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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缜仿佛是醉得狠了,嘴里含含糊糊的,“可是怎么补救,青青不在,哪里还是个家。珺儿,”到底是晓得在女儿跟前,残存的清醒牵引着他站起来,指着屋里的各色器物,“这些东西,全都是她留下的。她那个时候喜欢看书,这书架子专为她做的……还有那个妆台……”
“父亲!”谢珺忍无可忍,瞧着他这般拖泥带水的样子,跺着脚就想往外走。
——如果这样放不下陶氏,当初又何必做出那等深受诟病的事情!既然已经和离,这个家庭早已破裂,十年的时间过去,他难道就不能振作起来,好好照顾着子女么?这样牵扯不清的又成什么样子!
谢璇自然也是尴尬愤慨,然而愤怒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她只能蹲在谢缜面前,忍怒劝谏,“书上说,人做了错事有两种,一种是把愧疚深藏在心里,成为障碍,即所谓的悔箭入心。还有一种会积极忏悔,弥补过错,寻得解脱。我觉得,与其在这里怀念,倒不如去玄妙观,至少还能另寻出路。”
毕竟从未与谢缜交心过,谢璇说完便觉得略微尴尬。
好在谢缜醉中不会计较这些,咀嚼着她的意思,沉吟之间,喃喃道:“悔箭入心?”
这么多年,他躲在棠梨院的一方天地里,刻意的去逃避、忽视、遗忘,甚至为此忽视孩子们,只在偶尔想起陶氏时才痛彻心扉,可不就是悔箭入心?
原来他是这样愚蠢,女儿都懂的道理,他却一直未曾深想。
姐妹俩站了会儿,见谢缜似在沉思,便也不再逗留,只是叫了个丫鬟过来,吩咐人去外头叫些小厮来,待会儿将谢缜扶回书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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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棠梨院的时候,罗氏刚从外头回来,身后的丫鬟手里原封不动的提着个食盒,据说是往外头的书房去寻谢缜,却扑了个空。
罗氏近来也很憋屈,一面是那跪祠堂的惩罚,另一面是谢缜的冷落,许多愤恨压在心里,就连谢玥过来撒娇的时候都没讨到好脸色。
这样不尴不尬的过了半个月,外头便传来了消息——
据说那日行宫恶虎的事情已经查明,是太子图谋不轨,意图行刺今上。
此言一出,便是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是年纪大了迫不及待的想登上皇位独掌大权,也有人怀疑这是刻意的栽赃陷害,太子人如其名,行事惟仁,怎么可能去做弑君杀父的事情?
元靖帝那里显然也是有所考量,一面发落了涉事的官员,另一面,将太子囚禁在东宫之中,此外别无处罚。想来他心中必也存有疑窦,否则太子此时恐怕早已人头落地,哪里还有深居东宫的福气?
这般动荡之间,更是无人敢去惹是生非,整个恒国公府都老老实实的按部就班,除了出门的次数愈来愈多之外,倒是没什么动静。
谢璇便也呆在棠梨院中,或是跟谢珺一起,或是去看看谢澹,练字看书的消磨着时光,转眼便是冬至。
这一日素有拜冬的习俗,其热闹程度跟年节比起来也不遑多让。
恒国公府里很早就开始预备,这一天将府内外装饰一新,从谢老太爷起到孙辈的孩子们,每个人都换了崭新的衣裳,于冬日暖阳之下透出蓬勃的喜气。
平常谢老太爷极少在荣喜阁里出现,这天却是同谢老夫人一起,在荣喜阁里受儿子、儿媳及孙辈的问安和拜贺,还给每人发了红包。这红包是老太爷亲自包的,以谢珺所得最为丰厚,剩下的几个孙女儿大多是一样的,只是谢璇这里格外加了一串楠木香珠。
立冬之日,皇帝每年都会在南御苑设午宴以示庆贺,而这一晚上,谢老太爷、谢缜、谢纡、谢缇等人都会在外与友人共宴,一家子没法聚起来庆贺,便准备了极为丰盛的早饭,团团圆圆的吃了。
待得一溜马车到了谢池边上,谢老太爷带着儿孙们前去给皇帝及诸位亲王皇子拜冬,谢老夫人则带着三位夫人和六个孙女儿往皇后和众妃、公主那边去了。
世家贵妇们往来繁杂,皇后跟前早已是花团锦簇、蜂环蝶绕,各个脸上都喜气洋洋的,就连孤身前来的太子妃都是笑容满面,仿佛半点都不受太子囚禁东宫之事的影响。
谢璇跟着谢老夫人跪拜道贺,皇后照例赏了些东西下来,就朝谢老夫人道:“老封君久未入宫,婉妹妹这里一直记挂着,难得大家团圆一次,且自在些说话。”
皇后只比元靖帝小了一岁,如今已是四十九岁的年纪。皇宫里万花绽放,得宠的几个妃子年纪都在三十往下,如今各自鲜衣丽服的围坐在周围,愈发现出她的年老之态。
然而毕竟是母仪天下的皇后,这三十年来统领后宫,享天下四方供奉,自有其雍容威仪,即便容色不及,却还是别有风采,丝毫不为岁月消磨。
谢老夫人便又下拜,带着笑意道谢:“多谢皇后娘娘体恤。”
旁边婉贵妃也是含笑起身,朝皇后行礼道谢。
皇后也只是一笑。到了她这个年纪,看惯宫中众妃的起落、久经花开花谢,早已将宠爱放淡,不去争夺皇帝的宠爱,便能更大度的跟宫妃们相处。且元靖帝膝下三子,太子是皇后所出,越王之母早亡,晋王之母玉贵妃一直虽逃不开争斗,却格外谨慎小心的侍奉,是以年轻的妃嫔间虽常有不睦,但在皇后跟前,却都是一团和气。
谢璇其实有些好奇,太子如今被囚禁,八成是给人陷害,皇后娘娘难道不着急?也不知道她会不会怀疑到那个隐藏的毒蛇越王头上,若是真个猜到了,恐怕要后悔的肠子都青了——
当年皇后与元靖帝成婚多年,却一直未有子嗣,直至元靖帝入主皇宫后临幸了一名美貌的宫女,才有了第一个孩子。
彼时那孩子为众人厌弃,被弃置在冷宫之中。皇后虽也知道这个孩子的威胁,但她膝下无子,若是一直无所出,恐怕还得留着这个棋子为自己的太后之位铺路,因此一直没下手除去。
等越王长到五岁的时候,皇后生下了太子,越王又是一味的装傻卖可怜,皇后刚做了母亲,为了给孩子积福,便是一念之仁,并未动手。再往后越王被送往铁勒为质子,归来时元靖帝心存愧疚,加上他一副痴傻模样,故而多有照拂,皇后更是没了下手的机会。
谁知道养虎为患,那个在冷宫里打滚的傻王爷竟会是个毒蛇?
瞧一眼皇后对待越王妃的态度,倒是跟对太子妃无异,也不知是个什么情况。不过这等道法高深的老妖精自非她所能猜度的,于是低头行礼完了,跟着谢老夫人和婉贵妃到旁边拿屏风隔出的雅间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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设宴的这一片原是开阔的草场,此时设了百来架精致的一丈宽的屏风,一应以镂雕的檀木为底座,上头或有纱屏、或有玉屏,绘尽天下景致福气,参差错落的摆开,便是许多个雅间。
雅间之内铺着厚厚的地毯,上头摆着膝盖高的矮案。案上蔬果酒茶俱全,宫内的御厨们做了各色糕点摆着,配以花房里进献的各色花瓶,于这冷峭冬日里透出春朝的味道。
婉贵妃携着五公主坐在上首,谢老夫人在旁作陪,往下依次坐了罗氏、岳氏和隋氏,其次则是姐妹们依次入座。
谢老夫人还惦记着上回谢玥惹恼五公主的事情,闲谈之间提起来,便是内疚不已。
婉贵妃倒是没放在心上,“都是小孩子们,吵吵闹闹才见得亲近。”
罗氏闻言,当即笑道:“是呢,玥儿这孩子实诚,对公主殿下尽心尽力,有些话说得不妥当了,五公主宽宏大量,还请别放在心上。”
婉贵妃只瞧了她一眼,便轻飘飘的挪开眼神——
她入宫前曾与陶氏交好,彼此熟知性情,后来陶氏与谢缜和离,又闹出谢缜与罗氏和珠胎暗结的事情,叫恒国公府为外人耻笑,所以一向不怎么瞧得上鸠占鹊巢的罗氏。只是念着谢玥是兄长的孩子,才会有所善待。
罗氏自然察觉了贵妃的冷眼,有些讪讪的,推着谢玥道:“还不跟公主殿下赔礼道歉。”
谢玥只能上前,想必是谢老夫人已有嘱咐,这回她倒是乖觉,一番道歉的话说得恳切无比,就只差给五公主磕头了。
奈何五公主骄横惯了,在皇宫里还会收敛喜怒,对着谢玥则没太多顾忌。
瞧不上就是瞧不上,哪怕谢玥说破了嘴皮子,五公主就是不乐意跟她玩,于是敷衍着哼哼了两声,便叫谢璇过来,“璇表姐,上回你说的东西找到了么?”
谢璇便是一笑,“找着了,喏。”自随身带着的锦袋里取出个小瓷盒递过去。
五公主便忙开盒观看,旁边谢玥便只好退回到座位上去。
这般明显的亲疏之别落在众人眼中,自是各有思量。谢老夫人自打晋王被踩踏的事情后就没怎么入宫,跟女儿分别的时间久了,自然有许多的话要说。一提起家常的事情来,气氛便又热络。
过不多久,便见有宫女扶着玉贵妃走了过来。她的身后,还跟着已然恢复如初的晋王。
这一日但凡有品级的妇人都是以规制的服装来打扮,玉贵妃那一袭蜜合色绣凤的衣角摆过来,在座众人自然识得高低。婉贵妃带头招呼,谢老夫人等女眷亦规规矩矩的行礼。
玉贵妃浅笑间如有春风拂面,“正巧路过这里,不会打搅了妹妹跟老封君吧?”
“怎么会,姐姐客气了。”婉贵妃连忙请玉贵妃入座。
玉贵妃便坐在婉贵妃身边,笑道:“我最羡慕妹妹的一个是机灵可爱的五公主,另一个就是老封君了。早就听说恒国公府的女儿个个出挑,前儿见着六姑娘,今儿又见了这几位,果真是出类拔萃。”——她的母家早已败落,如今举家迁往北境,哪怕逢年过节,也不曾一家子相聚过,那份羡慕倒是真的。
婉贵妃自然不会去挑她的伤心事,笑道:“姐姐若是喜欢五儿,就把她放到你身边去,她天天吵着我,都头疼坏了。哪像惟良这般,性子又好、又有才华,我才是羡慕呢。”
旁边晋王立在玉贵妃身后,笑道:“婉娘娘过奖了。”一低头,却将目光落在了谢璇的身上。
谢璇这时候正低头喝茶,倒没察觉他的目光,听着这两位尊贵的女人互相恭维,她自然是不会出声的。呆坐之间,觉得谢珺似乎轻轻捏了捏她的手,诧异的瞧过去,就见谢珺努嘴指着对面的谢玥。
谢玥脸上全是不忿,像是谢璇抢了她什么东西一样,瞪着双眼睛,与谢璇对视的时候还哼了一声。她身材娇小,藏在隋氏的下首,这般举止倒是没人发现,只有谢珺握着嘴一笑,凑在谢璇耳边低声道:“她也见过晋王?”
“上回入宫陪着五公主玩耍,曾去过晋王殿下那里。”谢璇低声回答。
谢珺正待说什么,就听上头玉贵妃的话题转到了谢璇身上,“……刚才惟良说印社里新近有一批极好的画,知道六姑娘在这上头有造诣,想邀请她同去赏玩。说起来,上回六姑娘送的那方子十分管用,惟良还没道谢呢,这回倒可借花献佛了。”
婉贵妃精明之人,上两回中已然看出了玉贵妃对谢璇的留意,此时自然也乐意——
纵观整个京城,论起婚配来,几乎所有的闺中女儿都是对皇家趋之若鹜。难得谢璇有这个福气,跟晋王和玉贵妃投缘,那自然该好好把握。至于说皇室凶险,普天之下,但凡有权势利益的地方,哪儿不凶险呢?
经得过大浪,渡得过大凶险,才有资格享受更大的福气,婉贵妃一向信奉这个。
目光落在谢璇身上,十岁的小姑娘容貌娇丽,海棠红的衫子下是玉白色的裙子堆叠,上头堆绣的折枝海棠开得正好,清丽无双。小姑娘本就是个难得的美人坯子,配上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就着那身玲珑又灵动的气质,不卑不亢,不过分强势也不过分柔弱,绰约而娇美,比当年的陶青青还要胜出三分,难怪会入这对母子的眼。
“既然惟良诚心相邀——”婉贵妃开口,却是跟谢老夫人商议着,“就要璇璇一同去吧?”
谢老夫人早已被这天上砸下来的馅饼儿给砸晕了,一叠声的道:“晋王殿下相邀,那是璇璇求之不得的福气,自然该去,自然该去。六儿,还不起来谢恩!”
谢璇目瞪口呆的看着这突如其来的“福气”,见谢珺使劲儿给她递眼色,便只能站起身来,行礼道:“多谢贵妃娘娘,多谢晋王殿下。”
——她倒是想推辞了不去的,可众目睽睽之下根本寻不到什么借口。说是身体不适?谢老夫人回去不把她撕成碎片才怪!
跟着晋王出了雅间,这时候正是晌午,外头倒也暖热。
谢璇随身只带着芳洲,晋王身边跟了个小太监,俩人走在前面的时候,随从便在两三步外跟着。
晋王还是如从前般温润平和,仿佛那场坠马被踩踏的事并没给他造成任何影响。谢璇就算不太想跟晋王走得太近,但既然到了一起,也不能装傻卖痴的去丢恒国公府和婉贵妃的脸,便问道:“殿下如今都无恙了吧?”
“已然无恙。”晋王扭头瞧着她,唇边噙着点笑意,“六姑娘似乎不是很想跟我出来?”
谢璇很想说声“是啊”,到底没那个胆子,又不想恭维虚与,便委婉道:“殿下盛情,民女恐怕承受不起。”
“你承受得起。”晋王一笑,低头瞧了她片刻,“你在害怕?”
谢璇没说话,算是默认。
晋王身处危局,自然也晓得其间利害,便是一笑,“去一趟印社无妨的。上回你答出那句‘野老念牧童,倚杖侯荆扉’,我说给母妃听的时候,母妃很欣赏,说你出身公府之中,难得有这样冲淡宁静的心思,与别人完全不同。”
正说着,瞧见前头有一位青衣卫在躬身行礼,似乎是有些眼熟,却不记得是谁,晋王便诧异的止步。
谢璇随之瞧过去,不由讶然——竟是韩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