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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高遗爱二十二岁,当了两年吏部郎中,又当了四年太子侍读的她,已是四品女贤人。因她历经两朝,盛宠不衰,又曾亲手扳倒身为吏部尚书的生父,故而外界对她议论纷纷。
徒有其表,以色侍人也好,六亲不认,心狠手辣也好,总改变不了两个事实。
作为一个女人,她很美。
作为一个东宫属官,她的官途一片看好。
于是自高尚书下台之后,日薄西山的高氏一族,开始打起了她的主意,想插手她的婚事。
这事凤虚渊原是不知道的,是太傅公冶白授课时“不经意”提到的。彼时高遗爱一笑置之,凤虚渊却皱了眉。待公冶白走后,便问道:“高贤人对婚嫁一事,如何看待?”
高遗爱道:“臣年至花信,无意嫁为人妇。”
凤虚渊心中莫名一松,却又问道:“为何?”
高遗爱道:“女子命运多半不由己,臣侥幸,得先帝与殿下青眼,走了世间女子不敢想不能走的路,一则不想辜负先帝栽培之意,二则愿与殿下一路同行,三则……臣踏惯青云之路,见过海阔天空,已不愿坠入尘埃。”
“愿与本宫一路同行……么?”凤虚渊垂下眼眸。
“是。”高遗爱俯首,明艳无双的容颜之下却是一颗朗朗清正之心,她昂然道,“殿下心怀天下,选贤善谋,臣万分期待殿下治下的清明江山。”
凤虚渊无力地捂脸。
十五岁的凤虚渊生平有三大恨。
一恨母后不懂事。
二恨父皇不长进。
三恨某人不解风情。
——既然说了一路同行这种类似告白的话就不要心怀天下了啊姑娘!
这种话……凤虚渊是不会喊出来的。
他自幼身世坎坷,几经流离,自是比寻常人早慧。早年又在外表贤明内心变态的先帝凤皇魔掌之下成长,更是养成了自矜内敛,喜怒不形于色的性子。
所以遇到这种情况,他只会冷着一张包子脸,默默内伤。
凤虚渊想起清鸣寄给他的那张小报。
凤皇化名“藏拙”给逍遥茶社投的稿。
“喜欢上一个看着自己长大的姑娘,是个什么体验?”
先帝凤皇,他的叔叔,别的不说,在追求姑娘这件事上是下了苦功的。
现在也苦尽甘来了。
清鸣,他的婶婶,别的不说,在迟钝这一件事上,是无人能出其右的。
高遗爱的问题则不在迟钝,而是……她从小背负了太多,要做的事也太多,与命运拉扯,一步步走到今天,她的弦崩得太紧了,根本没有功夫考虑其他。
也许凤皇说的是对的。
距离太近,时间久了,反而不是好事。
凤虚渊敛下眸中所有思绪。
再抬眼时,已是一片清明。
他望着高遗爱,道:“你说本宫心怀天下,可本宫有记忆来却不曾出过京城,更不知这江山天下是何等模样。你,可愿意替本宫去看看?”
高遗爱蓦地抬眸,眸中尽是震惊。
“本宫给你两年的时间,尽情游历。两年之后,回来告诉本宫,这江山如何。”
高遗爱眸中讶色褪去,乍现异彩,璀然一笑,道:“诺。”
彼时的东宫暖阁,十五岁的少年凤虚渊霸气初露,二十二岁的高遗爱明艳逼人,两人眼中的光芒交汇到一处,竟连艳阳也难夺其辉,那其中不仅有他们彼此,还有彼此心中的凌云壮志,江山社稷。
高遗爱带着外界各种关于“失宠”的揣测,离开了京城。
此后两年,她再也没有见过凤虚渊,却比以往的任何时间,都更常想起凤虚渊。
一开始,她每走到一处,便会详述当地民生与政务回报东宫。而东宫的回信,却是询问她当地的景色与风俗,问她吃了什么美食,遇到了什么人,发生了什么趣事。
于是渐渐的。
她看到了梅雪争春,也看到了江南烟雨,她看到了长河落日,也看到了海上明月。
她易为男装,与贩夫走卒来往,也与文人豪客结交。
她在舟上高歌,醉了便卧倒在漫天星辰中。
她引流觞曲水,兴文人雅集,一时洛阳纸贵。
她也遇过大旱大涝,遇过烽火狼烟,见天地之广阔,忧民生之多艰。
而这一切的一切,每一个瞬间,每一份感触,每一点喜悦,每一滴悲伤,她都与凤虚渊分享。因为,她是他的手足,耳目。而这,是他的江山,人民。
·
两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高遗爱回来了。她踌躇满志,有满腹经纬,想要亲口向太子禀报,却事与愿违。先是被皇帝召进宫,听皇帝吐了一肚子的牢骚。
“高贤人啊,外面好玩吗?唉,看你容光焕发一定是好玩了。朕这个儿子真是重色轻爹啊,你说怎么就派你去游历,不派朕呢?”
——皇上您有点上进心啊!您是天子啊!不是您儿子的属下啊!
——而且我跟您好像不熟啊皇上!这两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让您感觉跟我很亲近啊!
出了御书房,又被凤仪宫的掌事姑姑亲自带着去见了皇后。
“高贤人啊,外面好玩吗?啧啧,瞧你这小脸蛋儿,竟比离京时更年轻貌美了。果然宫外的山水养人啊,你这眉眼都舒展开阔了……瞧瞧这蜂腰翘臀,唔,胸房也发育得不错,是个好苗子……吾儿福气不浅啊,有你这样一位贤内……咳,有你这样一位好臣子……”
——娘娘您这小别胜新婚的热情是哪里来的啊!我只是您儿子的属下而已啊!
——还有娘娘快住手!那里不能摸!
高遗爱从凤仪宫出来的时候,面颊飞红,眼带春波,□□甚是撩人啊。
一路直奔东宫。
路遇公冶白。
公冶白一愣,“高贤人许久不见了,别来无恙——”
话未说完,便听得高遗爱道:“我无恙,宫外很好玩,不要提我的容貌,告辞!”
语速之快,公冶白生平少见。
逃走速度之快,也是。
公冶白眨了眨眼,随即忍俊不禁。这姑娘离开京城两年,倒不见了先几年的沉稳老练,多了几分生气,有意思,真是有意思。太子这一招,倒是颇见成效,听闻是从情感专家“藏拙”的文章中得的灵感……唔,这位“藏拙”这几年倒是闲得很啊……总感觉有一天他会开始写才子佳人小说啊……
啊,忘了告诉高遗爱那件事。
算了,自有其他人告诉她。
公冶白摇摇头,决定转道去户部找某人。
他这辈子就教了两个学生。一个混成了会算命的情感专家,另一个情路也有开花的迹象。徒弟尚且如此,师父岂能拖后腿?今日天光正好,适合上行下效,翘班约会。
此时的高遗爱却是在东宫扑了个空。
秉笔太监拿出早早预备好的太子亲笔书信,交给了她。
信上只有寥寥数字:日月海,灯市。
高遗爱正摸不着头脑,却见一群宫女捧着衣裳首饰进来,还未来得及询问,她便被簇拥着往东宫内院的流照池去了。那是太子御用的汤池……
高遗爱面色一凝,抓住较为眼熟的那位宫女,道:“芙蕖,这是为何?”
名为芙蕖的那名宫女年约十五六,笑得一脸可亲,道:“大人莫慌,这都是殿下吩咐的。大人在外游历多时,一路风尘仆仆多有劳苦,殿下特特赐了流照池,要奴婢们好生伺候着。”
高遗爱脑中仍是一片空白,却不再反抗了。如牵线木偶一般被宫女们脱了官服,扶到汤中,又是花瓣又是熏香的,好一顿服侍下来,又被伺候着穿了一身月白色暗锦短袄,湘妃色绣花裙,挽了随云髻,待上妆时,宫女们却着难了。
“大人这样好颜色,奴婢竟不知要如何上妆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
高遗爱倏地站起身来。上妆?为什么还要上妆?她很忙的!
“上妆就不必了,如何能让殿下久等。”
说着习惯性地提起袍角要走,却忘了此刻她穿的是裙装,而非官服。
“哎呀大人,不可如此!”
几个宫女有簇拥上前,为她理了理衣裙。高遗爱讪然一笑,几乎是夺门而出。以芙蕖为首的几位宫女,目送那大步离去的身影,叹道:“高贤人真真是花容月貌,不施粉黛就这样俊,只是出去了两年,举止越发硬朗了可怎生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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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月海不是海,是一条蜿蜒穿过京师与护城河汇流倾入东海的河,俯瞰似太极分阴阳,故称日月海。凤氏一族以鸾凤为图腾,鸾凤喜光明,非梧桐不栖,故而日月海畔,遍植梧桐,不设宵禁。
灯市如昼。
高遗爱绕了一圈,没找着凤虚渊,倒惹来不少注目。她原就貌美,今日又被有意妆扮过,虽则年逾二十,瞧着却是十七八岁少女,髻下有垂发,乃未婚女子发式,身边又没带侍女,若非她气质高贵,面容凛然,常人不敢冒犯,早不知被多少人拦住。
“姑娘可是与家人走散,正在找人?”
一位华服公子鼓起勇气上前搭讪。
“不是。”
高遗爱不想与人攀谈,正要迈步走开,却被那公子伸手虚虚一拦,只见他目光痴迷,道:“相逢便是有缘,姑娘何必拒人千里之外?在下华阳侯府世子,与姑娘共赏灯市,也不算辱没吧?”
“华阳侯府?”高遗爱抬眸看了那人一眼。
那人一喜,以为自己的身份打动了佳人,情不自禁上前一步。
高遗爱见他逼近,下意识后退,却撞到一物,差点往前扑,双肩之上突然多了一双手,稳住了她的身形,却也让她仿如倒入身后之人的怀中。
高遗爱一恼,柳眉凝起,粉面含威,正要挣开,却听到身后之人唤了一声——
“隐秀,是我。”
隐秀是先帝要栽培她时为她取的字,叫的人并不多。
她想回头,却被按住了脑袋。
……今时今日认识她又敢这么对她的人,也不多。
于是她垂下手,放松下来。
身后的人似乎笑了一下。
高遗爱看不到身后的人,却看得到那华阳侯世子嫉恨恼怒的目光。
“你是什么人?敢挡本世子的道!”
“华阳候世子?你父亲在为你谋中军都督府的职位,难道没有教你这段时间要韬光养晦?”高遗爱听到身后之人这样说,更加确定了他的身份,只是,他的声音……
华阳候世子听到此言却是大为震惊。他父亲为他谋官职之事,知道的人并不多,也是前几日刚找人向太子递的话,眼前这人知道得这样清楚,如果不是太子身边的人,就是他父亲派来监督他的行为的……无论哪一个,现在都不能惹啊!
“这位公子言重了。本世子不过看这位姑娘似乎在找人,才询问几句,眼下既然找着了,那便不打扰了。”
华阳候世子又依依不舍地望了几眼高遗爱,才忍痛离去。
高遗爱微微一挣,见身后人也不拦了,便顺势退出几步,回身行礼。
“殿……”
“隐秀。”
“……清玄公子。”
“走吧。”
清玄是凤虚渊的字。他执意唤她隐秀,便是不愿暴露身份吧?
分别两年,因为不间断的书信往来,高遗爱对凤虚渊从未有过疏离之感。然而此刻,她发现自己竟不敢直视这个,可以说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少年。
两年前与她比肩的少年,如今却俯视着她。
两年前仍显稚气的声音,如今更显清冽。
两年前的祖传包子脸,如今瘦削下来,正是凤氏皇族一脉相承的俊美。
他身着赤色锦袍,素纱单衣,摇着纸扇,是她从未见过的模样,与她记忆中的谨言不同,与两年前的少年太子更不同。这个发现,令高遗爱不由自主地心慌。
她走在他的身侧,闻到他身上似有若无的龙涎香,心慌的感觉愈演愈烈。
她将这酥麻,归结为凤虚渊的君威太盛令她产生伴君如伴虎的战栗,却还是无法挥散萦绕两人之间的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她轻咳一声,试图打破沉默。
“殿……清玄……公子邀隐秀来此,是有什么重要的人要见吗?”
“是。”
“是何人?”
“我。”
高遗爱噎住。
“怎么,我在隐秀心中,算不得重要的人?”
凤虚渊睨了她一眼。
高遗爱一阵心惊,却无暇思索为何心惊,急忙答道:“天地君亲师,殿……公子在隐秀心中,自是与天地一般重要。只是不在公子家中,而选择此处召见,隐秀才猜测另有要事。”
却听凤虚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高遗爱一抬头,只见他蹙着眉,神情有些疲惫。
“隐秀,我累了。”
没有其他多余的言语,高遗爱却瞬间领悟了。她回忆今日帝后召见她时的异常,想必是宫中出了事,殿下与先帝虽然一样少年老成肩负重任,却又比先帝多了一对拖后腿的父母,其中艰辛必是倍于先帝的。看来,今日殿下是纯粹出来散心的。
为人臣者,自当为主君分忧解劳。
高遗爱主意一定,便不再毕恭毕敬,转而笑道:“清玄以前可曾逛过灯市?”
逛,自然是逛过的,以前在影阁时,范秉可是个闲不住的……
凤虚渊垂眸,道:“不曾。”
高遗爱眼神一亮,道:“那随我来。”
她脸上那显而易见的讨好与得意,令凤虚渊心中一热,竟觉目眩。神思恍然间,被带到一个摊子前。高遗爱挑挑拣拣,最后自己戴了个羊面具,却递给他一个虎面具。
凤虚渊有些迟疑,这虎雕得也太像猫了,是不是可爱过头了?
“清玄属虎,是么?”
面具下的声音带着笑意。
凤虚渊沉吟片刻,却是缓缓露出了一抹微笑。他盯着高遗爱的羊面具,然后将自己的戴上。就在高遗爱心中为那抹笑意感到不安时,她的手掌一热,竟是被他一手牵起。
高遗爱怔住。
被拉着走了几步才反应过来。
“这,这是我的手……”高遗爱呆呆地说。
“嗯。”凤虚渊淡定地答。
嗯?嗯?
这不对吧殿下?
你口气这么淡定我差点就相信了啊!
君臣之间不会这样手拉手吧!
朋友也没有这样的啊!
高遗爱的脑中被凤虚渊投下的炸弹,炸成一片废墟。幸而她心中忠君爱国的信念十分坚定,于是她开始为凤虚渊找合理的理由,难道是君臣当了太久,殿下忘了她其实是女的?或者是她从小看着他长大,所以在殿下心中,其实把她当姐姐?
这也不对啊!
把她当男的还牵手更不对劲了啊!
也没有十七岁的弟弟还牵着姐姐的手的啊!
“我,我是女的……”高遗爱再次呆呆地开口。
“不,你是羊。”凤虚渊拿纸扇戳了戳她面具上的羊角,再指了指自己,“我是虎。”然后循循善诱道,“你书信中曾说过,你在南境密林中呆过两天两夜,可曾见过饥饿的老虎会放开落单的绵羊?”
……
这是什么角色扮演游戏啊殿下!
你是不是偷看了先帝藏起来的小说啊殿下!
你是要当明君的啊殿下!
切不可玩物丧志啊殿下!
正直的谏言刚要脱口而出,她脑中突然出现他蹙着眉说累了的神情,心中顿时生出一阵不忍,愣是将话吞了回去,咬咬牙,干脆反客为主拉起他,往猜灯谜的方向走去。
她是著名的才女,灯会这些谜语对她来说并不难。
不一会儿,她便猜出了所有灯谜,赢得了今夜灯会的灯魁——双兔抱月灯。
她将赢来的灯笼往凤虚渊怀里一塞。
“兔子给你,放了羊。”
凤虚渊一愣,随即捧腹大笑起来。
相识八年,高遗爱从未见过他如此开怀。先前还在感叹他脱了少年稚气,变得难以捉摸,而此刻却又觉得,这是第一次,她看着长大的这个少年,真正有了少年意气……
这样明媚,而又温暖的少年意气,竟令她心酸。
八年前,他还不是太子,她也只是个叛出家门的逆女。他们相互依偎,扶持成长,他给了她家人都不曾给过的陪伴与温暖,这一份温暖,在他身世公开的那一刻,她以为永远地失去了,却在这一刻重新找回,叫她如何不心酸?
那些刻意遗忘的,在这一刻终于想起来了。
在他还是她的小管家谨言时,也是笑的。
只是那笑,总是淡淡的,带了许多心事的样子。她总希望他能更像一个孩子,却不知该如何教他。因为她自己也有许多心事,也从不曾像个孩子过。
谁能想到,朝夕相对也不曾放开的心胸,久别重逢,却豁然开朗了?
面具下,自母亲死后不曾哭过的高遗爱眼眶湿润。这一刻,她是愿意做任何事的。不为天地,不为君,只为了那一年忧患重重中相遇的孤独少年与少女。
可最终,高遗爱还是没有为凤虚渊做了什么。
反而是凤虚渊,用轻功带她飞上了日月海湖心的九重凤还楼。脚下花千树,头顶星如雨,与他交握的掌心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并不舒服,她终于借着摘面具的时机,挣开了他的手。
她与他说着这两年的游历见闻,他饶有兴致地听。
就这样,在三十丈高的塔顶,看了一夜鱼龙舞。
天色熹微的时候,整座京城笼在将明未明的温润之中。
凤虚渊微哑的声音,在晨曦中格外温柔。
“以隐秀所见,江山如何?”
“江山如画,万里锦绣。”
“你心中仍是无意婚嫁么?”
“愿嫁江山,鞠躬尽瘁。”
“江山是我的,你要嫁与江山,我若不准呢?”
……那就很尴尬了。高遗爱噎住。
凤虚渊突然俯下身,在她耳边低声道:“若我以江山为聘……”
那一刻,高遗爱心若擂鼓,一种跳楼的冲动发自肺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