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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玉姐迁于崇庆殿,终于正了位次,于殿内产下次子,于内于外,都是件好事情。九哥小夫妻两个将此视作个当家作主标志,自是开怀,连盼着前线消息时都没那么焦灼了。
秀英是欣喜,忍不住对洪谦道:“有了二哥,我这心便放下大半了。”
洪谦口上不说,心里想也是这般,出嫁女儿,总是盼她能婆家过得好,这过得好头一样儿,不是丈夫不是婆婆,乃是有自己儿子。秀英此言,倒是颇得洪谦之心,口里却道:“有儿也不能放心,还要教导成人才能得安生。”
秀英道:“太子极聪慧,怎会不好?”
洪谦道:“出了门儿时,休这般喜上眉梢模样儿才好。”秀英道:“我省得——我又有一个想头儿,你看,咱家珍哥、宝哥与宫里殿下差得也不大……”洪谦道:“他两个有一个便得了,大姐叫你帮她打听事,是要你帮忙,你倒弄成她帮咱了。”秀英道:“我不过这般一说罢了,都弄了去,是招眼,苏先生家儿孙是极好,你看如何?”
洪谦笑道:“当然。”秀英道:“旁只好再看了,这二年我虽也见了些人,却不是极熟。”洪谦道:“今年且不急。慢慢看,人要可靠才好。”秀英道:“是哩。可不兴有帮倒忙。你外头见识多,哪家是可靠?”
他两个正议着玉姐交办事儿,外头程实一路飞奔到二门上来报信儿,帽子都跑掉了,二门儿上叫他浑家拦住了:“你这般奔跑又是为个甚?帽儿也丢了,头发也散了,你奔丧哩!”程实叫老婆骂了,也不还口,只说:“奔你丧哩!我报丧哩!”
他浑家啐道:“咱这府里,亲戚也不多,旁人哪值得你这般奔跑?”程实道:“你懂个甚?!是那做了尚书老太公家里死了人了!”将他浑家唬了一跳:“谁个死了?”程实道:“他那后娶母夜叉!”他浑家拍着巴掌儿笑道:“那个恶人早该遭报应了,为这你急个甚?!要做孝子哩?!”
程实道:“你懂甚?!不看僧面看佛面、打狗还消看主人,咱家大官人极善心一个人儿,恶那夜叉,却怜那家里哩。与我报了去。”他浑家这才不取笑了,也将脸儿一抹,作个焦急模样,匆匆往秀英房里回说朱震继妻死了。
秀英与洪谦正说话哩,听这讣闻,着实晦气,秀英道:“知道了,将我与官人素净衣裳翻两件儿出来,咱也当吊个孝去。那家里分了家,余下老老、小小,五姐是咱做媒说与那家哥儿,她头回操持大事,总要与她撑个场面。”她说话又又响,说完再看洪谦,果然脸儿已阴了。
当下再不多言,换了衣裳,备了祭仪,一乘马、一乘轿儿,先往朱震府上去了。到得朱府时,苏五姐儿已换了孝服于后堂支应,朱珏正读书时被家中叫了回来,朱震已自衙里回来了,连同段氏所出三个儿子都前头看扎棚灵。朱洁因嫁城外,往外送信此时恐还未至其家门。
见洪谦来,朱珏忙迎了上去,朱清等看这洪谦好像前世仇家,不过碍着母丧,又有父亲眼前,不好发作而已,却已是三双眼睛通红看他。洪谦将一边嘴角儿往上一拉,做个皮笑肉不笑样儿,满眼轻蔑,一句话儿也不说,只上前安慰朱震两句,又说朱珏:“纵有事,也休忘了读书。”
秀英自往后看苏五姐儿,苏五姐儿正有些个难支应,盖因段氏有三子,其妻皆是朱珏婶母,苏五姐虽是本支冢妇,也须尊敬长辈。这三个妇人一时嫌妆裹不好,一时又呼:“阿家往日爱那云头簪子,好与他妆裹了,簪子哩?”竟是疑着苏五姐克扣了段氏私房。
吵闹间,秀英便到了。苏五姐儿迎了来,秀英进门便拍手道:“府上好热闹,死了婆婆,儿媳不先哭灵先灵婆婆私房。我原来吊孝,如今只好看一回热闹了。”说完便拣张椅子坐了,翘起脚儿来看这妯娌三个。看得这三个皆闭了嘴儿。
秀英才使了眼色假意对苏五姐说:“你家人口虽不少,都是分出去了,管不得这府里事,你且忙去,有你这三个婶子热闹看,我也不用人招呼了。”苏五姐忍笑,一旁分发孝衣、雇吹打人、吩咐厨下备饭等。
不消多时,霁南侯府上亦来人,秀英这才退往一旁,只陪太夫人说话,请她:“节哀。”不多时,金哥放了学,洪谦早留话,叫他也来看一看,与段氏上了一炷香方命他往后头寻秀英去。
秀英已与太夫人一道,往苏五姐处看她生女儿大姐去了。姐儿单名一个芳字,生得斯文秀气,秀英抱着不松手儿,与太夫人两个说话哩。听说金哥来了,秀英才放下芳姐儿,道:“我那金哥也是半大小子了,不合叫他往妇人住处跑,我还须出去看他。”太夫人便扶杖,与她同去。
去时见金哥已院门外候着了,并他书童儿两个,朱府下人陪着,两个只不进门儿。太夫人便赞道:“是个懂事孩子。”秀英忙谦逊,金哥默上前来拜见太夫人并见母亲。
洪谦将面子做足,留足百两银铤子做祭仪,方携了妻儿归家。那头朱家自办丧事,儿孙守灵、哭灵,又出殡、入葬不提。
出殡日,洪谦亦使人于道旁扎了个棚儿,也与他家做个脸,却并不随行了。待诸事毕,天已炎热,人多不爱出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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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都是虚,唯有儿子才是实。”此语实乃程氏一门数十年之教训,秀英说出来时,口气里满是感慨。
此时她正与素姐母女两个一处坐着,磕着瓜子儿,闲说些京中事。自生下这些儿女,又有了外孙,秀英看这母亲,心中也多生许多亲近之意。所谓养儿方知父母恩,秀英益发觉着素姐这些年虽懦弱又好犯糊涂,却也老实不再生事,秀英待她便越发软和起来,时常来与她说个话儿。
素姐自江州往京城来,自语言至饮食都有些个不大适应。想京中贵妇,连玉姐都要背后挨一句“南蛮子”,何况素姐?素姐是个纤细人,纵说到她面上,见过两回人,总觉人看她眼神儿不对,便推说寡妇人家不好凑热闹,死也不肯出门儿。秀英只道她性腼腆柔弱,便也不强她,只多抽空儿来陪她罢了。
素姐听秀英这般说,也道:“儿子不嫌多,娘娘能再生两个才是好哩。”秀英笑道:“眼下也够了,还孝里哩。”心里想却是,章哥已两岁半了,官家再过二年才出孝,章哥已能读书,二哥也好有两岁了。玉姐尚年轻,再怀上也不是甚稀罕事儿,到那时纵有个后宫叫临幸了,生下孩子来也比章哥小了数岁,无力与章哥争了。
素姐看她心情好,便小心问:“金哥今年便有十一岁了,再过三、二年也好娶亲了,那头房儿是不是也要收拾起来了?”金哥岁数自秀英心里,听素姐提起,便道:“娘怎地忽想起这件事来了?金哥还小哩,再过三、二年也不过十三四,成亲太早。”
素姐垂下眼,声儿小小,道:“总是两个姓儿,住一处不好哩。”秀英将眉头紧皱,声儿也抬高了,道:“娘这又说甚话?你们一老一小儿,我们不管、还要叫哪个来管?怎地忽地要搬出了?”
素姐却是听了金哥话儿,试探来问秀英。她自来没个主见,想日后姓程当是金哥当家,金哥又读书,年纪也不算很小,他说甚,她便听了。且金哥说得也有理,金哥说:“我也渐大了,总依爹娘住也不是个事儿,总姓个程。我这里,叫兄弟都不好称呼,爹朝上为我犯愁哩。阿婆与娘透个话我儿,我去问问爹,可能将外头娘娘与我宅子收拾出来,过二年咱也好搬,免得事到临头手忙脚乱。”
不想素姐骨子里畏女儿,叫秀英一吓,倒竹筒里倒豆子——她全说将出来。秀英听了,将一张脸儿气得青紫:“这小畜牲人大心大了,竟这般有主意,与爹娘生份起来了!娘休理他,我骂他去!”
那头金哥真个与洪谦说了,洪谦听了,将眉毛一挑:“我与你说这两姓之事,不过是不想叫你听了外人话,反与父母生份,你这又是哪里听了谁个说了甚?”看金哥惊讶面色,洪谦便猜着几分,道,“看来是听着甚不好听了。我原想着,待你再大些儿,心智坚定了才好说,就为着怕你胡思乱想!谁个与你说?你是自与我说,还是我去盘问?”
金哥吭哧半日,方道:“那丧家时,有人取笑……说……不与人一个姓儿,倒好亲近,倒要怎生招呼哩……爹,我并非不孝之人,我也晓得仁义信孝,我该姓个程,只我这里,连珍哥都不得正次序,这满城里,只咱家哥儿不好叫个行次,恐叫人笑话哩。”
洪谦道:“你爹于江州时做赘婿,叫人笑话得还少了?将心与我收起,少生事!再胡思乱想事,腿我打折了你!你们兄弟我自有安排,不消你费心。真个有孝心,便好生读书,挣出个前程来我与你娘才好放心!你道我与娘不曾想过如何安排你们兄弟?我们都想着哩!少提虚礼!为人心正,不这些个末节,对得起天地良心,便何惧人言?你出去都不算个成丁,你阿婆又年老,将一老一小赶出去,你当你爹娘是甚样人?当你面儿说这个话人,其心可诛!”
洪谦明白此时少年人心性,是倔犟,与他将道理剖析明了,他还不定能听得进去,不与他说明白了,还不定要想成甚个样子,转脸儿便要生事。是以不厌其烦,与金哥说话,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不想金哥却不似他那般古怪,小小年纪也读书、也想事儿,觉着有理他便听了,一点头儿:“是我想左了,累爹娘担心了。”洪谦肚里原还想了许多道理,正待他扭头儿不听时好打动他,不想金哥痛应了,登时哑了。许久方问:“你真个想明白了?”
金哥奇道:“自然是想明白了,爹娘自来疼我,必不害我。我听人说话不辨其意,原是我不对。”
听得洪谦深觉自己年幼时,真个是“顽劣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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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玉姐宫中,并不晓得她娘家险险要有一场大变故。若是金哥听了外人言,与父母兄弟离了心,必要闹着搬将出去,永嘉侯府便要成京城内一大谈资,连着如今居住崇庆殿玉姐,也要叫人看笑话了。
因其不知,便少惹许多闲气,她此时正与九哥两个一处犯愁哩。
陈熙追着虏主一气跑了上千里地,逼得虏主不得不求和。陈熙便强压着手下将士,命撤退。玉姐道:“何不一鼓作气平定了?这般许了他求和,日后他休养生息过来,岂不又要进犯?”
九哥苦笑道:“不过养了这几年兵,如何能深入大漠?”玉姐哑然。九哥续道:“能追出这般远,也是顶天了,再追,不消虏主动手,他们自己便要累死了,还不定能不能走回来哩。粮草辎重,这一仗并去年几个月僵持,已消耗大半了,供给不上。困兽犹斗,将虏主逼急了,孤注一掷,天朝却无力再打一大仗了。”
“只能议和?”
九哥道:“唯有议和。此番议和,却是我,虏主伤了元气,没个十年回不过来。我正好腾出手儿来。”
玉姐因问:“要做个甚?”
九哥道:“好将国库填一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