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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径多是非,大道却多嘲讽。一路颠簸,这宫宴到底还是赴上了。

    宴场一片热闹,宫灯,腊梅,白雪,妃嫔们个个穿着彩锦衣裳面若桃花,丝竹管弦轻奏着悠扬曲儿。商妍本想不着痕迹地溜进去,可无奈她今日穿了件雪白狐裘小袄,整个人裹得像个绒球儿,才迈入一步,便引得无数人侧目——

    “公主殿下到了!”

    也不知是谁先开了腔。顿时,整个宴场所有目光都落了她身上,有恭敬讨好,有戏谑揶揄,有深恶痛疾,多是饶有趣味……看这模样,该是倾朝上下都知道了杜少泽那厮事无疑了。

    所有人都知道,当今妍乐公主人前是条龙,当朝皇帝自家皇叔面前却是条虫儿,还是无骨那种。

    如果是别地方,她早就不痛不痒回瞪过去,只是今时今日她却连多看勇气都没有,她灼灼目光下艰难地挪动了几步,抬头强撑起一个笑容朝着高座之上那个唯一没有看她人俯首行礼:“叩见陛下,妍乐来迟,还望陛下恕罪。”

    宫灯下,高座上人其实只留下了模模糊糊一抹剪影。他微微一动,整个宴场舞姬乐姬便鱼贯而出,顷刻间宴上静谧一片,只留下些许虫鸣远远近近,不绝于耳。

    四周鼓乐已罢,大臣们呼吸也轻微异常。

    这阵势,摆明着是秋后算账。

    商妍静静地等待了片刻,悄悄抬头瞄了一眼藏暗影里帝王,片刻没有等到一句“免礼”,便认命地徐徐跪了下去。

    昏黄宫灯下,她看到雪地上倒映着自己影子:她原本就穿得毛茸茸,跪雪地里模样是像极了一颗球儿,一颗曝露所有人目光下笨拙、温顺球儿。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高座之上商徵才缓缓动了动。白玉杯盏纤白如凝脂手上被徐徐转了一圈,随之响起还有一个清凉声音:

    “知错了么?”

    “……知错了。”

    “什么错?”

    什么错?商妍浑身僵硬,一时间心慌意乱找不到措辞,只好眼巴巴跪地上缩了缩身体,沉默不语。

    “坐到孤身边。”

    极轻一句话,被他辗转温和地吐出来,仿佛带着无缱绻,像是黑夜沙漠中静静流淌而过河流。

    商妍一不小心跌进了进去,结果,从手心到脊背都凉了个透彻,身体却本能地服从他指令,缓缓地、一步一步踏上石阶,站到了商徵身前,笨拙而又乖顺地坐到了他身旁,轻飘飘俯视全场。

    宫灯闪烁中,御花园里繁花似锦,目光所及之处是萤火辉煌,恰若这燕晗万里江山。

    如果她是个男孩儿,那此时此刻这天下主人应该是她。可惜父皇早死,没有留下半个皇子,所以,这天下成了他商徵。商徵有心不让她嫁,她就不可能嫁出去;商徵有心折辱,她就只能乖顺地入瓮。

    满朝文武皆是聪明人,商徵待她如何,恐怕所有人心里都跟明镜似。众人皆知,谁娶了这皇帝有心折辱公主,谁就从此断了前程。好不容易有个杜少泽成了她那根离开皇宫救命稻草,终终,还是成为了民间话本儿上一出好戏。

    说到底,那不过是一场失败逃亡。

    而现,她恐怕要为这一次反抗付出代价。

    商徵脸上看不出神色,只有一双眼是漆黑透亮。半晌,他淡道:“妍儿才貌双全,自然要寻一个人中龙凤。你且看看今日公卿世子之中,可有瞧得上眼?”

    一语毕,满堂静默。

    脸面这东西,很久以前便已经和商妍形同陌路,她凉飕飕四顾,倒真发现了不少面相不错。只不过他们十有□面色惨白,目光躲闪,有几个不巧与她目光相撞额头上出了一层细细汗,而其中定力不佳,俨然已经抖成了筛子。

    一群狼藉目光之中,罕有一抹幽深胆大,居然是不知什么时候溜回宴场杜少泽。

    饶是久经沙场如商妍,也止不住悲从心来,小小地叹了口气裹紧了身上狐裘:这天,真有些冷了。

    杜少泽似乎是愣了愣,陡然站起身来,却被他身旁年长官员狠狠按下——

    “妍儿想什么?”商徵堪称柔和声音响起。

    商妍强压下心慌眯眼喝了口茶,却被那浓郁苦味刺激得垮了脸。

    谁知商徵却敛眉笑了,招来侍从道:“上蜜饯。”

    商妍盯着那抹笑悄悄发了愣,久久没有回过神。也许是女娲捏泥巴人偶时候也有私心,有那么一小撮人,从眉毛到眼睛,从手指到发丝,没有一处不是精雕细琢,他们要是真心笑一笑,好像能他人灵魂深处绽开一片桃花,烂漫到天边海边天涯海角,连指尖都能感受到温暖和煦风。

    可偏偏这一撮人,不知道生了多少心眼,七窍玲珑,非要绕来绕去绕成个禽兽模样。

    蜜饯自然是甜,带着淡淡沁香。

    商妍只来得及塞了一小瓣,就被一个尖锐声音吓得滑落了杯子。杯子还未落地,另一个仓皇无措声音就宴场上轰然乍响:

    “啊——容、容小姐!”

    顷刻之间,灯火凌乱。商妍坐高位之上遥遥望去,只见着远处百官家眷那片中,一抹鹅黄轻纱长裙直挺挺地扑了地上,抽搐几下后就再也不动了。昏暗宫灯下,她瞧不清那人容貌,唯有空气中淡淡血腥带来无凉意,丝丝入骨。

    “宣御医。”商徵道。

    她却盯着那一袭似曾相识鹅黄浑身僵硬——容解儿,那人是容解儿!

    “别去。”身边有个低沉声音响起。

    冰凉触感手腕上蔓延开来,她茫然低头,只看见一袭绣金袖摆,袖摆下是一双骨节分明手,再往上,是一双沉寂眼。

    商徵。

    她顿时冷静不少,沉默地低下了头。

    少顷,御医上前回道:“回陛下,容将军家千金……已经……已经回天无术。”

    回天无术……手腕上束缚终于松了,商妍便踉踉跄跄跑了过去。即使心里早有建树,可真正看到容解儿此时此刻模样她还是手脚泛软:她眼睛并未闭合,似乎是见到什么恐怖至极东西一般瞪得几乎要脱框而出——半个时辰前,那还是一双盈盈落泪明眸,可是现万般鲜活都已经凝固成一个恐怖模样,永远地消失了。

    是谁……是谁敢天子眼下行凶?

    *

    容解儿尸体终盖了白绫从偏门抬了出去。宫中,死人并非什么稀罕事,可这样场合暴毙却并不多见。文武百官们各个神态有些怪异,却没有一个人敢多言只字片语,到后,熙熙攘攘宫宴以寂静无比方式一场宫宴作罢。

    商妍这一夜睡得并不安稳,也许是雪衬得夜色太亮,也许是容解儿死之前眼睛太过狰狞,她辗转半夜,直到黎明才昏昏沉沉睡去。思绪浮尘间,耳畔隐隐约约有笛声回绕,幽幽入夜,带来半夜梦魇。

    梦里是一片金戈铁马,铁骑银枪踏破沉重宫门,无数惊慌失措喊声像是缠满了荆棘鞭子一半撕破宫闱之中靡靡祥和。刀剑声伴随着鲜血丝丝渗入青石缝隙里,花草被累累尸体碾压得寸寸折——

    小小她闭着眼睛藏母后身下,一点一点,母后身体渐渐变得和草地一样冰冷,她不敢动弹,不敢动弹,只侧耳听着园子里宫娥们尖叫声,还有尖刀划破身体裂帛声……

    腥而甜气味让人想逃。

    小小她悄悄揪紧了母后乌发,不能动,一定、一定不能动……

    活下去……

    噩梦头,有个温柔而熟悉声音轻笑出声:妍儿,你还活着呢。

    是,我还活着。

    ——为什么你还活着?那声音忽然尖锐得刺耳——为什么你要活着?你父皇战死,母后自缢,为什么你偏偏要留这人间受辱?为什么?!

    为什么?

    冰凉顷刻间深入骨髓。商妍满身大汗床上醒来,重重地吸了几口气,良久才轻轻舒了口气,静静地凝视床头菱花镜里气喘吁吁神情慌乱自己。良久,她才摸了摸胸口,感受着手指下跳跃得纷乱无比心跳,扬了扬嘴角,艰难地笑了。

    活着,心还跳,身体还是暖,还可以晒到太阳,还可以看见燕晗如锦江山,多好。

    前朝公主又如何,改朝换代又如何,受辱又如何,她都想活下去,好好活着。

    *

    “公主,您醒了?”忽然,房门吱嘎一声被推开了,小常从门口探了半个脑袋进房,“公主,要洗漱吗?”

    “不要。”

    商妍身上战栗未消,瞧了一眼窗外明媚阳光,又缩回了被窝塞紧被褥。

    小常神色一僵,端着洗漱用具进了屋,站床边干笑:“嘿嘿,嘿嘿嘿……公主……”

    “不饿。”商妍蒙上脑袋。

    小常被猜中了心思顿时泪眼汪汪:“公主,您还是起来洗漱吧,一会儿恐怕咱永乐宫门槛会被人踏破啊——”

    商妍沉默。

    小常酝酿很久,终于小心翼翼开口:“公主,昨天容将军家千金昨夜暴毙,陛下已经下了旨让杜侍郎彻查此事……本来也是她活该哼,死了正好……可是,可是外头风声却……公主,您还是稍微收拾收拾吧?”

    小常说得磕磕绊绊,语意却并不含糊。商妍埋头被窝里静静地呼吸,忽然有些烦躁。

    整个朝野都知道她与杜少泽那三个月含糊日子,又知道是三日前杜少泽跪永乐宫门口求她成全事情,容解儿又偏偏这时候暴毙,她确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身上嫌疑,外头传闻如何可想而知。可是归根到底,她倒是不信商徵真为了让群臣看她笑话,让杜少泽一个侍郎到宫主殿来“查案”。这样事情,丢可不止是她脸面。

    “宫主……”

    “我困……”

    “可是宫主,风声传闻,说来会是君相……”

    君相。

    商妍原本困得头晕目眩,顷刻间彻彻底底地清醒了过来。原本是冷得战栗,这会儿倒是不冷了,浑身上下,从脑袋到脊背是酸痛。无语言表知觉从胸口一直蔓延到了指尖。

    竟然会是……君怀璧。杜少泽区区一个侍郎,自然是不够资格提审公主。商徵若要查,自然须得另派一位官阶能永乐宫说得上话人才可。可是,怎么会是他呢?

    “公主……”

    “小常,”半晌,商妍掀开被褥一角,小声问,“你说上次晋王妃送那支凤钗好看,还是珍珠步摇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