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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巍峨庞伟的帝都长安仍在一片寂静的黑暗中沉睡,城池以北的皇城里却已经亮起了多处灯火。
按如今大唐朝廷的成例,京官单日上朝双日不上朝。
今天九月初七,正逢单日。
饶是如此,黎明方至皇城中就已经有不少的车马在匆匆穿行,很多文武官员和士兵仆从仍要早早的奔赴各自的岗位,开始一天的忙碌。
早起勤政,是从大唐贞观时代遗留下来的政治风气,一直沿续至今。只不过当今圣上李治身体欠恙,代替他早起勤政的是天后武氏。
像往常一样,武则天在皇城朱雀门打开前半个时辰起床,自行梳妆。伺候了她二十多年的宫婢只需要将梳叉脂粉等物一一递上,武则天会亲自化好妆容。
每逢这时候,武则天身边的这名心腹宫婢都会发出由衷的惊叹——天后娘娘这一手化妆打扮的绝活,实在惊艳。又或许,是上天对天后娘娘实在是太过眷顾,她不仅仅是从她母亲杨夫人老里继承了“红颜不易老”的天生丽质,还将天下最好的保养圣品都用在了一人之身。
每当天后娘娘从梳妆台前站起转过身来时,年近六旬的她仍像二十多年前一样光彩夺目精神奕奕,仿佛半点也没有变老。反观大明后宫含冰殿里气息奄奄躺着养病的皇帝李治,让人难以相信天后还比皇帝还要大上五岁。
梳妆罢了,该要批阅半个时辰的奏章,然后用了早膳再去参加朝会或是处理别的政务。多年来,天后一直保持着这样的习惯,风雨无阻。
一件事情再如何有趣,偶尔为之尚可接受;但若能坚持十几年不变,那就是大不易了。更何况,坐朝理政并非是件趣事,除了枯燥烦闷伤人脑筋,有时甚至刀光剑影夺人性命。
所以,外人大多只能看到天后在朝堂之上呼风唤雨的玩弄权柄,唯独她身边的人无不惊叹于她的智慧与刚强,敬佩于她的毅力与执着。
“今日逢单,不上朝。”武则天一边缓步朝外走,一边对身边的执事女官叮嘱,“本宫只在书房批阅半个时辰的奏章,早膳也在书房间用过。辰时一到,即去政事堂与宰相议事。午时初刻在麒德殿宴请南诏国使,宴罢之后须到含冰殿陪伴陛下。戍时一到,即刻去往护国天王寺会见天竺高僧。这些要务,尔等须得安排谨细。”
“是。”左右应诺,马上拿笔写了下来。天后娘娘一天的行程,必须是安排得巨细无遗不能有丝毫的差错。
正当武则天将要一脚踏出寝宫大门之时,前方传来一片喧哗之声,仿佛有人在与戍卫寝宫的卫士发生争执。
“公主殿下,天后严令辰时之前,任何人不得传唤不能入殿!违令者斩!”
“大胆!”
武则天眉头一拧,“太平,越来越胡闹了——将她唤来!”
左右连忙快跑上前,武则天眉头一拧,停下脚步折返了寝宫之内,“今日不去书房了,辰时去往政事堂即可!”
“是。”左右女官又连忙挥毫记下,并马上有人着手去安排打点。这时,众人都已是心中有数,太平公主黎明闯宫,必有重大隐情。因为天后娘娘很少像这样“朝令夕改”,除非是突生重大变故。
片刻后,太平公主孤身一人跑进了寝宫来,脸色憔悴行色匆匆,连头发都有些凌乱了,显得颇为狼狈与焦急。
武则天端坐于陛阶之上扫了她一眼,蓦然眉头一拧,“慌张!”
太平公主脚步骤然一停,就像是双脚在地上生了根一样不再上前,双膝一跪拜倒在地,“孩儿知错,母亲恕罪!”
“都退下!”武则天云袖一挥,威厉炎炎。
左右人等连忙鱼贯而出,掩上了门。
太平公主以膝着地爬行上前到了武则天的面前,以额贴地的跪着,不言不语。
“本宫教导过你多少次了,你是大唐天下最尊贵的太平公主。任何时候,无论发生了任何事情,都不能丧失了你的高贵与从容!”武则天并没有怒喝,但她的声音中透出一股浑然天成的威严,朗声道,“看看你如今的模样,失魂落魄衣衫褴褛——本宫不与这样的公主说话!”
“是……”太平公主低低的应了一声,乖乖的站起身来,悄悄的朝一旁走去,闪进了一道侧门之中。
武则天端会于陛阶之上,表情沉肃双眼之中精光奕奕,静等。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时间,重新梳妆打扮过后的太平公主去而复返,一板一眼的拜在了武则天面前,“皇儿拜见天后。”
“免礼,坐吧!”
武则天的口气这才和缓了一些,但仍是面无表情不怒而威的看着太平公主,淡淡的道:“你不是和薛绍去昭陵祭祀了么,奈何突然折回并黎明闯宫?”
“天后容秉,皇儿有重大事情向天后启奏。”太平公主低着头,如同一名上朝的朝官那样正式的说道。
“说。”武则天只有一个字。
“薛绍,他……干了一件蠢事。”太平公主一边说,一边身子发抖嘴皮儿都打绊。
“说下去。”
“他……他暗谋薛元超,意欲在政事堂驳倒裴炎,申达自己的军国主张。”太平公主说道。
“什么主张?”武则天半点惊怒也没有表现出现,仍是淡淡的问道。
太平公主干咽了一口唾沫,根本不敢抬头去看她的母亲,低声道:“他认为伏念不能杀,否则北疆必然复叛。再者裴行俭不能裁撤,否则大唐军队必乱。到那时此消彼涨,突厥部族可能东山再起,并极有可能取代吐蕃成为大唐最大的心腹之患。”
武则天听完之后,沉默了片刻。
太平公主的心脏一顿嘭嘭乱跳,满心忐忑的用眼角偷偷瞟着武则天。
“你说完了?”武则天问。
太平公主连连点头,“说……说完了。”
“那你该干什么的,仍是干什么去吧!”武则天轻轻挥了一下云袖,就要起身。
“母亲!”太平公主急了,爬着上前捉住武则天的袖子不让她走,“求求你,不要责怪薛郎好不好?他也是为了大唐的未来着想,想为大唐的军国之事出一份力!”
“这邪,是他让你来对我说的吗?”武则天平声静气的问道。
太平公主连连摇头,“他不许我说。我将他软禁了,自己连夜跑到了长安来,偷偷告诉母亲的。”
“哈哈!”
武则天大笑。
太平公主懵了,“娘,你为何大笑?”
“政见相左朝堂有争,这是平常惯有之事,薛绍何必偷偷摸摸,你又何必仓仓皇皇呢?”武则天说道,“回去告诉薛绍,让他安心做他的驸马,尽职尽责当好他的兵部员外郎。余下之事,一概与之无关。”
“!”太平公主狠是一愣,一时都没有回过神来。
她预料过一百种母亲发怒之后的神情,甚至想过要用自己的生命来为薛绍请求一次宽恕。但她唯独没有想到,自己的母亲、当今的天后,这个连自己的亲生儿子冒犯之后都不会轻易饶恕的铁腕女强人,就这样轻描淡写的饶过了薛绍。
“怎么,你非要我下令赐死薛绍,方才肯回?”武则天的声音突然一沉。
“不不不,我……走,我马上走!”
太平公主匆忙爬起身来,提起裙裾就往外走。
与其说是走,还不如说是——逃!
武则天淡然的看着她仓皇的背影,轻叹了一声,微微的摇了摇头。
“女大不中留。”
太平公主跑到门口仿佛是想起了什么,又突然跑了回来站在了武则天的面前,怔怔的看着她的母亲。
武则天眉头微皱,看着自己的女儿。
“娘,谢谢你!”
太平公主一把扑进武则天的怀里,眼泪扑簌簌的流了下来。但是,没有哭出声来。
武则天轻轻的拍了拍她的后背,“太平,你长大了。你懂得了轻重缓急,也配得上去做他人的妻子了。”
太平公主抱得更紧,眼泪也流得更厉害了。
“其实,你根本不必仓皇跑来告秘请罪,也根本不必谢我。”武则天轻轻的拍着太平公主的后背,不急不徐的说道,“因为,薛绍根本就没有做错什么。”
太平公主猛然一怔抬起头来,“那是裴炎错了?”
“他也没错。”
“那是薛元超错了?或者是,我错了?”
“不,你们都没有错。”武则天微然一笑,说道,“因为你们,都没有想过为害国家祸乱朝纲,都没有做出荼毒百姓通敌卖国之事。除此之外,或有小过值得惩戒,但毕竟无伤大雅。”
太平公主的表情顿时凝滞,恍然大悟!——怪不得母亲可以称“圣”,而我只是一名公主!
大唐天下二圣之一的天后娘娘,站得远比一般人都要高,看得远比一般人都要远。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她的肚里却容着整个天下大局。都说人人心里皆有一竿称,称着人心善恶是非曲直;她的心里也有一竿称,称着公道人心,还称着古往今来。
“回去吧,把我的话,一字不漏的带给薛绍。”武则天平静的说道,“然后,大婚前五日不得传唤,你们不必回京。”
“是,孩儿这就去了!”
拜别之后,太平公主再度提起裙裾转身走去。
这一次,胜利大逃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