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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九章 狼溪(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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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在小河边蹲守了整整两天,一无所获,草原的夜里,气温已经降到零下,呼啸的北风开始从达盖山上席卷而下,田处长告诉我,估计不久就要下第一场雪了,那时气温会降到零下二十度,我们根本无法再蹲守了。但即便是现在,在荒草里趴一个小时,人也就僵了。

    田处长又把卡车往南开了几百米,在后斗上架起了厚厚的车篷,后斗里放了一个铁皮炉子,我们也改成三班倒,每班八个人,剩下的在车里取暖。到第三天时,大家心里都开始打鼓,如果狼王不来,我们这帮人可能要撂在这儿了。

    不过这两天还是发生了三件大事。

    一件是,附近的狼群消失了,晚上不再有狼嚎的声音,夜晚一下子安静了很多,每天往返于县城和矿场间的载重车,再也没有看到草原上有狼活动。昨天,曹队安排人开着吉普车在草原上转了一个下午,一个狼影也没看见,大家都在议论是不是狼群已经迁走了?我们也决定,这是我们蹲守的最后一个晚上,如果狼群不出现,我们就撤回矿场。

    第二件是,我们在矿井下的拼图,有了突破性的进展。曾茜在熬了一个通宵后,已经初步排出了一个两米高,三米多宽的碎石阵。由两千多块大小各异的碎石组成的石阵,看着还是让人头皮发麻。但由于日本人的爆破威力很大,我们取石的位置虽然不是爆炸的中心,但很多石砖还是化成了石粉,再难复原,这石阵里空白的位置还是比较多,一时我们还很难辨认出壁画所描绘的到底是什么。

    曾茜这两天已经开始一块砖一块砖的描图,这工作更是累人,而且已经没有人能帮她,看着很让人心疼,但谁去劝都没用,只能盼着她能早点完成了。但小李在一块砖上还是认出了几个字,虽然八思巴文和后来的通行蒙文有一定的区别,但连蒙带猜的,他告诉我好像是个名字,叫“杨琏真珈”。

    听到这个名字,我似乎从之前的混乱中缕出了一点线索。这个杨琏真珈是一代帝师八思巴的弟子,与他师傅舌战十七名道士,创立八思巴文,传教忽必烈,并将藏传佛教定为国教这些大事相比,他所做的最知名的事有点拿不上台面。在他成为江南释教都总统后,挖掘了南宋六帝的帝陵。当然,在当时南宋的抗元活动还没有结束,杨琏真珈盗帝陵明显然是忽必烈所授意,旨在断了南宋帝陵风水,削弱沿海地区抗元者的抵抗意识,但不可否认的是,杨琏真珈挖出了大量的南宋珍宝。

    传说中的稀世之宝“马乌玉笔箱”、“铜凉拨锈管”、“交加白齿梳”、“香骨案”、“伏虎枕”、“穿云琴”、“金猫睛”、“鱼影琼扇柄”大多落在了他的手中。而杨琏真珈还有一个违背常理的地方,就是当时元庭的帝师,国师,不是回到西藏圆寂,就是死后再把尸骨运回西藏安葬,唯独这个杨琏真珈,死后据说陪葬在了忽必烈的帝陵旁。

    而传说杨琏真珈把南宋六帝的遗骨集中起来,在临安埋了,上面修了个镇南塔,意思是让南宋残余永世不得翻身,而帝陵挖出的珍宝,运回了大都,后来又移到了被称为“北顶”的地方埋葬起来,建了个镇本窟,意思是万事封存,社稷永固。如果这些野史余存真的是事实,那日本人找的就是这些南宋珍宝了。

    第三件是,在今早,矿场食堂前的空地上出现了一个用大米围成的白圈。里外三层,与之前我们发现的不同的是,这圈里还有一个模糊的像是藏文的奇怪符号。我似乎在一本书里见到过一个类似的符号,意思似乎是“涅槃”。这个白圈的出现,让大家非常的紧张,难道狼王竟然神不知鬼不觉的进入了矿场?李矿长当即决定,安排足够的人手守夜,毕竟矿场的围墙并不算高。但狼王留下这个白圈的目的又是什么呢?没人能想得清楚。

    大约十一点左右的时候,小河边已经冷的滴水成冰,我和曹队几个人换班进入前几天刚刚挖好,一个两尺多深的小坑里,这个坑刚好能看到一百多米外的野生大烟地,但从地里,看这边的坑,因为有荒草的遮蔽,却很不容易看清楚。

    我在坑里趴了一会儿,虽然裹着厚厚的军大衣,但我还是感到凉气从四下里灌进来,身体不停的打着哆嗦。按常理,人应该是越冷越精神,但不知为什么,一种困倦感从脚底向上弥漫开,头变得昏沉,身体变得麻木,气力也像被抽干了一样。我转头看看曹队他们几个,都蜷在坑里,露出半个头,眼睛却紧紧盯着大烟田,似乎有这种异样感觉的只有我自己。

    又过了一会,我似乎进入了一种无意识的状态,眼前也渐渐模糊起来,周围的一切变得扭曲,我知道自己开始进入梦境,尽管我不断对自己说坚持,坚持下去,但很快我感觉自己坐了起来,而原本在我身边的曹队他们都无影无踪。

    北风停了,四下寂静无声,只剩下漫天星斗,似乎季节也发生了变化,原本周围的枯草,瞬间变得郁郁葱葱,不还处的罂粟花全都绽放开来,红的,紫的,粉的,淡青色的,像少女的娇艳的裙摆,随风飘荡。

    我转过头,狼王正蹲在我的旁边,它头顶的白毛长得垂下来,几乎要把双眼遮上,但我心里竟然没有一丝的恐惧,如同是老朋友重逢一般,祥和而安宁。狼王也抬起头,望着天空,浑身的毛色在星光下熠熠生辉。不一会儿,一颗明亮的流星划过天际,向着远方的群山飞去,狼王发出低沉的嘶吼,满是苍凉,半是惆怅。之后又歪头看了看我,瘦长的脸颊浮现出人一般的笑容,起身,向着黑暗的群山跑去。

    我不知道这梦做了多久,重新被寒风冻醒之后,来接班的几个人已经站在了旁边。我看了下表,一个小时了,看来对面的大麻田里还是没有动静。我们从坑里面爬出来,往卡车的方向走。

    走了几步,刚才梦中那种空灵祥和的感觉再次传来,我怔了一下,一个念头猛地撞进我的大脑,难道狼王就在附近?我向四下扫了一眼,只有东面离我两百多米,有一片灌木丛可以藏身。

    “曾队,我去那边方便一下,马上回来。”我用手指指那灌木丛,对曹队说道。

    “去卡车后面吧,你还怕人看见吗?”曹队边走边嘟囔了一声。

    “你还不知道我,平时都嫌人多,别说解手的时候了,马上回来。”我不再理会曹队,自顾自地向那片灌木丛走去。

    那片灌木丛只有齐胸高,当我绕过灌木丛时,果然,黑暗中,有一双绿幽幽的眼睛。我没有打开手电,但停下了脚步,那双眼睛向我缓缓移动过来,二十米,十米,五米。我逐渐看清了如墨夜色中的狼王。

    它比我刚才梦中见到的狼王要苍老很多,头颈上的毛大部分脱落了,显出苍白的皮肤,头顶的白毛也并不长,并没有如钢针般的质感,反而软绵绵的垂下。虽然体型庞大,但瘦骨嶙峋,特别是肩部的骨节突出,仿佛就是在上面覆盖了一层毛皮,再无其他。狼王的背上沾满了杂草,看来在草甸里趴了很长时间,在寒风里还有些瑟瑟发抖。

    如果不是它精光四色的眼睛,我很难把眼前的狼和梦中的狼王对应起来。我必须承认,这眼神完全不像一只狼的眼神,就是一个洞穿世事,恩怨皆空的老者。但只要你凝望着它,就能感觉它的深邃,只要你触碰它,就能感觉它的坚韧。而环绕在你周围的祥和之气,让人的思想不自觉地跟着这眼神开始飞舞。

    这眼神中的世界是如此的宽广,如此的壮丽,连绵的山脉在乌拉牧场的绿色海洋中仿佛被融化,落日的余晖在乌尔盖戈壁上反射出耀眼的金色,如同一面立于天地的巨大镜面,而乌兰河像一条淡蓝色的飘带,拂过镜面,留下点点波澜。无数的牛羊就是镜面上的珍珠,波涛中的帆影,飘带上的花瓣,点缀在一个个小小的圆顶毡房旁。而在达盖山边缘的断崖上,白头白尾的狼王傲然而立,凝视着缓缓展开的无际草场,草场的边缘,一大队狼正缓缓的向北移动。

    这眼神中的世界又是如此的肃穆,如此的庄严。思绪可以自由飞翔,在越飞越高中,乌拉牧场越退越小,化成了一片反射着金光的绿叶,而渐渐融入一棵挺拔大树的树冠中。但这是一棵秋天的树,满树的叶子大部分变黄了,在风中轻轻摆动,枯叶便齐刷刷的飘落下来,一大半的枝干裸露在外,空荡荡的伸向天空。你这时会发现,这颗大树矗立于荒原之上,广漠的黄土一直延伸到天边,但这荒原仅仅有这一棵树,也只有这一棵树。

    和狼王眼神的对视,让我觉得身体正在衰老,这些幻境不是魔法,却一样有摄人的力量。天地间人的渺小让我想起,第一天来到乌拉牧场碰到的漫天闪电,不间歇的落雷。沧海茫茫一小舟的悲凉感和孤独感侵袭着每一个毛孔,我不敢再去看这双眼睛,你读不出绝望,但读得出决绝,你读不出伤感,但读得出伤痛。

    在我垂下头不敢再平视之时,我听到了身后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大约在离我二十步左右的地方,停了下来。接着是枪栓拉动的声音和略有些急促的喘息声。我苦笑一声,再次抬起头,但狼王不再注视我,而是转过头,愣愣的凝望着达盖山的方向。

    我缓缓的转过身,几道散乱的电筒光柱扫过我的身上,不远处,曹队、老秦、小雷和另外三个保卫处干事紧张的端着枪,注视着我。我听到曹队在低声的告诉他们几个,不要开枪,狼不动,就不要开。他又向旁边的老秦说了两句,我却听不太清。老秦点了点头,端起了他的麻醉枪,向我瞄了过来。

    我努力向他们摆摆手,想告诉他们不要开枪,我没有危险,但似乎我的气力都在和狼王的对视中流光了,话在喉咙口,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曹队向我比划着卧倒的手势,告诉我,“老常,我数三下,你马上趴下,老秦有把握打中那狼。三……二……”

    曹队数数的过程,在我的耳朵里简直像是慢动作,我努力抬起手,摆了摆,意思是让他停下。我看到曹队眼中闪过一刻的犹豫,但马上被一种坚持所代替,我知道,他的倒计数不会停下了。而也就是在那一刹那,我也做出了决定,我把目光移向了老秦,看得出,他的枪管也在微微的颤动。

    “一,老常趴下”曹队大喊一声,老秦的枪发出尖锐的呼啸,我只看到枪口似乎有一层淡淡的雾气冒出。我没有做任何动作,反而把身体挺直了些,冲老秦笑了笑。紧接着,我的腹部像是重重的被击了一拳,我踉跄了一下,但还是勉力支持,没有倒下。我看到我的左下腹插着一个三寸多长的金属注射器,还在不断地打着颤。而那种剧痛只是一下,接着就是不再疼痛,变成了一种麻木飞快地向周身延展。

    我用尽最后的气力,把那针筒拔了下来,扔在地上。这一刻,我身后的狼王嘶吼了一声,似乎向黑夜狂奔而去,我看到曹队的脸都有了点变形,把手里的枪扔了,向我跑来,而老秦一脸的疑惑,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这是,麻醉弹的药力瞬间绽放,我的身体仿佛不再属于自己,重重地跪在地上。

    (.出生入死。生之徒,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人之生,动之於死地,亦十有三。夫何故?以其生生之厚。盖闻善摄生者,陆行不遇凶虎,入军不被甲兵。凶无所投其角。虎无所用其爪。兵无所容其刃。夫何故?以其无死地。--老子《道德经》)(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