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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过了三更,天上起了些风,几片云朵遮住了月亮,地上就越发显得暗了。
坤宁宫内,除却上夜的太监宫女,余人早已歇息了,四下一片寂静,唯有风过树梢的沙沙之声。青莺自西暖阁里出来,避开了上夜人的耳目,打偏门下了殿,快步走到了正殿阶前。她四下张看了一番,见左近无人,就揭开了那青瓷缸子上的木头盖子,见里面黑幽幽的,一眼看不到底,就自腰里摸出了一个纸包,颤着手拆开了,现出些白色的粉末。就要抖进缸中,她心中却微微迟疑,手上便就缓了缓。只这一瞬,忽听一人道:“夜这么深了,青莺姑娘不去安睡,跑到这儿来所为何故?”
青莺不防此变,身子一抖,就攥了那药包夺路逃去。那人高声呼唤道:“李公公,快拦着她!”话音才落,路边树丛山石之后便跃出几个步履矫健的小内监,向青莺奔去,领头的便是坤宁宫掌事太监李明贵。众人拦了青莺去处,青莺见势,心知是躲不过了,就扬手欲将那纸包里的药粉随风撒了。李明贵一个箭步上前,死死的抓住了她的手,她还待扭动扎挣,早被众内监一拥而上按在了地上。穆秋兰上前,劈手夺过了她手里的药包,就笑道:“青莺姑娘好兴致,深更半夜还来喂鱼。”青莺虽知不能幸免,嘴里仍是强辩道:“我不过是白日里见着鱼不精神,问了旁的宫女,她给了这些药,说是夜里投喂药效最好,才如此行事。我是娘娘身边近身服侍的宫女,你们这般待我,不怕娘娘怪罪么?!”穆秋兰冷笑道:“青莺姑娘好一张利口,睁着眼睛说瞎话,你那嘴里,死的也能说成活的。我们也只是听吩咐拿人,你有什么话,还是去对娘娘说罢。娘娘,可是等着你呢!”说着,便对李明贵道:“李公公,还是将这婢子绑了去,怕她一会儿狗急跳墙,按不住伤了娘娘,咱们可担不起这干系。”李明贵早命人备下了麻绳,听穆秋兰如此说,更不打话,令小太监将青莺双手负背的捆了个结实,推着往宫内行去。
那麻绳极是粗粝,捆人的太监下手又重,登时便将青莺手腕上娇嫩的皮肤磨破了一层。青莺是自进了萧府,就随侍在萧清婉身边的,哪里吃过这种苦头,但念及自己做下的事儿,又瞧着李明贵、穆秋兰铁着脸的样子,知同他们无话可说,只好含恨忍了。又想到待会儿不知皇后要如何处置自己,心中不禁惊恐起来,面上却还强撑着。
一众人押着青莺进了坤宁宫,径直转到东暖阁前。文燕见状,面上微有不忍,却终究一语未发,只是打起了帘子,就低了头立在一旁。李明贵便将青莺推进了内室,穆秋兰跟着也走了进去。文燕又放了帘子,叫那起小内监散了,自己就守在门边。
青莺因着双手被缚,被李明贵背后一推,一个踉跄,步履不稳,一头撞进了内室。她好容易稳住身形,定睛望去,才见室内灯火通明,皇后就端坐在床畔,身上锦袍绣带齐整,只头发并没挽起,只披在脑后,正自双目炯炯的望着自己。
这般打量了一番,青莺就跪了,凄怆一笑,道:“原来娘娘早已疑心了奴婢,今日竟是特特为奴婢设下的局。”萧清婉冷着脸,并不发话,只望向穆秋兰。穆秋兰会意,出去端了一瓦盆水进来,放在青莺跟前。青莺见那万盆中一泓清水,有两尾小鱼正游的欢畅,心中不解。穆秋兰便拿出了那纸包,展开来,将药粉抖进水里。须臾,但见那两尾方才还瞪眼吐泡的小鱼翻了肚子,飘在了水上。青莺就软瘫在了地上,萧清婉这才冷冷道:“你还有何话可说?”青莺心中计较了一番,开口强辩道:“娘娘还要明鉴,这药粉也是奴婢问旁的宫女要来的。说是能防鱼虫疾病,夜里投水最好。奴婢只想着皇宫中各种药食管制森严,哪里会料到药粉有毒?且那药粉,奴婢自拿来就在屋内放着,那屋子又不是什么禁地,什么人都能进得的,奴婢又同明月一屋住着,还望娘娘明察。”萧清婉就笑道:“素来只道明月是个能说会道的,没想到你竟然也是个口才出众的,是非黑白颠倒到如此地步,还一句话就扯到别人身上,本宫往昔还真是小瞧了你了。本宫且问你,你既说这药粉是从别处求来的,那是谁给你的?”
青莺面上一阵犹疑,嘴张了几张,却一个字也吐不出。却听萧清婉淡淡道:“是尤尚仪罢?”青莺身子一颤,低了头,心中念头一转,又忙抬头道:“奴婢自进宫后,同尤尚义并未有来往,娘娘想必是听错了。”萧清婉浅浅一笑,道:“你先别急着说话,本宫还有些物事,要你瞧瞧。”说着,便看了穆秋兰一眼。穆秋兰便出去,对在门外守着的文燕道:“娘娘吩咐,将明月传来。”文燕应喏,走到西偏殿,宫女日常所宿之处。进房见明月衣着整齐,就在床边坐着,便道:“娘娘传你过去。”明月取了枕边放着的一个小布包裹,就起身,往外走去。文燕却立着不动,待明月走到身边,禁不住道了句:“你能忍心么?”明月面色淡淡,道:“既然她容不下我,我自然也容不下她。”说着,便越过文燕,径自往东暖阁去了。
明月进房,端端正正的给皇后磕了头,就将那小布包双手捧过了头顶。穆秋兰接了过去,就解了包裹的结扣,自里头翻出一只羊脂白玉的镯子,两锭金元宝,还有几页书信,便亲手奉到了皇后跟前。萧清婉扫了一眼,拿起那几页纸看了一遍,笑道:“青莺几时得了这么多赏赐,竟没叫穆姑姑记了册子,本宫是一点儿也不知。贵妃也当真厚待于你,不仅赏了这么多的好玩意儿,还将你爹娘同你那不成器的哥哥都接进了京。怪道这才进宫几时,你眼里就没了本宫这个皇后了。”青莺自知理亏,也不发话,只是垂着头任皇后数落。
萧清婉又道:“这外头的书信进宫,过内侍省是必要盖上各宫的戳子的。依着贵妃的缜密心思,想必是要你看了之后就烧掉。你思念家人,竟没烧了,可就成了今日的把柄。”青莺低声道:“她派人将奴婢的家人自乡下接来,又给奴婢的哥哥谋了份差事。奴婢怕她逼迫家人,又听她说只是削了娘娘的恩宠,并不是真的要害娘娘,就听了她的话。且……且奴婢思忖着,皇上平日里待娘娘极好,就是真没了这些鱼,也未必……也未必就疏远了娘娘,想着不打紧。”萧清婉怒斥道:“你糊涂昏聩!皇帝的爱憎,往往只在一线之隔,厌憎一个人又比喜爱一个人更容易些。邱婕妤能因着一把扇子就断送了自个儿的性命,本宫的前程也极有可能折在这一缸鱼上!且本宫听着你早上在这屋里绣屏前转悠,袖子里藏着把剪子,是想在这绣屏上动手脚罢?虽是皇上未必就因这些见责于本宫,但水滴石穿非一日之功,长此以往的连消带打,本宫必然失宠。这皇廷大内,没了恩宠,只依凭着娘家,又能到得哪里?前朝的段皇后,还是司马大元帅的千金,不也说废就废么?!还牵累了她段家满门!若是本宫倒了势,你就没了用处,且你替贵妃做了这么多事。贵妃的性子,心狠手辣又难容人,你真当贵妃能让你好好活着?便是你那爹娘兄长,也未必能落个善终!”
青莺瘫在地上,好半晌才慢慢的道:“横竖我们这样的人,就是你们这些做主子的手里的物件儿,落在谁手里都是一样的。高兴了就捧,不高兴了就往下踩。在你们这些主子的眼里,我们奴才是不算人的。我再不想法子,过了这日子,还哪里有我的活处?”萧清婉就轻叹了一声,对李明贵道:“李公公,松了她的绑,你们就先出去候着,待本宫传唤再进来。”穆秋兰忙道:“娘娘,没个人在跟前,恐这婢子生事。”萧清婉道:“不妨事,你们且去罢。”李明贵听皇后吩咐,就松了青莺的绑缚,三人一道垂首退了出去。
青莺不知皇后此举何意,虽是被捆缚了片刻手脚麻木,却仍是伏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萧清婉自枕头底下掏出一封书信,掷在她面前,道:“你自己看看。”青莺见信件封口上盖着坤宁宫的戳子,知是外头递进来的,心中狐疑,就抖着手拆了信,看了几眼,面上一阵苍白,泪便止不住的扑簌簌的下来了。萧清婉起身上前,轻声道:“你自七岁进了萧府,便一直跟在我身边。你且扪心自问,我几时拿你当过物件儿?你们四个虽是一道伴我长起来的,但终究是你与我更亲近一些。绛紫文燕不消说了,那时候还不知道在哪儿。就是明月,也是上房里拨过来的。咱们一处长了这么大,以往有什么事情你不对我说?怎么到了如今,竟生分起来?你家里既有难处,为何不跟我说?倒硬叫我自己查出来?你把事压在心底里,倒任由外人挑唆,拿捏了家人威胁于你。你近日做的这些事儿,若是成了,我失了宠倒了霉,你也落不着什么好。若是不成,这些事儿是你自己个儿做下的,通不与贵妃什么相干,她自然将你丢了出来,不闻不问,死活由你。你没了性命,你那爹娘还能指望贵妃替你照拂么?”青莺泣不成声道:“是奴婢油蒙了心,被贵妃扣了父母,就慌了手脚。又见娘娘连日的启用新人,心里没着没落的,就犯下了糊涂事。奴婢听凭娘娘发落,要杀要剐都随娘娘,只是求娘娘看在往昔的份儿上,不要为难奴婢的父母。”说着,便连连磕头,撞地有声。
萧清婉俯身拦着了她,拉了她起来,温声道:“若我当真要发落你,早将你送到掖庭局了,你这时候怕是已经没了命了,哪还能好好的站在这儿同我说话?”青莺便止了抽泣,只睁大了眼睛看着皇后,却见泪眼朦胧里,烛火摇曳着,皇后的脸竟是有些不甚分明。
萧清婉淡淡一笑,道:“我且先问你,贵妃透了尤尚仪来与你相与,你都说了些什么?”青莺就想了想,将往日与尤尚仪说过的事儿一一说了。萧清婉问道:“就这些,没别的了?”青莺道:“奴婢记得清楚,再没了。娘娘知道,如今的奴婢是再不敢说谎的。”萧清婉便微微颔首道:“就这些,倒也没多大的妨碍。虽是你近日言行可恨,但终究也是顾忌家人的缘故,论起来也有可悯之处。看着往昔咱们的情分,我且不发落你。既然你一家子都到了咱们府上,你就安心在宫里服侍罢,以后有你们的好呢。”说着,又笑道:“夜深了,你去罢,叫了穆姑姑进来。明儿该你上宿,就和明月换了,往后挪一挪,歇上一日罢。”青莺听了皇后这般安排,心中有些不可置信,既惊既怕又感念皇后恩德,便重新跪在地上,重重的磕了几个头,就出去了。
一时穆秋兰进来,见皇后在床上歪着,就上前道:“娘娘,您竟就这么放过她了?”萧清婉淡淡道:“原也没想着真要她性命。只是她性子太过刁滑,不落实了铁证,她是不会认的。”穆秋兰道:“奴婢知道青莺是娘娘的陪嫁,与旁人不同。只是这等背主忘义的奴才,娘娘不怕她日后又与贵妃串联么?”萧清婉坐了起来,让穆秋兰上来替自己脱了外袍,才道:“本宫往昔的一些私密事体,她知道的太多。虽是本宫并没把柄在她手里,但真个送到掖庭局去,把她逼急了,嚼出些什么话来,听到的人多了就不好收拾了。论起来,她本也不是这样的人,只是心气儿太高,又被贵妃拿住了家人。如今她家人都到了本宫府上,恩威并施,再着人暗地里看着她,也不怕她再做出些什么来。且本宫留她,还另有别的用处。”说着,轻轻叹了口气,幽幽道:“到底,她也跟了本宫近十年了,真要到了这个时候,本宫还是有些下不了狠手。再者,她并没将本宫那些极要紧的私事儿说与贵妃,只看在她心中尚存往日恩义的份上,这一遭,本宫就饶她一命。”穆秋兰听了,也就笑道:“娘娘是个重情义的,但论这一点,贵妃娘娘便及不上呢。”
萧清婉冷冷一笑,道:“贵妃只知用强,拿捏别人的软处,本宫瞧她早晚得倒在这上头。且贵妃此人,生性多疑,她既要扣着青莺的家人,却又怕他们靠不住,私通消息。竟只是将他们一家子安置在了城郊的一处院子里,倒叫本宫母家轻易就查了出来。若是贵妃将他们都放在他哥哥府上,还真要多费一番手脚呢。”穆秋兰听着,便问道:“眼下青莺与明月两位姑娘已是翻了脸了,娘娘可要叫她们分开来住?”萧清婉道:“不必,还叫她们在一处住着。”说着,竟连打了两个呵欠。穆秋兰忙道:“闹了这么一出,这都将近五更天了,娘娘赶紧歇下罢。”言毕,就侍奉萧清婉睡下,一夜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