,宫内的禁卫竟也-造-反,喊出“杀昏君,投明主”的口号,趁夜杀入太极殿。不是苻坚伸手不错,且有忠心的护卫和宦者,怕已人头搬家,和吕延兄弟有一样,送到秦璟面前。
乱局尚未压下,守城的将领又送来急报,北城门处的守军反了,两名队主带头,杀死幢主,打开城门。
“城内百姓闻讯,皆向北城涌去。”送信的甲士跪在地上,满面焦急,“陛下,城门恐将不保!”
桓容和秦璟赶到时,正遇上北城门洞开,长安百姓蜂拥而出。
看看练成一片的城门,再看看行在车边的秦璟,桓使君皱眉。
这究竟是不是巧合?
如果不是,自己算运气不好还是运气太好?如果长安就此被破,他该如何同秦氏周旋,才能确保之前的计划不被打乱?
甚者,要不要主动“拔-刀-相-助”,进一步巩固彼此关系?
扫一眼正跃跃欲试的两尊人形兵器,桓使君无语良久,好吧,身为盟友,理当该出手时就出手。
“如秦兄不弃,容力量虽薄,愿助兄长一臂之力!”
秦璟拉住战马,通过车窗看向桓容,忽而翘起唇角,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