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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清晨,卯时未至,天地还笼罩在黎明与暗夜的交织中。
华璧跟在一个不到四旬的中年男子身后,缓缓走在流央宫东侧的御道上。
那男子身着绛紫色朝服,高挺英伟,皮肤白皙,黑发白肤形成强烈的对比,显得极端冷酷而无情。他脸孔棱角分明,眼神漯邃难测,笃定而专注,好像从不需要眨眼的样子。
此人,正是大祈的大司马兼大将军薛铭。
这不是华璧第一次看到薛铭,早在十年前,他才五岁的时候就见过对方,彼时对方与襄王联兵共御漠北当利铁骑,是驱逐敌虏的大英雄,人人称颂。
如今,这个男人依然一副顶天立地的英雄气概,却是为人不齿的窃国者,人人得而诛之。
路过奉天殿前的盘龙浮雕时,天色已渐渐明朗,晨光微曦,给流央宫冷硬雄伟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日出东方,国运永昌。
奉天殿在整个流央宫的最东边,华璧低头看了一眼长长阶梯上的刻字。
那是建造流央宫时,为太/祖皇帝打下半壁江山的第一任襄王命人刻上的,华璧一时不知心底是何滋味。
薛铭似有所感地停下脚步,华璧连忙回神,敛下起伏的心绪。
“弘王殿下。”薛铭回头对华璧缓缓开口。
这是一路过来他对华璧说的第一句话,却没有丝毫的友善与尊重,只有一股无形的压迫与无尽的漠然。
“大司马。”华璧抬头,直视对方,没有半分退缩。
薛铭这才真正地把目光放在了他身上,“弘王无须紧张,近来陛下龙体抱恙,我请殿下来,只是为陛下分忧罢了。”
鬼话。让一个藩王进京替天子分忧,恐怕天子是要日夜寝食难安了。
“临何德何能敢行僭越之事。”华璧抱以冷冷一笑。
薛铭对华璧的敌意不以为意,“弘王的意见对我,并不重要。”
华璧的脸色瞬间难看无比。
“到奉天殿了。”薛铭开口提醒。
奉天殿内,文武百官多数都到了。
薛铭踏步入内,环视一周,目光触及众人,没有一点波动,却叫所有人心里都禁不住打了个突。
“大司马。”
“见过大司马。”
“拜见大司马。”
紧接着,众人急忙上前问好,生怕迟了一步改日会以莫须有的罪名下大牢。
华璧静静地站在对方身后,眯眼看众生百态。
朝上官员有近半是薛铭提拔安插的,其余也大都臣服在对方淫威下,敢怒而不敢言,有铮铮傲骨的太少太少,还被斩杀的斩杀,流放得流放。
这时,薛铭朝右侧踏出一步,暴露出身后的华璧,“差点忘了,弘王十年不曾入京,诸位都快认不出殿下了罢。”
一石激起千层浪。
百官面色皆是一变。如果不是面前的少年紫衣金带,蟒袍加身,佩藩王印绶,面有不足之症,他们甚至怀疑自己一瞬间出现了幻听。
“安敢如此?安敢如此!”太常楼台再也维持不住面上虚假的笑容,抖着手指着薛铭。
“楼兄!”大司空王钓死死拽住楼台的袖子,“不要冲动。”
稳住楼台后,他转头直视薛铭,生硬地扯出个笑容,“不知弘王殿下什么时候入的建阳,陛下又是什么时候下的诏书?”
薛铭移开停留在楼台身上的目光,看了王钓一眼,语气生硬,“昨日的事。”
王钓还要再问,偏殿此时恰好响起一道尖细的声音,“陛下驾临――”
满朝文武顿时各归各位,华璧站在薛铭身后,目光不着痕迹地上移,只见一个少年在五名内侍、四个宫婢的跟随下进了奉天殿。
他头戴朱黑平冕,着玄色描金龙袍,佩玺绶长剑,身形挺拔,脸似玄玉,鼻若刀削,长眉入鬓,一双桃花眼亮若星辰,俊美非常。
这就是五岁登基,至今十载的大祈天子――萧协。
虽然早就知道,但亲眼目睹时,华璧心中仍无可避免地升起一股失望。
这不是说萧协如何不堪了。相反,他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风流态度,只是气质略显轻佻,缺乏一国之君的棣棣威仪,反倒像个走鸡斗狗的纨绔。
这样的人做个世家子弟自是无妨;做个太平年间的天子,只要有良臣猛将,也无不可。只可惜,如今混乱的朝政需要一个能力挽狂澜、肃清寰宇的帝君。
“陛下圣安!”待萧协高坐龙椅后,满朝文武同时跪了下来,大声齐喊。
薛铭一人淡然独立,站在右侧武官最前方。
从十年前他扶植当今登基的那天起,就没再跪过任何人了,甚至佩剑上朝,谁又能说半个“不”字呢?至少那些曾说过的人都已经下地狱了。
“平身。”清朗的声音带着些许慵懒响在肃静的朝堂。
“众卿可有要事?若无本启奏,就早些退朝罢。”萧协打了个哈欠,继续懒洋洋道。
“臣有本,大司马薛铭私召藩王,其心可诛!”楼台出列,大声激烈道。
听到这把声音,众人心里都替楼台捏了把冷汗,王钓更是暗暗攥紧拳头,殿内顿时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哦?”片刻的怔愣后,萧协惫懒的声音悠悠响起,“是哪个藩王啊?”
“陛下……”见萧协顾左右而言他,半句话不提薛铭僭越之行,楼台还欲再言,华璧抢先一步出列,扬声打断对方――
“臣弟萧临拜见天子,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虽显鲁莽终不失风骨,如今这样的大臣实在太少见了,华璧不想今日楼台因他殒命。
“原来是皇弟――”萧协拖长音,盯着华璧看了好一会儿,等到所有人都心如擂鼓时,他才笑吟吟道:“花容国色,灼灼之华,卿本佳人,快些平身,来人,看座。”
华璧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从苍白变得一片通红,不是害羞,不是紧张,纯粹是气的。
作为一个男人,尤其是武将,怎么都不会喜欢“漂亮”这种词用在自己身上。以前两军对垒叫骂时就经常被叫做“娘们儿”、“小白脸”,还有各种污秽不堪的词,和淫邪恶意的目光,这造就了华璧一张冷冰冰的寒霜脸。
后来随着他“东北小霸王”的名头打响,和身上越来越重的杀伐气,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这种话了。
没想到今日竟然……就差指着他脸说“像女人”了,他还只能生生受着,不能冲过去砍两刀泄愤让对方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怎一个憋屈了得。
“陛下圣明!”华璧拜谢,起身,在众目睽睽下落座,如芒在背。
“棠棣之花,萼胚依依,手足之情,莫如兄弟。皇弟与朕,血浓于水,何须如此生份?”
萧协一扫懒散,上身微微前倾,平冕上垂下白玉珠串成的十二冕旒,在他面前来回轻晃,相击作响,清脆悦耳。
他凝视着华璧,笑眯眯道:“你当唤朕皇兄。”
说完,萧协看向薛铭,“早知皇弟是这样的美人,合该早日进京,看来大司马也知道朕看厌了你们这群老橘皮啊。”
华璧嘴角微抽,不着痕迹地朝薛铭看去,只见对方那坚毅的面庞依然不动如山。好定力!
倒是满朝文武的脸色一下子花花绿绿,精彩纷呈。
“荒唐!”大司徒李枢抖着胡子出列,“老夫为官四十载,从没听过这么荒唐的话,简直污人耳目!陛下贵极天子,一言一行,皆为万民表率,请陛下慎言。”
李枢是三朝元老,更是曾经的诸皇子师,这句话别人不能说,他却说得。
萧协却只不痛不痒地摆了摆手,“大司徒言重了。朕那句老橘皮并没有针对卿,卿莫要动怒。”
“岂……岂…有……”闻言,已近花甲的李枢胸膛起伏个不停,目精上翻,让人不禁担心他会不会就此气死。
“来人,传太医。”萧协觉得对方似乎不太好,遂开口,很快,李枢就被人带了下去。
闹剧!华璧冷眼看着眼前的场景。
这时,薛铭才出列开口,脸上的表情一如既往,好像永远也不会变,“李司徒素有贤名,门生故吏遍布大祈,陛下如今气病了他,未免惹天下人非议。”
萧协脸色正了正,“薛卿可曾听过一句话?”
“什么话?”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多病者多福多寿。”
“臣只听过前两句。”
萧协微微一笑,“薛卿孤陋寡闻了。”
“……”
萧协环视阶下众人,缓缓开口,“不知众卿可曾注意过,这古往今来,大凡小病不断者,多长命百岁;反倒是生来无病无灾者,每每一旦有病,便来势汹汹,最后英年早逝。”说完,他低低一叹,不胜唏嘘。
薛铭一哂,“所以陛下想说这次气病李司徒是为了他好?可惜,天下人不会懂陛下的良苦用心。”
“知朕者谓朕心忧,不知朕者谓朕何求。”萧协有些落寞惆怅地摆了摆手,随后又大义凛然,“然屈大夫有一句话说得好: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纵是被天下人诟病,只要众卿安好,只要社稷安好,朕便义无反顾。”
好生厚的脸皮。
群臣皆被此语恶心得够呛,还不得不违心齐道:“陛下圣明!”
“朕的江山还要靠众卿分担,所以……”
所以要多生病不成?众文武心底默默道。
萧协却没有再说下去,而是把目光移向阶下的薛铭,担忧道:“其实,朕最担心的还是薛卿你啊。听说薛卿你自出生起便连个头疼脑热都不曾有过。”
“臣有愧。”薛铭淡淡道。
“无须如此,朕担心薛卿不只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朕自己。”萧协摇了摇头,语气真诚,“朕之所以日日清闲,可享耳目之趣,尽豫游之乐,全赖薛卿你日夜案牍劳形、费心苦思,若哪一日薛卿你有个万一,还有哪个大臣如你一般文可安邦、武可定国、鞠躬尽瘁呢?”
薛铭终于忍不住眉心一跳。华璧竟突然觉得对方有些可怜。
这一番话,意思很清楚――你薛铭忙前忙后也不过替他当牛做马,最后又得到了什么,再一个不好嗝屁了,呵。
这一定是挖苦嘲讽,还带上恶意诅咒了罢。
只是很快,华璧就没心思想这些杂七杂八的了,只见薛铭再次出列,竟淡淡一笑,“说起来,臣也觉得最近太忙了。不如让弘王替陛下治理国事,好减轻臣的负担,这也是臣请弘王进京的目的。”
他的声音依旧不咸不淡,却直如飓风从九重天上来,刮得人肝胆俱裂――
话音一落,百官面色骤然一变,震惊中一时失语,竟然说不出一句话来,大殿一时如坠冰窟。
华璧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冒了上来,他千想万想,也没有想过薛铭竟然抱着这个目的,他竟然敢做这种大逆不道的事,竟然欲行废帝之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