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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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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的寿春,骄阳似火,热得好似一座火炉。

    自从袁真病逝,袁瑾自封幽州刺使,接掌袁氏在淮南的力量,行事一改平日作风,愈发孤行一意,不听劝解。

    手握大权之后,袁瑾迅速断绝同桓容的联系,不许秦氏坞堡继续借道,而是改向长安派遣使者,给苻坚送去亲笔书信,许下金银城池,决心彻底反-叛-晋朝,携袁氏仆兵投靠氐人。

    袁真死得实在太快,许多事未能提前做出安排,给了袁瑾钻空子的机会。手下谋士和将领人心不齐,多数并不看好袁瑾。

    观袁瑾诸多行事,果然应验众人猜测。

    袁氏到他手中,别说恢复往昔荣耀,重立世人之前,连维持目前的局面都很困难,甚至会变得更糟。

    日前有谋士处于好意,试图劝说袁瑾,纵然要守城,也莫要以村人为盾,行此恶-事实在有伤天和,恐落下后世恶名。

    结果如何?

    侍奉袁氏族两代的情分,竟抵不上劝谏的“过错”。

    不从袁瑾心意的下场,谋士身陷囹圄不说,一家老小都被押上城头,和裹-胁入城的百姓一起做人盾,全了他的爱民之情。

    如此倒行逆施,自然引来众人愤慨。

    尤其在谋士不甘受-辱,在牢中自尽之后,愤慨升级为熊熊怒火,只等一个契机就能引燃,瞬息可以燎原。

    而这个契机即将来到,就在眨眼之间。

    八月下旬,寿春城已是人满为患。

    袁瑾下令只留北门,余下城门尽数关闭封死。同时调兵遣将,命麾下日夜在城头巡逻,不放过任何可疑迹象。

    “派出斥候,探明桓容驻军何处。在城外设立拒马,将南门和东门堵死。”

    袁瑾坐在上首,扫视默然不语的谋士武将,冷冷一笑,道:“诸位,桓容乃桓温子,袁氏之所以沦落至此,桓温是罪魁祸首!”

    “与桓容结好,无异于与虎谋皮。先君病中做下决定,难免有思虑不详之虞,瑾今为此举,不过是拨-乱-反-正,扭转颓局。”

    众人口中称诺,暗地却嗤之以鼻。

    什么叫拨-乱-反-正?

    有乱才能正!

    袁真病重之时,仍能果断铲除朱氏,灭掉城中隐患,更同桓容联手,保住袁氏在淮南的力量,这才叫为家族考虑!

    现如今,袁瑾并不详加考虑,也不过问众人意见,一股脑抛开袁真的布局,撕毁同桓容的盟约,转而投靠胡人,何等的短视!

    不听劝解,一意孤行,甚至将劝解之人投入牢中,又是何等的令人寒心!

    室内陷入沉默,无论谋士还是武将,无一人出言反驳。

    袁瑾不知内情,以为是自身威严日盛,压服袁真留下的旧人,很是志得意满,竟有几分得意洋洋。

    落在旁人眼中,不知是可笑还是可恨。

    “城防之事还要劳烦诸位。”袁真道。

    “诺!”

    “谨遵公子吩咐。”

    听到这个称呼,袁瑾下意识皱眉。

    从他接掌氏以来,城内的谋士武将少有改口,多数仍以“公子”相称。这让他极其不满,又不好轻易挑错。

    毕竟袁真去世不久,论理他该服丧,此时自封本就不合时宜。

    故而,袁瑾只能暗暗咬牙,暂且压下这口闷气,只待日后再论。

    殊不知,他对袁真留下的人手不满,后者更是对他寒心,甚至是心灰意冷。

    离开“刺使府”后,众人并未立刻分散,而是互相看着,一起摇头叹气。

    “以王兄看,寿春能否守住?”

    “难说。”

    “那么,公子派人往长安……”

    “此事不宜多言。”

    一名谋士截住话头,对同僚道:“桓使君尚在路上,近两日之内,寿春应当无事。今日难得空闲,诸位何妨至舍下小酌一番?”

    谋士之言有些突兀,以寿春目前的境况,别说小酌,安心吃顿饭都很难。奇怪的是,听到这番话,众人非但没有驳斥,反而纷纷点头,都言必定到访,无一落下。

    事情商定之后,两名武将先往城门处安排布防,谋士陆续登上牛车,返回暂时居住的家宅。

    牛车离开刺使府,行出不到百步,路边即被村人和流民占满。

    空气中弥漫着难闻的味道,时而能听到小儿的啼哭和老者的叹气。

    谋士掀开车帘,看到一什仆兵正手持长矛,迫使数名汉子同家人分开,不由得暗中伤怀。

    “伤民如此,招至世间怨恨,留下一世恶名,岂能有善终。”

    如果袁使君还在,寿春绝不会沦落至此。可惜的是,袁使君沉疴在床,去得太快。

    太快?

    一个念头闪过脑海,谋士忽然一凛。

    袁使君固然病重,身边始终不离医者看护。不久前有医者曾言,使君好生休养,尚有半载的寿数。哪承想,不到半月突然-暴-亡。

    在袁真死后,袁瑾便以“不尽心”“无能”为名,将府内的医者尽数杀死,家人也未能留得一命。

    当时,众人都以为袁瑾哀伤过度,乱了心神,才有此等残暴之举。

    如今来看,事情着实有些蹊跷。

    越想越是心惊,谋士不由得打了个寒颤,生生冒出一头冷汗。

    “郎主?”健仆发现不对,转头关心询问,“可是有何处不适?”

    “无碍,速速归府。”谋士哑声道。

    如果猜测属实,必须尽早为日后谋划。袁瑾不只不值得扶持,更要设法摆脱甚至除掉!

    “诺!”

    健仆应诺,长鞭扬起,牛车冲开路边人群,同被绳索-捆-绑的汉子擦身而过。

    仆兵吆喝着驱散村人,一脚踢开哭求的妇人,声音中带着嘲笑,面容好似索命的恶-鬼。

    “袁使君亲口下令,尔等竟敢违抗?!滚开,再不滚,立刻要了你的命!”

    牛车穿过长街,仆兵的喝声渐渐远去。

    寿春城再无往日宁静,蒸腾的热气中,道路两盘的房屋和人群都似蒙上一层灰雾,倏尔化做扭曲的光影,深深的印入名为“乱世”的画卷之中。

    城中一片哀声,仆兵各个凶神恶煞。

    城头上,巡视的将官和兵卒却是无精打采,看着蜷缩在城墙后的村人,神情漠然,仿佛在看一群死物。

    这些人的用途,仆兵心中一清二楚。

    起初还有几分可怜,日子长了,可怜就变成了麻木,甚至有几分扭曲的快意。

    临淮传出风声,桓容率领五百私兵,三千州兵讨逆。同行还有幽州士族派遣的健仆,加上征发的民夫,人数超过一万五千。

    这样一支军队攻来,寿春十有八--九会守不住。

    自己肯定会死,多几个倒霉鬼同行,去阎王殿的路上终不会寂寞。

    袁瑾想北投不是秘密,部曲从长安归来,又匆匆离去,众人都看在眼里。不只是谋士武将,寻常的兵卒都不看好,更存下极深的怨念。

    “先使君本同桓使君定盟,事情已经商量好,能给大家一条活路。好不好,都能继续留在汉家之地。结果使君刚一去世,公子就立刻反口,不理使君定下的盟约,反倒要投靠什么氐人!”

    “我呸!”

    “汉家不留,父命不遵,好好的人不做,要去胡贼跟前卑躬屈膝做条狗!”

    “说什么士族郎君,连个无赖子都不如!至少无赖还晓得孝顺,知晓父没三年无改其道!”

    “快些住口!”

    见伍长越说越不像话,同他交好的什长神情一变,连忙截住话头。同时四下里张望,警告的瞪向在场的仆兵,硬声道:“今日之事不可传出半句,否则大家都不能活命!”

    仆兵连声应诺,伍长却不领情,挥开什长的手,哑声道:“从兄,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可顾忌?”

    “住口,你不要命了?!”什长声音微抖。

    “命?困在这座城里,咱们哪还能有命?”伍长顺着墙边滑坐在地,双眼通红。

    “盱眙的大军一到,咱们都会死在这城里。我算是看明白了,什么守城,就是给袁瑾那厮垫背!”

    用力搓了搓脸,伍长抬起头,定定的看着说不出话的什长,恶狠狠道:“且看着,等到城破那一天,袁瑾定然会脚底抹油,携带金银家眷北逃。留下咱们这些短命鬼拖住大军,让他有命逃去长安!”

    最后的半句话,伍长几乎是吼了出来。

    四周顿时一片死寂。

    众人的表情中掺杂着惊愕不信,更多则是深深的惊恐和担忧。

    巡视城头的队主亲自前来拿人。

    按照惯例,如此污蔑郎主,扰乱军心,必当杀之以儆效尤。让人惊讶的,队主仅是将人关押,并未如例上报。幢主得知,同样没有下令处置,反而听之任之。

    当下人心更乱,城中流言纷起。

    伍长的话被以讹传讹,从袁瑾有意北逃,到袁瑾已经逃亡长安,城中的不过是个替身,几乎是一天一个样子。

    守军人心惶惶,从将领到步卒都是心神不定,哪还有心思守城。

    就在这种情况下,一只灰黑色的鹁鸽飞入城中,躲开饥饿的村民,飞入秦雷藏身之处。

    解下鹁鸽腿上的竹管,知晓桓容的命令,秦雷立即乔庄改扮,借助之前埋在袁府的钉子,悄悄潜入府内,寻找机会下手。

    在潜-伏的过程中,秦雷偶尔发现,袁瑾的嫡子避开众人,悄悄躲到正室窗下。

    起初,他以为是孩童的孺慕之情,多日不见亲父方才如此。几次之后,猜测被推翻。袁峰看着袁瑾的眼神哪里像是孺慕,分明是有深仇大恨,欲除之而后快!

    “有意思。”

    躲在暗处,秦雷舔了舔干燥起皮的嘴唇。

    如果袁峰再大些,弑父的戏码必定上演。可惜对方仅是个五岁的孩童,纵然再恨,也没法手刃亲父。

    不过,这事倒是能利用一番。

    想到这里,秦雷没有忙着下手,而是悄无声息的离开,撕开绢布写下一行字,绑到尚未离开的鹁鸽腿上。

    “去吧。”

    咕咕两声,鹁鸽振翅飞走,临行不忘啄了秦雷一口。

    看着手背上寸长的血痕,秦雷唯有苦笑。

    城外五里处,桓容下令队伍扎营。

    无需吩咐,健仆和私兵分工协作,有序的拆卸大车,搭起帐篷。

    厨夫忙着生火,处理随军携带的肉干,埋锅造饭。

    新征的州兵同样没有闲着,部分伐木搭建营盘,余下分队巡逻,护卫营地安全。

    魏起、马良、周延和姜仪均升为什长,此次随军讨逆,四人都心头火热,希望能立下战功,借机再进一步。

    魏起有膂力,被典魁看好,有幸在桓容跟前露了一回脸。

    “仆祖籍义阳,祖上曾是蜀汉大将。后因获罪三族被灭,仆这一支侥幸逃脱。”

    听完这番讲述,桓容眉心深锁,半晌没说话。

    魏起满心忐忑,生怕自己哪里表现不好,让桓使君看不上。

    直到人离开,桓容才突然一拍桌案。难怪他觉得熟悉,出身义阳,蜀汉大将,三族被灭,魏延啊!

    荀宥听到声响,放下手中的舆图,奇怪的看他一眼:“明公?”

    “啊?仲仁何事?”桓容转过头,嘴角咧开,满脸都是笑容,活似突然捡到金子。

    “……”他没事,明公表现委实怪异,怕是有事。

    忽略荀宥奇怪的表情,桓容咳嗽一声,搓搓拍红的掌心,命人送上兵册,开始仔细翻看。

    可惜的是,兵册上只有本人的姓名籍贯,以及擅长兵器等基本信息,关于祖上则没有提及。单是这么找,实在没法确定是否还有“大漏”可捡。

    翻过半册,桓容知道事不可为,将人一个个叫来更不可行,干脆暂时抛开,等打下寿春、拍扁袁瑾那厮再说。

    桓容相信,是金子总会发光。

    只要大漏在侧,入手不过早晚,无需太过心急。

    压下骤起的兴奋,桓容放下兵册,转而和荀宥商讨战事。

    “沿途村落尽空,袁瑾必将以人为盾。明公下令攻城需得谨慎,以防日后为人攻讦。”

    如果桓容仅安于一方,打算毕生做个权臣,那么,名声有瑕并无大碍。但他有意大位,为日后考量,寿春之事就不能率性而为。

    之前传出凶恶的名声,对象要么是胡贼,要么就是骗子,流传于民间,记载于史书之上,总是褒过于贬。

    今次则不然。

    城头上是汉家百姓,如果一味-强-攻,造成太大死伤,世人固然会指责袁瑾残-暴,桓容同样会被泼上脏水。

    “袁瑾有意北投,不念百姓,明公实不能为。”

    翻译过来就是,袁瑾不要脸,一味的作死,桓容绝不能这么干。

    和脑缺之人掰扯,更要保持清醒的头脑,以防被带进沟里,做出同样脑缺之事。

    “我知。”桓容点点头,道,“我已给秦雷送信,想必这两日就会有消息。”

    “那……”

    不等荀宥将话说完,一只灰黑色的鹁鸽突然飞入帐中,盘旋一周,径直落到桓容肩上,乖顺的蹭了蹭他的脸。

    “回来了?”

    桓容点点鹁鸽的小脑袋,引来“咕咕”的叫声。随后取下鸽腿上的绢布,展开看过,神情微变。

    良久之后,桓容将绢布递给荀宥,轻轻敲着桌案,突然冒出一句;“仲仁,拿下寿春之后,我想见见这个袁峰。”

    “明公,斩草需得除根!”

    “我知道。”桓容沉声道,“两者并不冲突。”

    荀宥凝视桓容,确定对方不会改变心意,唯有压下到嘴边的劝告,只等拿下寿春再议。

    太和五年,八月丁酉

    夜色渐深,一条黑影无声穿过廊下,躲开巡视健仆和护卫,潜入袁瑾的居处。

    室内灯光昏暗,酒觞滚在屏风前,袁瑾躺在榻上呼呼大睡。一名美-妇伴在身侧,观其年纪,竟比袁瑾长了数岁。

    显然,袁公子的孝心很值得商榷。

    斩衰三年,他连三个月都没坚持下去。

    黑影行至榻前,手中寒光微闪。

    袁瑾骤然惊醒,未及出声,嘴已被捂住。想要抽-出榻边的宝剑,手臂竟被死死按住。侧头一看,美-妇正冷冷的看着他,满脸都是恨意。

    匕首当胸-刺-入,袁瑾喉间发出咯咯的闷音,表情狰狞,双眼布满血丝。

    为防鲜血飞溅,足足等了五息,秦雷方才抽-回匕首。

    袁瑾气绝身亡,死不瞑目。

    按住他的美-妇犹不解恨,自发间-抽-出银钗,举臂狠狠扎下。

    和秦雷不同,美-妇压根不在乎被鲜血染上,一下又一下,青色的床帐溅满血痕,似绽开点点红梅。

    血腥味弥漫内室,逐渐压过了浓重的酒气。

    秦雷绕过屏风,揭开香鼎,投入一注新香。

    就在他回身时,一个矮小的身影走进门内,不叫也不哭,只是定定的看着他。

    “不怕我杀你?”

    袁峰摇摇头,看一眼秦雷手握的凶-器,又看一眼屏风后,开口问道:“他死了?”

    “死了。”

    “能让我看看吗?”

    秦雷侧身让开,袁峰快步走进屏风,见过倒在血泊里的袁瑾,又看向举着银钗的美-妇,表情终于变了。

    “保母……”

    “郎君,奴不能再护着您了。”

    美-妇放下银钗,擦干脸上的血迹,柔声道,“他死了,城中定然会乱。奴已安排人手带郎君出城。郎君舅家不可去,京口的郗使君是先使君旧友,无论如何能保得郎君一命。”

    袁峰没有点头,而是看向站在屏风外的秦雷。

    “他是谁?”

    美-妇没有回答,秦雷开口道:“仆乃桓使君帐下。”

    “桓使君?”

    “新任幽州刺使,当朝大司马桓温嫡子。”

    “我知道,大父曾同我说过。”袁峰过于早熟,全然没有孩童该有的天真。

    想了片刻,他对美-妇道:“我不去京口。”

    “郎君?”

    “我去见桓使君。”袁峰静静开口,“大父是被大君所害,阿柏没死,他知道府内藏金的地方。”

    说到这里,袁峰抬起头,看向表情微变的秦雷,道:“我把这些都给桓使君,还有城中的仆兵,只望桓使君能答应一个条件,留下我和保母性命。”

    “郎君……”美-妇双目含泪,想要抱住袁峰,又怕身上的血迹弄脏了他。

    秦雷沉声道:“此事仆不能做主,不过可代郎君送信。”

    “好。”

    “仆有一问。”

    “可。”

    “郎君不恨使君?”

    “不恨。”

    “为何?”

    “我会当面向桓使君讲明。”袁峰垂下眼帘,道,“大君已去,如果我也死了,城中必乱,寿春会失去控制。乱-兵流民四出,淮南和临淮都会遭殃。”

    定定看了袁峰两眼,确定对方的确在“威胁”自己,秦雷挑了挑眉,不再多问,迅速转身离开。

    脚步声消失在门后,袁峰走到榻前,看了袁瑾半晌,抓起保母丢在一边的银钗,高高举起,对着冰冷的尸体狠狠扎下。

    目光凶狠,犹如咬住猎物的狼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