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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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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義从山下回来,远远地就看到了前面站着的一个身影。

    青衣衣袂纷飞,一头的乌黑长发松松挽起,夕阳斜下,将她的周身都镀上一层金色的光辉,倘若这时候的景物里在多几率炊烟,倒有些像是她专程等他回家吃饭一般。

    顾筝坐在长生寨门口已经下半个时辰了,因为她现在已经是高義红口白牙指定的礼仪先生,两个人的关系又已经在大家的眼里看的清楚明白,这会儿未来压寨夫人这么安静的坐在寨门口的石头上,让守卫的兄弟们都有些心中惶惶——要不要递个椅子啊……还是送杯茶吧……娘哟你坐在这里干什么呀……

    见到高義,顾筝也是第一时间站起来,这就越发确定了她是在等他。高義跟身后的兄弟说了几句,一个人加快步子赶过来。他今日下山也并没有什么不一样的打扮,连装短打,身形高大,不稍片刻就已经站在顾筝面前,上下将她打量一番:“坐在这里干什么?”

    顾筝没说什么,递了一块帕子给她。

    高義一愣,没有第一时间去接。顾筝见他不为所动,也不尴尬,正欲收回的时候,高義才反应过来,飞快的握住她的手腕,可是他依旧不去拿帕子,反而就这么握着她的手腕,用她手里的帕子给自己擦汗。

    他是乐得开心,顾筝却往周围看了一眼,那群正在偷窥的兄弟们一看到顾筝的眼神,嗖嗖嗖全都开始夹紧屁股一本正经的做自己的事情,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这边似的。

    高義知道她有话要说,但是与两人之间的情感大概没什么关系,直接将她带到了自己的寨子,且是他专程为她准备的那个书房。

    “有话便说吧。”

    顾筝把手里的帕子叠好,大抵是用叠帕子的时间组织语言。等到一方帕子叠的整整齐齐了,她才抬起头来看了看高義:“你今日下山,是去了柳邵的军营?”

    “是。”

    其实顾筝说了要扎根在这里,不问世事,并不是说着玩玩。如果是平常,高義要下山要做什么要见什么人,她不会干涉。可是巧就巧在前些日子寨子里出了一些奇怪的绿衣摊子。这些绿衣探子最后被指定为陈军的探子,但是顾筝不信。

    如果真的是陈军的探子,柳邵得到消息,绝不会这样大张旗鼓的带人上山,浩浩荡荡的架势。他接触神龙寨之初就想要将神龙寨探查清楚,现在这批探子,若不是她耳力好发现一个,只怕早就带着有用的消息跑掉了,届时得到消息的柳邵直接在山下堵人,相当于将陈军的人挪为己用。至于在严刑逼供上,顾筝完全相信柳邵有这个本事得到自己想要的消息。

    但如果这些探子不是陈军的探子,和高義更是无关,那么结果……

    顾筝多想一想,就不寒而栗。

    偏偏高義这个时候下山,她真的不能不多想。

    “高義,我之前跟你说的事情,你到底知不知道是什么意思?”顾筝压低了声音,好像怕是被谁听到。

    高義垂着眼,有些沉默。

    顾筝并不是来逼问,事实上,她很早就明白一个道理。每个人都有为自己的,为自己着紧的人的打算,有些事情愿意告诉你的自然会告诉你,不愿意告诉你的,如何逼问都是徒劳,而高義就是这样。从一开始他对她那样戒备,到了最后恨不得她能了解更多神龙寨的事情,是一个道理。

    “如果一定要和吴军合作,才能让神龙寨有一个完全不一样的未来,将所有的希望寄托在柳邵的身上,才是最愚蠢的想法。”高義忽然淡淡的开口,说这番话的时候,他全然没有了之前的含情脉脉,甚至没有在寨子门口时候的温柔之色。好像短短时间之内,就变了一个人似的。这样的改变,让顾筝隐隐约约的感觉到了一些他的决定。

    高義抬眼看她:“阿筝,你先前跟我说的话,我都听明白了。也许有什么原因,让你必须隐姓埋名的过一辈子,可是神龙寨被吴国虎视眈眈,现在又和陈军结下梁子,如果不现在做一个决断,继续像从前一样出于两国之间做一个中立状态,被一方对付,甚至是两方夹击对付,是迟早的事情。不怕告诉你,外面对神龙寨的传言半真半假,而这些传言,都会是吸引他们,诱惑他们的其中一个因素。所以……对不起,高義不能拿这件事情开玩笑。”

    对不起三个字,让顾筝的心里一沉。

    两人之间的感情一直都忽明忽暗,若即若离,从来都不是高義的原因,而在于她。是她不敢确定,不敢尝试。是她害怕好不容易苟且保住的一条命就这样没了。可是她也有动摇,也有想要试一试的心。因为高義的炽热,让她越发的动摇。是,她的身份很有可能会给高義带来阻碍,但是……但是可不可以有别的办法呢?可不可以让他们没有这样的顾虑呢?

    她要三天的时间考虑,并不是在考虑高義,而是审视自己。

    但是现在,高義的一番话就像是一盆冷水,直直的泼了下来。

    什么三天时间的考虑,都变得有些可笑了。

    他大概是从青衣探子这里看到了一些端倪,大概……是考虑清楚了吧。儿女私情再怎么缠绵悱恻,又怎么会有整个寨子出生日死的兄弟们来得重要?他没有犹豫了,他始终要带着兄弟们冲出去,却不一定是过平凡的日子,相反,若是真的想让兄弟们过光明磊落的日子,他就需要一个身份,一份权利。

    没有什么比战乱之时的功勋更有说服力的了。

    只有他带军上阵,实实在在立下功勋,让天下人看个清楚,这些所谓的土匪,到头来反而是保住了他们安居乐业生活的功臣,那么皇帝想要对他们下手,也要先考虑考虑会不会寒了别人的心。再者,高義这么聪明的人,既然选择了这条路,自然会给皇帝捧面子,或是歌功颂德,或是诚心臣服,让天下人知道,皇帝不仅部分一兵一卒就降服了整个神龙寨,还将神龙寨挪为己用,保家卫国,届时神龙寨土匪的身份,非但不再是耻辱,反倒成为双方都获利的一个名头。

    两人之间沉默了很久,顾筝才动了动唇瓣,道:“所以你去找柳邵……”

    “只为了和他分一杯羹。”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高義太果断,顾筝反倒坦然起来,她扯扯嘴角苦笑一下:“看来你已经想的很清楚了,所以……我的决定应当也不重要了……”

    高義定定的看了她一眼,目光望向了桌上的那瓶桃花枝:“阿筝,其实今天看到你站在寨子门口等我的样子,我很是喜欢。如果可以我想和你在一起。但我断然不会选择隐居深山的日子。倘若你的决定还是如先前一样,那我们……”他目光一动,又道:“可如果你能随我……”

    “高寨主。”顾筝倏地一下站起身来,打断了高義的话。她将头上的发钗放在桌上,语速快而沉稳:“既然你已经将话说清楚,那我也不应该再拖拖拉拉。与其让大家都过得心惊胆战,藏头露尾,费心费力,不如继续各自从前的生活。神龙寨对顾家的收留,让顾筝感激不尽,也祝你早日得偿所愿!”

    高義眼中的光一下子就晦暗下去,他的喉结动了动,道:“这样……也好。”

    顾筝垂着眼,一步不停地走了。原来,前一刻非你不可的男人,放手可以放得这么潇洒突然……

    高義看着桌上留下的一方手帕和发簪,一直忍着拉住她的手紧紧握成拳头。

    ***

    顾筝走的很快,从高義这里回到她的住所,其实并不远,但是她死死的忍着心里的情绪,只觉得指甲都快嵌到肉里去了。顾卿正带着小阿福坐在外面念书,见到顾筝回来,笑着与她打招呼,奈何顾筝一阵风似的冲进屋里,飞快的关了屋子的门。

    “阿筝……”阿福喃喃的念着。顾卿心中担心,让阿福去找刀叔叔玩耍,自己则是去敲顾筝的房门。

    “阿筝,你怎么了?你是不是不舒服!?”

    屋里没人应。

    “阿筝!你开门!”顾卿感觉不对,越发紧急敲门。

    顾筝出去找高義,她是知道的,现在顾筝这样回来,必然是和高義有了什么矛盾,可就在她敲了几下门之后,门忽然开了。顾筝没有哭也没有闹,但是那毫无生气的一张脸,就像是被抽了魂儿似的。顾卿一看就受不了了,拉着她进屋关好门,温声询问:“怎么了。是不是和高義吵架了?有什么事情你告诉我,别这个样子……”

    顾筝无力的靠在了顾卿的肩膀上,努力的笑着:“姐姐,你让我靠一靠就好。”

    顾卿一肚子的话想说,到了最后还是只能任由她靠着,等她缓一缓再说话。

    顾筝缓了一会儿,声音有些无力:“姐姐,我们本该全都死了,你是知道的吧。”

    顾卿一怔。顾筝是很少在他们面前说起以前的事情的,就算彼此清楚,也不闻不问。但是此刻,她点点头。

    顾筝笑了一下:“好不容易活下来了,就更加宝贝这条命,难道错了吗?”

    顾卿深吸一口气,将顾筝拉起来:“你好好跟我说,是不是高義那边有什么变故。”

    顾筝好像是憋了太多心事,此刻不得不说:“他要护住自己的兄弟,所以要为自己谋一个前程。我们都知道,唯有自己强大了,才有说话的权力。其实他也没错,对不对?”

    顾卿没说话,但是心中了然。

    顾筝垂着眼:“我们身上背负着无法推翻的罪名,所以注定一生无光,他不能放着兄弟们的人生不顾,我又怎么能拿我们一家好不容易保住的命开赌呢?”

    顾卿握住她的手:“高義是山匪出身,想要谋功勋,其实并不容易。承认你更加不想让我们的身份,让他在这条路上走的更加艰难,难道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吗?阿筝,我已经有了阿福,那个男人是谁我并不在乎,可是你不一样,你还小……”

    “姐姐,我有点累,让我靠一靠好不好。”

    顾卿闭口,靠近了顾筝一些,顾筝舒了一口气,疲惫的靠在了顾卿的肩头。

    顾筝:“姐姐,其实我真的有想过……这些时候我也一直在想,是不是可以不要顾及那么多,可是看着他那么果断,我忽然觉得那些挣扎都没有意义。他的一条路未必好走,我何必徒增他的忧虑呢……”

    顾卿心疼,温声安慰:“没事的,累了就靠一靠姐姐,我们一定能找到办法的……”

    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外面传来了一天操练结束的雷鼓声,顾卿算着时间,低头去看顾筝,却发现她靠着自己睡着了。那一肚子的心疼全都化作了哭笑不得。顾卿干脆将她放到床上,除了鞋袜外衫,让她睡个够。

    忽然间,顾卿好像想起什么事情来。

    她刚刚生下阿福的时候,身上带着伤,什么都不记得,又因为生产元气大伤,那时候还没有遇上胡家人,顾重更是疯疯癫癫。阿筝连一个晚上的安稳觉都没睡好过。她险些崩溃,让她这个做姐姐的着实害怕了一次。

    可是到了最后,她竟然自己平静下来,也像现在这样,在忙碌多日之后,准备充足的食物和水给顾卿她们,睡了整整一天一夜。

    醒来之后,她就完全不一样了。她下定决心外出做工,让顾卿照顾孩子和父亲。整个人每日都是满满的元气,好像之前那个险些崩溃的人完全不是她一样。

    到了后来,这种事情也屡屡发生,每次遇到什么不可解决的事情,她都不会愁得睡不着,相反的,饱饱的睡一觉,她好像就能想到办法。

    顾卿觉得心疼,也觉得自己没用。看着时间,她牵着小阿福去了五娘那里一趟。

    “啥,你们要做吃的?”

    顾卿笑着点点头:“我想给阿筝做几道小点心,不知道五娘这里方不方便,若是因为食材领取要付钱,我们……”

    五娘立马皱起眉头:“卿丫头说的什么话,别说这东西也值不了多少钱,寨主可是发过话的。食材都在库房呢,等会让春花带你去找,想要什么就要什么。”

    顾卿道了谢,开始洗手做点心。阿福乖乖的帮忙,因为母亲说阿筝有些不舒服,他也要做点心给阿筝吃。顾卿认真的做了几味清凉可口的小点心,想了想,给五娘和春花留了些,又让春花给高義和乔先生送了些,这才带着剩下的点心和小儿子这个腿部挂件回了住所。

    她回来的时候,顾筝还在房里,大抵是还在睡,胡措却破天荒的蹲在门口的篱笆边,苦恼的用树枝戳地上的泥土。

    往常这个时候,他要么是照顾顾重,要么是去乔先生那里研究怎么诊治顾重,很少像现在这样。

    “蹲在这里做什么?”顾卿叫了他一声,胡措转过头来,她提了提手里的糕点:“我做了吃的,过来吃吧。”

    胡措这种吃货,居然有点无精打采,但还是起身跟着去屋里了。

    “我看你这几天都怪怪的,到底怎么了?”顾卿分了食物,给顾筝留了一大份。

    胡措欲言又止。

    顾卿也觉得很无力。

    顾筝有事情瞒着她,胡措也有话不愿说。她从前并不为自己失忆感到有什么难过,此刻破天荒的为这种很多事情别人都知道,唯有自己不清楚的情况感到恼怒。

    “有什么话便说!吞吞吐吐的哪里像个男人!”顾卿是真的恼了。也让胡措吓了一跳。可是他第一时间是往顾筝的房间看了一眼,然后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顾卿一愣:“到底怎么了。”

    其实并不是因为顾卿不关心顾筝和顾重,而是因为她什么都不记得了,纵然在相处中和顾筝有了姐妹情谊,也对顾重十分关心,但是没有昔日的恩情记忆,也没有那些点点滴滴的拼凑,很多事情她反而更能接受,更加淡定。

    加上胡措真的不是什么城府很深的人,话也藏不住,被顾卿这么问了几句,反倒觉得顾卿是唯一一个可以倾诉的人了。

    “卿儿,这件事情我只跟你说,你一定要记得,千万不要和阿筝说!”

    顾卿点头:“好,我不说。”然后又看看儿子:“你也不许说!”

    懵懵懂懂的小阿福啪的一下捂住自己的嘴巴,呜呜呜的直摇头。

    这算是做了保证了,顾卿转而望向胡措:“现在可以说了。”

    胡措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咬咬牙,坦白道:“是……是老头儿的事情……”

    顾卿心里一咯噔,有了不好的预感。

    乔先生的医术的确比我们高明,一直以来我们都在找老头儿的病因到底在哪里,按理说如果是情绪失控,受到了极大的刺激,有很多软性的方法可以让他恢复过来。昨日重现就是一个最好的法子,再加上药物和一些辅助疗法,必然可以康复……可是上次老头儿在阿筝重现从前事情的发疯之后,乔先生给他施了针,也做了一个十分深入的诊疗,竟……竟发现……”

    顾卿心里慌了起来:“发现什么?”

    胡措叹了一口气:“乔先生因为断腿,也研究过人的体内构造,闲暇时候更是研究过人的脑子。”他摸着自己的脑子:“这里头,可是千头万绪,有许多命门不可受损。老头他……因为五年前你们都受了重伤,你和老头脑袋都受了伤,可是老头的脑子里……”他指了后脑的一个地方:“应当是当时摔出了血,一直到现在,有血块淤积五年。当然,乔先生不敢肯定,他也是在一本医术上看到的案例,和老头一模一样!因为脑子受伤加上精神受创,他才会一直疯疯癫癫!”

    顾卿的唇有些颤抖:“那……那能医治吗?”

    胡措越发的神情严肃:“乔先生提出了一个很胆大的建议……开脑……”

    顾卿面色一惊。

    的确,这真是个十分危险的事情,即便是到现在,也没有听说过哪个大夫给人开过脑袋,这开了脑袋,不就是死路一条吗!

    胡措知道顾卿在想什么,接话道:“这的确危险,实话实说,乔先生都没有把握,他甚至给了一个结论……”

    顾卿把阿福拉到身边,蒙住他的耳朵:“什、什么结论……”

    胡措挠挠头:“老头儿明显的属于内伤未愈,只怕继续这样下去未必就安享晚年,他还会疯疯癫癫,而他发病的时候,必然痛苦。当然,也可以为他治好这伤。但是你知道的……这样危险的事情,极有可能造成的后果,就是老头为了那清醒的片刻……送一条命。”

    屋里面死一般的寂静。

    也是这时候,响起了顾筝的声音:“既然是这样……那就不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