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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上林秋(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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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舌战群臣、怒斥司马,陛下好胆魄好威风啊,感情老夫昨天的话都白说了是罢。最好不要说话,就算说也要尽量少尽量轻。结果陛下转头就大吼大叫,故意大声喊破喉咙来个血溅朝堂,是真的想以后做个哑巴好清清净净的了是罢……”

    淳于晏掰开萧协下巴,看到昨晚才上了药的喉头如今却是更加严重的红肿,还有破裂渗血,瞪得眼睛都快脱出了。

    萧协一脸心虚,觉得自己大概是明白每次华璧低下头听淳于晏训斥时的心理了。想到这里,他左手往侧边移了移,抓起躺在一侧人的五指轻轻摩挲了一下。然后从怀里掏出纸笔:弘王什么时候会醒?

    淳于晏骂咧一顿,随后更加暴躁了,“陛下以为他是你那么好的身体吗?以为跟你一样只是些皮外伤吗?流了那么多血,有多伤身体,怎么可能立刻醒!”

    萧协顿了顿,又写道:朕问的是“什么时候会醒”,“不是为什么还不醒”,卿莫要多话。

    淳于晏一噎,随后叹了口气,“三天,按理说三天之内当会醒来。”

    闻言,萧协松了口气,眼睛微微弯起。

    淳于晏继续替对方做着检查,然后刚刚因为谈论到华璧熄下去的怒气又上来了,“陛下是不想要这条腿了,还是不想要这只胳膊了,啊?残疾天子,恭喜陛下当可做这开天辟地第一人!”

    他把萧协又错位的骨头掰正,重新上好药,还加厚了两层夹板,末了终于忍不住又叹了口气,“陛下的喉咙和右臂是雪上加霜了,现在年轻还好,等过个一二十年后,恐怕……”

    太医莫愁莫愁,一二十年,朕恐怕是等不到那么久的,现在能好就成了――萧协落下几个歪扭的大字,淳于晏一愣,抬头,只见对方面色一派平静,好像是在谈论今天天气似的。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骚动,华星、华宁二人立刻出去看了看。

    只是那响声却没有丝毫停止的迹象,反而越来越大,萧协低头看一眼床上华璧依旧双目紧闭的脸,微微皱起眉头。

    下一瞬,已有一批郎官持剑入内,为首者正是当初护送华璧去汤泉宫的校尉李虎,如今他已被擢升为五官中郎将,拱卫天子,统五官中郎署。

    “李大人这是做什么?”翦赞抬步而出。

    “大将军的命令,翦大人也要过问吗?”李虎冷冷一笑,说完,他疾步靠近床边,拿出一卷圣旨展开,大声道:“大将军命陛下迁都!”

    萧协看了看草诏,与早上辞令几无二样,只一眼便没兴趣地撇开头去。

    李虎脸色沉了下来,“陛下这是不愿意了?这就由不得陛下了。”他把诏书往萧协身上一扔,拔剑出鞘,剑尖在一瞬间抵在床上华璧胸口,“陛下是要弘王的命,还是要这建阳城流央宫?”

    谁也没料到他竟骤然发难,萧协瞳孔猛地一缩。

    “住手!李虎,你疯了!”翦赞率先反应回来,脱口而出。紧接着原本旁观的华星、华宁也都冲了上来,“殿下――”

    李虎眼底划过一抹得意,“怎么样,这诏书上的玺印,陛下落是不落?”

    “大将军下的令?你有什么证据?”翦赞冷静下来,反口诘问,“大将军给我的命令是:看好弘王,务必保证他安全。怎么可能下此令?这么大的事,我怎会没接收到一点讯息。”

    李虎眉间闪过一刹那的疑惑,又飞快地消散,“无回先生亲口说的,怎会有假?你久在深宫,消息有所延迟也不奇怪。”

    “我也不曾获得讯息。”这时,单光拓亦开口。

    “你敢假传大将军令!”翦赞向来平淡的表情瞬间一厉,陡然拔剑向李虎刺去,迫得李虎下意识收回抵在华璧心口的长剑格挡。

    “翦赞,你竟敢――”

    “还愣着做什么?李虎假传大将军令,已然叛变,必是他方细作,还不速速同我一起拿下他!”李虎惊叫未竟,便被翦赞扬声打断。

    众郎官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有几个缓缓转了长剑方向,指向李虎。

    “你们做什么,要造/反么?”李虎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看着翦赞的目光里流露出浓浓的嫉恨与怨毒。

    “笑话!敢威胁陛下,敢对殿下动剑,竟然也有脸说别人造/反?”华星冷笑一声,同华宁一起加入战圈。

    打斗中,忽然“铛――”一声响,从李虎怀里掉出一块令牌,他猛地反应回来矮身捡起,顺便从地上摸起一双鞋子朝翦赞、华星、华宁三人掷去。

    “大将军令在此!见令如见大将军亲临,所有人等,还不快把他们几个抓起来!”翦赞三人均因鞋子停滞片刻,李虎趁这空隙拿起令牌对众郎官喊道。

    窗外阳光正好,洒入内一片明媚,只见那铜制令牌刻错金文字,正面:大将军,背面:薛。

    此牌一出,众人皆是一震,紧接着都提剑向三人而来,连单光拓、门外郎卫都不得不手持兵刃过来。

    场中形势急转而下,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这里人人都是训练有素的精英呢?三人很快被刀架在一旁。

    李虎朝翦赞重重哼了一声,“一会儿再收拾你!”

    说完,他再次走向萧协,眉梢吊起,“怎么样,陛下还是不要做无谓的挣扎了。赶紧的罢。”

    萧协气得嘴唇发白,最终闭了闭眼,抓起怀里的圣旨,缓缓展开铺平,伸手摸向腰间朱红锦囊。

    李虎志在必得地笑了起来,嘴里说着风凉话,“陛下和弘王果然兄弟情深啊。不过也是应该,要不是为了陛下,弘王又怎么会是现在这副不省人事的样子呢……”

    忽然,一道冰亮的剑光划过半空,他的嘲讽戛然而止,“你你你……你做什么?”

    连翦赞、华星、华宁、淳于晏等人也不禁叫出声,“不要!”

    萧协的手在半路转了个方向,抽/出腰间长剑,几乎毫不犹豫地朝华璧刺去,没有丝毫停顿,温热的鲜血瞬间涌出,“噗――”地溅在他脸上。

    众人一瞬失声。

    淳于晏连忙跌跌撞撞地冲了上来,双手颤抖了好一会儿才稳住,掀开被子,一手捂住华璧伤口,一手翻开药箱。

    见状,萧协转了转脸,面朝已经被骇在一旁、面色如土的李虎,“转告薛司马,弘王既是萧氏子孙,便有责任与义务为大祈江山献上一切生、死、荣、辱。”

    他的声音低而缓,十分的轻,响在一瞬死寂的殿内,映着那满脸嫣红的点点鲜血,却是十二分的冷酷与决绝。

    李虎一时呐呐难言,好一会儿,他僵硬地扭了扭脖子,看到雪白的锦被晕开大片刺目的鲜血,回过神来,心头登时大慌,飞快地跑出候华殿出了宫去。

    殿内那一批郎官顿时尴尬,几个擒拿着翦赞、华星、华宁的郎官左右看了看,最后单光拓开口,“你们先退下,今日的事,我会告诉大将军的。”

    “是。”

    一解禁,华星、华宁立刻箭步上前,抖着嘴唇,“老头,怎……怎么样?”

    翦赞落后一步,被挤在后面,闻言,也是双目紧盯淳于晏。

    止住华璧腹部的血,包扎好伤口,淳于晏缓缓抬头,“陛下好剑法,一剑能避开人所有要害,一瞬间的思谋更叫我等草民望尘莫及。可是陛下那一瞬间有没有想过――寝殿大火,是殿下第一个找到床后的陛下的;这次地动,也是殿下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替陛下挡下一瞬坍塌的房梁屋顶的。殿下最大的问题就是失血过多,如今这么多血流出来,连老夫都心惊肉跳,陛下好定力。”

    “难怪人说,君王的心中,没有兄弟与姐妹,只有江山与社稷。若非时局所限,以陛下心性,当可为一位大有为之君。可惜,永远没有如果。”

    淳于晏冷冷嘲讽完,落下开方的笔,把方子交给一旁的华宁,“放心罢,你们王爷虽然运气不好投生在风雨帝王家,所幸还能碰上老夫,只是他再也禁不起再一次的伤害了,明白吗?”

    “是。”二人应下,却不约而同警惕地看了萧协一眼。

    萧协背在身后的五指紧握成拳,骨节泛白,终于在淳于晏给出最后诊断后缓缓松开。

    “咦。陛下怎么还在此地?”淳于晏递出药方,回头,仿佛甚是诧异,“陛下的伤老夫都已经处理好了,留在这里是嫌弘王现在还不够惨吗?”

    萧协一顿,朝一侧人伸了伸手,单光拓立刻过来背起他下床走出殿门。

    当天晚上,薛铭一回司马府,便脚也不停地去了池边小院。

    “铛――”

    他一把甩下一块硬物,撞在地上,发出一声令人耳膜震痛的巨响,“我把这块令牌给你,是因你身上没有一官半职,怕有人对你不敬!不是为了让你越俎代庖、阳奉阴违的!”

    卫无回抱臂倚着栏杆,仿佛早就料到对方有此一喝般,神色十分平静,还带着些淡淡的笑意,语气轻快道:“怎么样,迁都诏书写好了?”

    “你――”薛铭忽然伸手掐住对方脖颈,“你莫非以为我真的不会动你?”

    卫无回依然十分平静,冲人扬了扬眉,“好了,木已成舟。你不要总是这么天真,这世上谁能一生问心无愧?要成大事,就总要做许多魑魅魍魉的事。大将军既然不愿意做,由卫某来便好。”

    薛铭面色一滞,缓缓松开五指垂下手来,转身离开,走到一半,又顿了顿,“诏书没有写好,这回是彻底逼狠萧协那个疯小子了。”

    “什么?”卫无回一怔,待要再问,薛铭已转过拐角走远了。

    不一会儿,薛铭在书房召回翦赞,揉了揉眉心,“弘王如何了?”

    “尚在昏迷,淳于晏诊断无生命危险。”

    “好。你今天明辨真伪,做的很好。李虎向来急功近利却偏偏愚蠢冲动,看在他对我有几分忠心上,我才提拔他,不想竟是烂泥扶不上墙,还是被人轻易利用了去,这么大的事竟然也不会过来问问我!”

    说到李虎,薛铭已是一阵嫌恶,他不想怪卫无回,就只能怪李虎,“今日起,就由你领五官中郎署,继续盯着弘王,顺便可以的时候,和单光拓一起看着小皇帝,这是官印。”

    翦赞顿了顿,终是拜下,“谢大将军提拔。”

    只不过,他让翦赞顺便注意萧协的目的注定落空。因为一连几天,萧协都没有来过候华殿。

    一连几天,华璧也不曾醒来。

    因为淳于晏之前的判断,第三天的时候,华星、华宁撑着眼皮恨不得把眼珠黏华璧身上好时时刻刻关注,好第一时间知道对方醒来的消息。

    可是没有,日升日落,十二个时辰过去了,床上的人依然没有丝毫转醒的迹象。

    华星连忙把淳于晏拉了过来。淳于晏摸摸胡子,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归结到萧协那一剑上,“伤势加重,自然得多等等了。”

    然后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第七天,华璧依然没醒来。

    整个开翔殿已是一片愁云惨淡,少府署又琢磨着是不是要开始再一次给弘王准备寿衣、棺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