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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和五年,五月,朔
朝廷授盱眙为桓容封地,以及许可在幽州征兵的官文送达盱眙。
桓容见到入城的官员,当场愣了一下。
“子敬兄?”
见桓容满面吃惊,王献之跃下车辕,朗笑出声。半点不避讳的握住桓容手腕,道:“数月不见,容弟一向可好?淮南之事传入建康,知袁氏据寿春叛-乱,为兄甚是担忧。贤弟可已有了应对之策?”
“这个……”
桓容没想到来人会是王献之,更没想到当面不过两句话,就将事情问得如此直白。略微尴尬的扯了扯嘴角,只能试着蒙混过去。
言多必失。
若是不经意漏出几句,以王献之的聪明,难保不会想到他和袁真演双簧。到时恐怕会有不小的麻烦。
“容刚入盱眙不久,前有临淮太守行谋逆行刺,郡县官员多数被牵扯,职吏一时空缺。如今正忙着选官,实在不得空闲。且手中兵力不足,如要处置淮南的叛-军,尚需一定时日。”
“哦。”王献之点点头,不知是接受了桓容的解释还是另有想法,并未继续追问,而是面上带笑,十分自然的转换话题。
谈话之间,得知他要在盱眙停留数日,桓容并未多想,直接将一行人请入刺使府。
看着明显是新挂的匾额,王献之挑眉。
“此地本为太守府。”桓容没打算隐瞒。
“朱胤以谋逆之罪下狱,三省官文一到就要问斩。其家人依律问罪,家产全部抄没。此宅本为前朝一名武将所建,后被朱氏所得。容初来乍到,不欲劳民伤财,便以此改建府衙,暂置州治所。”
两人行过府门,一路穿过前院,依稀可见被移走的树木,铲平的花草,以及用墨线画出的方形区域。
区域之间间隔半步,大小基本相同,排列整齐有序。
王献之很是不解,奇怪的看向桓容,问道:“容弟,此地莫非要建造值房?”
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个解释。
“非也。”桓容大笑道,“日前郡县考核甄选职吏,因应考人数过多,县衙放不开,干脆移至此处。”
“在此?”
桓容点头道:“这些墨线本为放置隔板处,遇雨还可搭建雨棚。”
走近可以看到,墨线并非画在地面,而是距地表足有三寸。
见王献之很感兴趣,桓容也不藏私,当场令健仆取来几块长方形的木板,逐一楔入地面,组成两间并排的“考房”。
桓容请王献之上前,先是敲了敲木板,又用力推动,确定考房的确结实。随后又坐到其中感受一番。
“子敬兄以为如何?”桓容负手立在考房前,笑道,“当日,容即坐在那处。”
说话间,桓容伸手指了指距考房五步远的地方。
“另有几名舍人巡视考场,确保不会有人做假,选出的都是有真才实学之人。”
王献之走出考房,不禁感叹这种奇思妙想。
不过,他以为这场考核仅是权宜之计,待盱眙政务走上正轨便不会再行,故而没有多问,也并未放在心上。
“去岁北伐之时,容弟带去的大车就不同凡响。如今来看,贤弟手下必有能工巧匠。”
“兄长过誉。”
健仆上前撤走木板,将凹痕填平,桓容请王献之往正室。
“也好。”王献之道,“我亦有要事同容弟商议。”
“子敬兄可否提前告知?”桓容表情中闪过几分好奇。
“说来话长,还请贤弟先接过官文再言。”王献之暂时卖了个关子。他要说的事十分重要,这般郑重其事,实是担心隔墙有耳。
斟酌片刻,桓容压下好奇,当即不再多问,亲自引他走上回廊。
“容弟,跟我来的那些人,最好能拖上一拖。”
桓容点点头,向健仆使了个眼色,道:“去请贾舍人,言我同王兄叙旧,请他安置同来之人。”
“诺!”
健仆心领神会,领命退出回廊,匆匆往值房而去。今日是贾秉在州治所处理郡内政务,有他出面,王献之想避开谁都不是难题。
“难为容弟了。”王献之叹息一声,露出一抹苦笑。
桓容笑看他一眼,故作轻松道:“我为子敬兄解决难题,兄长当如何谢我?”
“助容弟拿下建康盐市,进而掌控一国盐政,如何?”
什么?
桓容停住脚步,笑容凝固在嘴角。
“子敬兄莫要说笑。”
“容弟不信?”
他当然不信!
王献之出自琅琊王氏,而掌控建康盐市的是太原王氏,两者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加上他同王坦之的私交不错,彼此可称挚友,桓容当真不信他会为自己开罪对方。
纵然他有此意,琅琊王氏会答应?
想想都不可能。
“容弟莫要不信,这便是我要同容弟商议的第一件事。”王献之表情淡然,浑不似在说他计划同桓容联合下手,从太原王氏嘴里抢肉。
“我真的没想到……”桓容喃喃道。
“容弟没想到的事可不少。”
王献之好心情的眨了下眼,明明是将近而立之年,却有一股少年人的淘气,引得廊下婢仆脸泛红霞,目似-春-水,几乎挪不动脚步。
桓容不禁咋舌。
难怪司马道福为他连脸都不要了,这人简直就是个“祸水”!
两人行到正室,阿黍亲自送上茶汤,随后与健仆守在门外,不许外人轻易靠近。
王献之端起茶盏,轻轻嗅着茶香,不觉舒展眉眼。
“早闻容弟藏有好茶,且烹制方法不同寻常。如今有幸一尝,当是其言不虚。”
“子敬兄过奖。”桓容笑道。
“容弟过谦。”王献之回道。
两人手里捧着茶汤,对坐相视一眼,都觉得有趣,不免朗笑出声。
饮过茶汤,王献之取出两份官文,一份是增授盱眙为桓容封地,许他食邑当地;另一份则是许可他在幽州征兵,以浇灭袁氏-叛-军。
桓容净过手,并未着人设案燃香,也没面向建康跪接,仅是将竹简展开细看。尤其是许可征兵的官文,更是从头至尾通读两遍。
确定没有征兵数量的限制,也没明言收回淮南后军队如何“安置”,心知不是朝廷忽略,而是直接让出权利,桓容手握竹简,禁不住喜上眉梢。
无论如何,军权在手就是胜利!盱眙成为食邑更是意外之喜,百分百是亲娘发威。
官文未写军饷数额,八成不打算给粮草。
桓容不在乎。
盐渎坐着一尊北地财神,手握多种生财渠道,别说区区几千人,给他充足的时间,几万人照样养得起!
馅饼当头砸下,喷香-诱-人,桓容心中激动,几乎控制不住上翘的嘴角。
王献之丝毫不以为意,觉得炸糕的味道不错,馓子也比自家做的可口,又执筷用了不少。
时下待客的糕点多用油炸,要么就是裹着蜂蜜,直接用手很不方便。
桓容在盐渎待客,曾命人备下精美的竹筷,配套有精巧的竹刀。样式意外的流传出去,迅速成为士族高门待客时的标配。
不知不觉间,桓刺使竟引领一回时代潮流,起因不过是一盘馓子。
等桓容放下官文,盘中的糕点和馓子已少去大半。
看看空掉的漆盘,又看看意犹未尽的王献之,桓容不由得眨了眨眼。
他只知道这位是寒食散的爱好者,竟不知他也有吃货的潜质?想想停止-嗑-药的郗愔,心下有几分恍然。
“子敬兄近日可曾服用寒食散?”
王献之摇摇头。
北伐归来的一段时间,他见到肉食就双眼发红,饭量猛增,着实吓了身边人一跳。郗道茂甚至请医者在府中常驻,唯恐他哪天吃出问题来不及抢救。
入朝为官之后,又是每日政务繁忙,知晓此物会导致全身发热,神思飘然恍惚,王献之轻易不再服用寒食散,一段时间下来竟然彻底戒除。
与之相对,增大的饭量却不见减少。
郗道茂依旧日日忧心,千方百计控制王献之的饭量,生怕他撑破肚皮。对此,王献之当真是痛并快乐着,滋味难对人说。
听完几句,桓容头顶滑下三条黑线。
这是抱怨?
分明是在炫耀,另类的秀恩爱!
有“另一半”了不起?!
他……他真没有。
一个身影闪过脑海,桓容愣了一下,连忙摇头,将骤起的念头压了下去。
“我决心入朝为官,重拾琅琊王氏昔日权柄。”王献之收起笑容,正色道。
提起琅琊王氏,就不得不提“王与司马共天下”这句名言。
此句中的“王”不是诸侯王,而是王导王敦兄弟时期的琅琊王氏。
当年琅琊王氏权柄之重几让世人侧目。
如果没有王导,司马睿未必能在渡江之后站稳脚跟。如果没有琅琊王氏,也不会有东晋士族与天子共掌朝政的□□面。
可惜王导死后,琅琊王氏后继无人,加上王敦起兵之事的影响,逐渐退出朝堂,被太原王氏取代。
时至今日,唯有王彪之拿得出手。如王羲之父子干脆寄情于书法,留下书圣、书贤之名,在民间富有声望,在朝中却失去了话语权。
历史上,司马道福能成功上位,逼得王献之和郗道茂离婚,除了桓氏衰败,郗氏没落,和琅琊王氏的现状脱不开关系。
换成太原王氏的嫡支郎君,她敢吗?
哪怕她亲爹是皇帝,照样不敢招惹顶级士族门阀,否则绝不会有好下场。
现如今,王献之痛下决心,走上和历史完全不同的道路。桓容无法猜测琅琊王氏今后的命运如何,但他有五分以上肯定,司马道福不会再如愿遂心,在别人的家庭中横-插一脚。
王献之要联合王彪之重振琅琊王氏,第一步便是寻找盟友。
纵览建康士族,太原王氏和陈郡谢氏首先被排除。琅琊王氏要崛起,必然会同两者-争-权。盟友不用想,政-敌更为恰当。
随后的郗氏、陈氏、褚氏等逐一掠过,王彪之有意会稽周氏,王献之却将目光定在桓氏。
这个桓不是指桓温和桓冲,而是桓容!
为这件事,两人关起门来争执许久,差点当场动手。
其结果,王彪之脸色铁青,依旧没有被说服;王献之却是执意不改,更争得往盱眙传送官文一事,气得王彪之几乎要当场掀桌。
碍于琅琊王氏如今的状况,两人不好真的决裂,最终各退一步,王彪之向会稽送信,王献之亲往盱眙,分别探一探潜在盟友的口风,衡量一番利益得失,其后再做出决定。
然而,王献之早下定决心,无论王彪之和周氏联络的结果如何,他都不会改变主意。
大不了各行其是。
反正两人不属同一房,只要不对琅琊王氏造成本质性损伤,各干各的也没什么不好。
两人的争执属于家族内部事务,不会明摆着告诉外人,即便是盟友也一样。不过,为说服桓容点头,王献之酌情透露一二,以示他对“结盟”一事的诚意。
“如果容弟有意,我回建康便可着手实行。”王献之肃然表情,沉声道,“如能拿下建康盐市,掌控已过盐政,容弟得六分,琅琊王氏得四分。”
桓容没有着急开口,而是端起微凉的茶汤,送到嘴边饮了一口。
苦涩的味道入喉,缓慢泛起一丝回甘。
桓容眯起双眼,开始思量此事是否可行。同王献之一样,他也要衡量利益得失。
有郗愔的前车之鉴,他对“友谊小船”的牢固程度持怀疑态度。泰坦尼克号都能-撞-冰山,他和王献之乘坐的这艘船,难保哪天说翻就翻。
可递到跟前的橄榄枝又十足诱人,让他就此放弃,实在是于心不甘。
亲娘是晋室长公主,对朝堂有一定影响,但终归有限。想要掌握建康的第一手消息,甚至左右朝堂局势,寻找盟友实为必须。
但是,王献之真的可靠吗?琅琊王氏是否是最好的选择?
桓容不确定。
原本他选的是郗愔,可惜现实给了他两巴掌,而且是左右开弓。
“子敬兄,可否冒昧的问一句,为何是我?”
王献之暗暗舒了口气。
能问出这句话,证明桓容对此事有几分热心,而不是从开始就打算拒绝。
“之所以选择容弟,实因你我处境相当。”
“此话怎讲?”桓容着实有几分惊讶。
王献之没有用言语解释,而是手指蘸着茶汤,在矮桌上勾画出一张关系网。
在这张网中,桓容和他都处于四面包围之中,可谓是群狼环伺,稍有不慎就将粉身碎骨。
“子敬兄,这是否有些过了?”桓容皱眉。
“不过。”王献之摇头,又在图上画出一条横线,点出两者唯有联合才能突出重围,取得生机。
“如果我甘于书法,不问朝堂之事,尚不会存此危局。”王献之沉声道,“然今时不同往日。有寿春之事在先,想必容弟也有切身体会。”
桓容眉心皱得更深。
细思王献之的话,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很有道理。
王导去世不过三十年,琅琊王氏在朝中急速衰落,尤其是王献之这一房,几乎成了边缘人。若言背后没有旁人的手脚,完全不可能。
当年瓜分这块蛋糕之人,必定不会乐见琅琊王氏重起。
如果只是王彪之一个,尚且可以容忍。
王献之加入其中,九成会带活同族郎君的心思。琅琊王氏整合起来,必将成为一股不可小觑的势力,足可撼动整个朝堂。
破船还有三千钉,何况是琅琊王氏这样的顶级士族。
桓温的威胁尚未解决,琅琊王氏又要收回当年的利息,无论晋室还是太原王氏等高门,没几人能睡得安稳。
“容弟在幽州,我在建康。”王献之继续道,“容弟可握兵权,我则能立于朝堂。”
说白了,这就是一桩关乎政治的买卖。买卖双方是否能达成一致,进而最终定下契约,端看各自所得是否能与付出成正比。
友谊不过是块遮-羞-布,核心始终是利益。
“此事关乎重大,兄长可容我考虑两日?”
“自然。”王献之点头。如果桓容想都不想立刻拍板,他反倒会不放心,更会怀疑自己的决定。这样的谨慎和稳重才是长久合作的基础。
“子敬兄旅途疲惫,请暂往客厢休息,稍后我亲自设宴为兄长接风洗尘。”
王献之并未推辞,站起身来,由婢仆引路前往客厢。
桓容独坐室内,手指一下下敲着桌面,越敲越是烦躁,心中实在拿不定主意,当即扬声道:“阿黍。”
“奴在。”
“遣人去看一看钟舍人和贾舍人是否得空,如有空暇,请两人前来一叙。”
“诺!”
与此同时,秦雷日夜兼程,一路快马加鞭,凭借秦氏部曲的身份,顺利进入寿春城内。
因为选的是近路,他与袁瑾派出的人压根没有碰面,更不知晓袁真有意和桓容联手。
此番进城,秦雷怀揣着不确定,谨慎起见,不敢冒然带着朱辅之子露面。经过仔细打探,确定朱辅暂时不在城内,这才手持秦氏仆兵腰牌,寻上袁真父子。
“秦氏部曲,从临淮来?”
袁瑾怀疑的看着秦雷。
如果不是见过秦璟,知晓秦氏坞堡的仆兵都随身带有腰牌,且无法轻易仿制,他绝不会轻易见一个陌生人。
“回郎君,仆乃秦四公子部曲,现在桓使君跟前听命。”
袁瑾眼神微冷,想到袁真的叮嘱才勉强按下杀意,冷声问道:“你此行为何?”
“仆有一封书信,需当面呈送袁使君。”
“给我即可。”
秦雷不动,仍是道:“仆奉命将书信当面呈于袁使君,还请郎君行个方便。”
“你!”袁瑾大怒。如果不是顾忌秦雷的身份,九成会当场-拔--剑伤人。
桓容派秦雷送信,防备的就是袁瑾。
不是怕袁瑾背叛亲爹投靠朱辅,而是防备他鲁莽行事,将信中内容泄露,使得诸多安排功亏一篑。
秦璟能借道寿春,说明袁真和朱辅对秦氏坞堡十分顾忌。秦雷咬死要当面递送书信,袁瑾再是暴-怒也无法阻拦。
正僵持不下时,一名年约四旬的忠仆从后室走来,附到袁瑾耳边低语几声。
袁瑾哑声问道:“阿父真这么说?”
“回郎君,郎主确言将此人带去。”
袁瑾狠狠咬牙,到底点了点。
“且慢。”秦雷忽然出声。
“还有何事?”袁瑾硬声问道。
“桓使君为袁使君备有一份表礼,现正在院中,还请一并带到使君面前。”
“表礼?”
袁瑾询问健仆,得知秦雷口中的表礼竟是一个大活人,表情愈发不善。
“郎君莫要急着发怒。”秦雷将布袋解开,道,“且看看此人是谁。”
袁瑾细看两眼,认出袋中之人是谁,不由得大吃一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