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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春三月,正是乍暖还寒之时,尤其这清晨,更是春寒料峭。
荣国公府内,去往玉芙院的路上,苏玦沢与苏珗源二人却只身着一袭薄薄的青灰单衣,合力抬着一只青花仙鹤纹带盖的大罐子,缓步向前走着。
此刻,二人也一点不感到冷,尤其苏珗源正一脸通红,额上冒着汗,面上甚至有些呲牙咧嘴,抬着罐子的手也青筋直暴,似使了吃奶的劲一般。走在一旁,年长二岁的苏玦沢,面上表情虽还算平静,可这眉头微蹙,手上也显了青筋,瞧起来有些吃力。
无怪如此,这大罐子本就分量不轻,偏生里面还装满了东西,这会儿正重的要死,别说是二个少年,就连成年男子抬起来也分外吃力。可即使如此,二人也始终牢牢抓住手里的大罐子,这路也是一步一步小心走着,生怕一不小心就将罐子里的东西撒了。
谁让这里面装的可能便是救妹妹的良药,是以即使再苦再累,那也得撑着。
苏珗源深呼着气,抬眸瞧了一眼前方,估算着还有多远便走到玉芙院,随后这眸光不知不觉就落在了前面不远处那抹轻松的身影上。她迈着大步向前走着,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一双修长的手中倒也拿了东西,不过却是两只鸡腿,边走边啃着。
正是自称为荀神医的那位小姑娘荀九,在七日前,揭了告示后,被爹娘迎进了府里。
此刻,她依旧是前几日刚入荣国公府的那身打扮,一身青色粗布衣裳,一枝木簪挽发,瞧起来随意,可也真是土气。
再瞧那啃咬鸡腿的模样,简直比男子还豪迈,也颇像饿鬼投胎,似没吃过好东西一般。
这真的是荀神医的后人吗?可怎么越看越像是来混吃混喝的?
这心里虽始终心存猜疑,可苏珗源晓得,即使他再怎么不愿相信,人家小姑娘也拿出了足以证明自己身份的信物。
那信物便是当年荀神医匆匆离开,带走的一块青白色方形云纹玉佩,中刻楷书“荀”字,而这块玉佩乃是当年荀神医的入宫令牌,是当年先帝为了方便荀太医进出皇宫,特地赐的。自然了,玉佩本身还暗藏玄机,绝不可能被仿制,在这世上仅有一块,也恰恰是最能证明其身份的。
是以,当荀九在城门处拿出玉佩,待被确定为真的之时,又发觉那小姑娘的容貌确有几分肖似荀太医,他爹娘便第一时间将她接回了府,也在这姑娘再三强调自己便是神医,也会医术时,就咬牙做了决定,且信她一回,姑且试一试。
可这位小神医倒不急着试一试。
来了府里七日,除了第一日去玉芙院把了把脉,摸着下巴说还有救后,便不再言语,也不开方子,只若有所思地离开了屋子。之后几日,她却似忘了此事一般,不再去玉芙院,更匪夷所思地睡在了膳堂里,开始大吃大喝,还说要每日杀七只肥美硕大的老母鸡,必须让她吃足了鸡腿,才有力气接着治病。
如此一连七日,直到今日天蒙蒙亮,她才说了句“时辰到了,该去治病了。”
便让他与大哥脱了外套,着了单衣,抬着这大罐子同去玉芙院,此外,也不许别人跟着,哪怕是爹娘也不准,却不知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不过,只要能救妹妹就好……
苏珗源咬着牙,俊朗的面上,额上也浮了青筋,可他心念着,坚持,坚持,只要再坚持一会就到了。
终于入了玉芙院。
“把罐子抬进房间吧。”荀九在屋子门口停下脚步,将手里啃剩下的鸡骨头随手一扔,啜了啜手指,吩咐道。
瞧了眼地上的鸡骨头,苏珗源眉头一皱,可到底不好说什么,连续深吸几口气,压下心中烦躁,便先同大哥一道抬着罐子进了屋子,轻轻地放在了地上,随后,他擦了擦脸上的汗,瞧见那紧密严实盖好的盖子,便伸出了手,想打开看看里面的东西。而他的手刚触到盖子,身后,就听那荀九打着哈欠满不在乎地来了句:“如果想那小女娃死的话,就打开吧。”
苏珗源手一顿,下意识望了眼床上,此刻躺在上面的小人儿,原本肉乎乎的脸上已成了瓜子脸,双颊凹陷,锦被下的小身子虽瞧不见,可瞧隆起的一小块,便可知其消瘦程度。
苏珗源心一紧,收回了手。一旁,苏玦沢面无波动,轻扫过妹妹与二弟,暗暗握紧了手,随后回眸瞧向荀九,尽量放缓语气道:“那接下来,还有什么我们可以做的,请荀九姑娘尽管说。”
“行啊,那就麻烦你们两个出去吧,记得把门关上,然后守在院子口,别让任何人进来,包括你们自己。”荀九边朝大罐子走去,边毫不客气道,顿了下,似想起了什么,清秀的脸蛋突然笑了,露了两个深深的酒窝,又道,“哦,对了。哪怕过会听到了什么怪声,也不许进来。”
这便是神医治病的怪癖?
而听着这番话,苏珗源有一刻的冲动想要质问,为何不许让人留下来,他想亲眼看着妹妹好起来,可话到嘴边,瞧着荀九那张漫不经心的脸,却也担心自己若是说了,指不定这人就拂袖离开了。苏珗源犹豫片刻,话到底未问出口,只握紧双手,压下心间躁动,听大哥说了声“好”便跟着他缓缓离开了屋子。
荀九立在大罐子一旁,待门被紧紧关上了,又听那脚步声渐远,她才伸了个懒腰,瞧了眼躺在床上已骨瘦如柴的小女娃,扬了唇,俯下身,不迟疑伸手轻轻揭开了盖子。
就在开盖的一霎那,便有一股浓郁的鲜香味飘散了出来,很快充斥了整个房间。
“哎呀,好香好香,不愧是用四十九只老母鸡加了那么些好东西熬出来的鸡汤啊,可惜,没带勺子……”
荀九闻到这股香味,不由深吸了一口气,还用手挥了挥,略带遗憾地低声喃喃着,却是一点也不去关注床上的小人儿。
当然了,这般浓的香味,苏寻自然也闻到了。
她躺在床上,混沌的大脑终于有了些许清醒,也不禁有些口齿生津,想坐在来好好瞧瞧到底是什么东西这般香?可这小身子却实在太虚弱了,压根不受控制,使了半天的力,也只能稍稍动了下小手指,眼眸也只能微张,却是什么都瞧不清楚,只听得附近有人喃喃自语,直夸着好吃。
唔,她也好想吃……
苏寻心念着,可不过一会,她突然觉得自己的身体有些奇怪,似乎手臂处有东西在蠕动,慢慢地一点一点,令她觉得恶心且十分不舒服,随后,却又感觉有人走近了她,一把握在了她的手腕处,登时,似有尖刀划过一般,手腕处便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
“唔……”苍白的唇间忍不住溢出了一丝低微的声音,浓黑的睫毛微颤,眼眸挣扎着微张,迷迷蒙蒙地瞧向手腕处,却见鲜血直流处,有一截猩红如手腕一般粗的东西正在动来动去。
是在做梦吧?!
苏寻不禁这样想,可小身子实在太虚弱,光是想想也耗费了太多精力,小脑袋瓜里愈发昏沉,眼皮也愈重,即使疼着,她还是迷迷糊糊地昏睡了过去。
站在床边的荀九见小女娃晕了过去,这注意力就全集中在了那猩红的大虫子上,她伸出沾满了鸡汤的手指,一点一点往外引诱着虫子,直到完全钻了出来,又不急不缓地从怀里取出了一只冰晶玉瓷瓶,手脚迅速地将虫子装了进去。
待拧紧了盖子,荀九满脸笑意,举着玉瓷瓶,“嘿嘿”笑了两声,似自言自语道:“啊呀,这回可赚到了,这蛊应是变异的桃花蛊,可真是稀有啊。”
没错,苏寻的小身子日渐消瘦,其罪魁祸首便是这只蛊虫。
而说起蛊虫,就不得提处在大曌王朝南边的小国家——南疆。南疆国不过弹丸之地,其整个国家领土不过京都城的一半,可百年来,却自立成国,不受打扰,个中缘由,便是南疆之人善使蛊术,杀人于无形之中,使人不敢窥觊。自然了,当地民风淳朴,若无恩怨,也不会随意下蛊。不过,桃花蛊倒是有些不同,这是花蛊的一种,是为了让钟意之人深深爱上自己,出现在小女娃身上着实有些奇怪,而令人更惊奇的便是,这蛊竟出现了变异,隐隐成了一种“食蛊”,安心享乐,食取各色美食,也与宿主相安无事。至于它为何突然开始作祟,大致便是上回小女娃发热,吃不得好东西引起的。毕竟就算是蛊虫,也是有脾气的。
还有究竟是何人将蛊下到这小女娃身上的,就不归她这个神医管了。
“熏豆哟,乖乖的,过会给你喂好吃的。”荀九已给新宠取好了名字,说着话,边手脚利索地将玉瓷瓶塞入了袖子里,随后,边俯身给小女娃伤口处抹药包扎,边睨了眼身后不知何时出现、安静站立的少年,道,“世子爷,可别忘了你还欠我一百五十根糖葫芦。”
可话一说完,她又不禁撇撇嘴,直摇头道,“亏亏亏,这回是真亏。”想她一代神医,竟然是被两百根糖葫芦忽悠出山的,压根不用想,就晓得准是亏了。可谁让她自出生起便生活在深山老林里,身边只有祖父陪着,两年前,祖父上山采药后再没回来,就只剩下她孤苦伶仃一人,除了一肚子滚瓜烂熟的药经药理,实在是没有见过世面。所以乍见有人出现在面前,说要带她出山治人,条件尽管提,于是她一激动,就提出了自己向往已久的心愿:我要吃糖葫芦,左手一根,右手一根的那种。
最后,就以两百根糖葫芦成交。
“嗯,会尽数送到你手上的。”萧睿听闻,只是点头淡淡应了一句。他面上如常,可仔细瞧去,便能发觉俊美的脸蛋也瘦了一圈,此刻,黑琉璃般的眸子里带着一丝担忧凝望着床上的小人儿。
荀九见状,待包扎完了,也不久留,她微摇着头,袖子一挥,就大摇大摆地往外走,走到门口,似想起了什么,又提醒道,“半个时辰后,我便让人过来了,记得啊。”说完,她就打开门走出去。
“啪”地一声又大力地关上了门。
萧睿立在那,过了片刻,少年清瘦的身子才缓缓动了,一步一步走至床边,望了一眼那瘦的脱了形的小脸蛋,伸出手轻轻抚过,垂了眸。他绝没想到,自他接到密报,离了京都,去边关查看,不过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小人儿就出了这样的事。而一得知消息,他自然想到了普善大师曾说过的命中三劫。不过之前他原以为小人儿被绑架便是第一劫,而那时自是没打开锦囊,就被他破解了,是以,他有些未把锦囊放在心上。后来晓得了小人儿的怪病,他心里一震,打开了第一个锦囊,就见到了两个字“寻人”。
对,并不是一个字,而是两个字“寻人”,可到底要寻谁?却是让他琢磨了一宿,才让他写下了一字“荀”,随后一面派人下去找人,一面又将纸条递给了荣国公府。
“沅沅,没事了……”萧睿轻轻低喃,修长的手又小心的摸了摸包着纱布的手,这时,尚在熟睡的小人儿突然不安分地动了动小手,嘴里吞咽了下口水,似轻微地嘟囔了一句。
“嗯?”萧睿眉头微蹙,俯身贴耳过去,就听见了那句模糊不清的话。
“烤鹿肉,好好吃……”
……
转眼又是七日过去,天气渐暖。
苏寻的小身子逐渐好了,再连着吃了几日荀九开的药之后,一双大大的黑眼眸有了光彩,苍白的唇也多了一抹血气,虽然身上的肉还没补回来,可瞧着精神气总算恢复了。
这一日,苏寻安静地坐在床上,瘦弱的小身子软软地倚在软枕上,“啊”地张大了嘴,任着娘亲陶氏喂香甜软糯的红豆羹。
“今日沅沅好乖,竟然又多吃了半碗。”陶氏用芙蓉色牡丹纹软绸帕子轻轻擦了擦女儿的嘴,含着笑夸赞道。陶氏见女儿好了,这几日的心情自然不错,面上气色也恢复了,一张精致的脸蛋含了笑意,又是那般温柔地眼神,瞧起来比以往更柔美些。
苏寻听着娘亲夸她多吃,嘴里慢慢咀嚼着,心里却道:娘亲以前见她多吃了一口都会抱怨几句,如今,倒巴不得她多吃几口了,嘿嘿,这算不算是因祸得福?不过,她确实要多吃些东西,这小身子瘦得她都适应不了,晚上睡觉小手不小心触碰到了脸蛋,甚至觉得硌得慌。
想着,她吞咽下了一口红豆羹,又“啊”地张大了嘴。
待又吃完了一碗红豆羹,陶氏才满意地收了碗,吩咐一旁的半夏与忍冬收拾了去,取些温水来,给女儿温柔地洗了面,便让小人儿躺下歇息。
苏寻自然听话,她晓得她目下最要紧的便是将肉都养回来了,好让爹娘不那么担心。她乖乖地躺下了身,就慢慢地阖上了目,不久,悠长平稳的鼻息传来。
见女儿睡着了,陶氏就轻轻地放下了浅粉色床帏,吩咐两丫鬟在外候着,就缓步走出了屋子。
屋子内,苏寻睡得舒服,自病好后,她便一直很好睡,似乎小身子想努力恢复过来,让她吃得多,也睡得多。可不知睡了多长时间,她突然感觉小手上一阵痒,似乎有东西在舔舐一般。
“唔,痒。”
苏寻忍不住笑出了声,心里疑惑着,一双大眼儿微颤着睫毛,迷蒙地睁了开来,望向了自己的小手,随后,仅存的一点困意全无。
只见在她的床边,一只淡黄色皮毛、头上长着两只小犄角的鹿儿正站在那,伸出了粉红的舌头,温顺地舔舐着她露在床外的小手,见到她醒了,一双和善的鹿眼一闪一闪的,好似很喜欢她呢。
咦,这小鹿哪来的?
苏寻眨眨眼,一脸懵懵的,可见着这般可爱乖巧地鹿儿,她心里倒是欢喜,伸出手轻轻摸了摸。随即,她脑子里突然冒出了一张熟悉的俊美脸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