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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节过去,天气便转凉了,每日间丫头们都要扫去很多落叶,池子里的荷叶残败,一派颓相。
林府的荷叶没有被清理出去,因为二爷林琼不让。察哈尔氏问他理由,林琼支支吾吾半天,说出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察哈尔氏笑他整天不着家,哪有空听雨声,但终究还是留下了那片残荷。
百花尽谢,林琼让人植来各色菊花置放于庭院中,和丹桂一同飘香。
九月正是持螯赏桂的季节,身为吃货的林琼自然不会放过,叫他跑商的管事运来肥美的螃蟹,送到家里的时候螃蟹还是生龙活虎的,叫众人大饱口福,连卫姨娘都得了不少。
察哈尔氏十分高兴,说要找个日子宴请相熟的世交吃蟹赏菊,众人都没意见。自从林海外放、贾敏故去,林家连带着跟别家关系都淡了,只有逢年逢节送礼而已,趁着这次重新来往起来才好。
林黛玉很少在京里世家贵女圈子露面,认识的人十分有限,现有了察哈尔氏引着她混个面熟,对她将来也好。
所以说夫人外交有多重要。
本来察哈尔氏请的都是自家故交和林海同僚等,俱是朝里清贵的书香门第,却不想这日太子妃石氏竟也来了。
石氏端于上座,夸赞了几句林黛玉,送了一套珍珠头面做见面礼,首饰上嵌的淡金色珍珠莹润晶莹,笼着一层五彩光晕,竟是皇家御用的东珠头面。
这样的头面,便是有银子有权势也不能戴,只有皇城里那一小撮人才配用的。
满座华服的诰命们冲那匣子看了一眼又一眼,一时间心里都有些泛酸,再一想,林家姑娘要嫁给四贝勒了,这样的物件人家可不是配戴么。
石氏笑的愈加温和,对林黛玉道:“我看到妹妹就觉得亲切,一点小东西,妹妹喜欢就拿着玩吧。”
林黛玉螓首微垂,推辞:“太子妃赐,本不应赐,但也太贵重了些,何况,何况这也违制了。”
石氏道:“送你可不算违制,好妹妹,尽管收着吧,还是你跟我疏远,不乐意收我的礼?”
林黛玉忙说不敢,让冬景接了过去。
该说不愧是太子妃,石氏在一群夫人姑娘里从容应对,既有皇室贵气,又不失温和妥帖。
“太子妃气度是挂尖的,”一位着绛紫色衣袍的夫人悄声道,“可惜容貌称不得上等。”
“嘘。”另一人忙使眼色让她住口,这种事情怎么好说出来?不过,旗人女子的确容色好的少,并且家世越高,越发没有好颜色的旗人贵女,直接导致皇子福晋中几乎个个容貌平庸,只有八福晋鹤立鸡群。
“林姑娘虽然年纪小,论气度跟太子妃也不差什么。”一位夫人插嘴道:“我没见过哪家姑娘九岁能这样从容淡定的,样貌也顶尖。”虽说本朝更注重女子德行及家世,但男人的劣根性,谁不喜容貌姣好的女子呢?
众人听了,纷纷点头。
林黛玉正在一群世家小姐中说笑,觉察到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也不动声色,跟旁边姑娘讨论起今年时兴的衣服首饰来。
这群书香门第的姑娘们举止娴雅文静,说起诗词歌赋头头是道,个个不俗,互相俱是以礼相待。林黛玉跟两三个彼此哟好感的姑娘说的兴起,说好了日后时常往来的,分别叫夏曼、赵霜、吴纯云。
有个杏仁眼尖下巴的姑娘不时用眼睛剜林黛玉,开始林黛玉回看时,她还闪躲,后来不知怎地越来越气愤,直直看着林黛玉瞪她,义愤填膺的模样。
不算上辈子,这辈子除了八福晋,林黛玉还没见过第二个对她毫不掩饰厌恶的,她也不是爱委屈自己的人,便径直问她:“张姑娘,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东西让你不错眼地看”
姓张的姑娘状似不屑地哼了哼,转过脸去。坐上人都见怪不怪的,不露痕迹地离姓张的姑娘更远。
夏曼悄悄向林黛玉道:“张裕宁一直是古里古怪的性子,以前只有顾家姐姐肯照拂她,后来顾家姐姐病了,谁肯跟她玩?今儿也不知吃错什么药了。”
林黛玉一听,问:“哪个顾家姐姐?”
吴纯云道:“就是四贝勒的师父,顾八代顾大人的独女顾太清。”
林黛玉点点头,明白为什么张裕宁给她脸色看了,不禁啼笑皆非。算了,以后不理这人就是。
须臾,亭子里进来个垂髫的小丫头,向月儿说了几句,月儿便附在察哈尔氏耳边说了几句。察哈尔氏闻言愣了一愣,道:“快请进来。”向周边坐的夫人笑道:“有几位客人来的迟了,我去迎一迎。”
其实这时候宴已过半,哪有迟到这时候的道理,众人心里有数,并不多问。
没一会儿,丫头们簇拥着一大堆人进了赏花亭,原来来的是贾家的三位姑娘们并薛宝钗、史湘云五个,个个身后伺候着两个丫头,一群人容貌花朵似的,叫人侧目。
林黛玉见状忙迎上前,向几人问好,贾探春心中尴尬,只好以高声谈笑做掩饰:“林姐姐,姐妹们来迟了,妹妹向你赔不是。”
察哈尔氏一脸的无语,本来都消停了,怎么今儿又不请自来……但那是两个孩子的外祖家,人家没脸没皮,林家却不能将这脸面丢到外人面前去。
“是啊,我还寻思着你们是不是被什么事儿绊住了呢。”
探春落落道:“可不是绊住了脚。那边府里的小蓉奶奶将琏二嫂子叫去了,本来说等一等她,不想哄了我们半天,使唤人来说走不开,我们只好不带她,姐妹几个来了。还望太太怜悯,不计较我们姐妹的怠慢。”探春聪敏,但毕竟是未出阁的女儿,脸皮薄,看起来大大方方的,实际上身子僵的很,眼观鼻、鼻观心,视线分毫不敢对上林黛玉的。
贾家丫头里忽走出个老妪向林黛玉行礼,原来是崔嬷嬷,她是昔年贾敏的奶嬷嬷,贾敏去世后回了京中贾家,今日竟也来了。
探春道:“听说我们姐妹要来,崔嬷嬷便央了母亲和祖母,说要看看姐姐,母亲垂怜她,便让跟来了。”贾家的奶嬷嬷一向脸面大受尊重,崔嬷嬷能央的动主子也实属平常。
崔嬷嬷说是来拜见小主子,林黛玉思及亡母,十分给她面子。崔嬷嬷说带来几样亲手做的点心,林黛玉小时候爱吃的,林黛玉也谢了,并让丫头给了赏。崔嬷嬷激动的眼泪涕零,拉着林黛玉念叨了许久贾敏的旧事。
太子妃石氏瞧见迎春姐妹,招手唤她们过去说话。京里人都知,贾家是太子的人,因此石氏对贾家姐妹亲昵也属平常了。
众人落座,三两聚在一处寒暄,尴尬的气氛慢慢也就散了。
林黛玉正要走,被史湘云扯住了衣角,她扬起轻盈灵动的笑意:“林姐姐,好久没见你了,你也不想我。”
林黛玉心下叹息,道:“我自然是想史妹妹的。”
薛宝钗走过来,亲昵地拉着两个人走去僻静的地方说体己话。林黛玉本要拒绝,但见两人殷勤的模样,想也知不能,便打起精神应对。
亭中众夫人玩起了叶子牌,声音大了些,几个姑娘便说要去园子里逛逛,林黛玉身为主人,便带着一群人向花园子里走去。
此时秋风萧瑟,园子里的花谢了大半,湖里尽是颓败的残荷,跟春夏时节简直不能比。好在阳光照在脸上的温度适宜,叫人十分惬意,散步也成了消磨时光的好办法。
林家的花园亭台楼阁、假山溪流,俨然跟江南类同,精致无比,没一会儿人就四散开了,贾家姐妹几个也各自去耍。林黛玉被太阳晒的昏昏欲睡,身子也乏了,便躲过众人,在一个小亭子里歇脚。
这座小亭一面临水,一面是假山,很有些隐蔽,就是上回林黛玉和胤禛说话的地方。林黛玉凭栏侧坐时,心里也难免想起来那件事,心里一赧,忙捂住脸颊。
“你在这里。”一道尖细的女声。
林黛玉睁开眼,原来是张裕宁,“张姑娘。”她微一颔首便要离开,因为被打扰了休息,心下也不舒服。
张裕宁可不会让她就这么走了,愤愤道:“有些人真是不知所谓,亏得顾姐姐把她当做姐妹,没想到竟是这样险恶的人。”
林黛玉恼怒之下,脸色也冷了:“张姑娘想说什么?”
张裕宁道:“说公道话。”
林黛玉道:“我奉劝姑娘一句,眼睛放亮些,看清楚了再说话,别给人白当了枪使。”就差指着张裕宁的脑门说她蠢东西了。
“你说谁!”张裕宁大怒:“你是什么东西,敢教训我!”
张裕宁一步逼上来就要拉林黛玉的胳膊,林黛玉不喜她触碰,往后一步躲开。张裕宁被惯坏了,容不得人半分忤逆,不依不饶非要拉扯她,两人竟纠缠起来了。
画堂去褚玉阁给林黛玉拿茶水点心,匆匆从廊上走过,偶然一抬头差点吓死,手里的茶壶“哐当”一声碎一地,提着裙子一溜小跑,大声喊着周围的人。“快来人哪!救姑娘!”画堂这样一喊,迅速聚拢了一堆人。
这个长廊正建在湖边,一抬头正好能看见北边那座小亭,上头张裕宁扯着林黛玉的衣裳,林黛玉的身子探出围栏大半。
但即便这样也晚了,张裕宁失去理智般地要拉住林黛玉,大半的重量压在后仰的林黛玉身上。林黛玉哪里受得住,直接掉出亭子,偏张裕宁还拉着她衣服,于是两人双双落水。
几个身板强壮的妇人跑的最快,迅速跳进湖里救人。
两人很快被救上来,林黛玉只呛了水,张裕宁却在掉下湖的时候撞破了头,昏迷了。
这个时节湖水冰凉,难免寒邪入体,林黛玉被裹上厚厚的被褥,抬回了褚玉阁。至于张裕宁,许多人亲眼看到她将林黛玉推下湖,连带着张家人脸上也不好看,向察哈尔氏赔过歉便匆匆带着张裕宁走了,也不顾她病体受不受的了动荡。
林黛玉呛了几口水,受了一场惊吓,整个人恹恹的。褚玉阁站了一屋子夫人姑娘,纷纷安慰她。
察哈尔氏道:“姑娘刚受了惊吓,咱们还是先移一移步,让姑娘休息。”众人点头,屋子里瞬间清净了。
这时候太医还没来,府里的医婆给林黛玉把了脉,道:“有个民间的土方儿最是管用,煮一碗滚热的姜茶给姑娘喝下去,保证驱寒驱邪。”
察哈尔氏一听,忙让人去做。
林黛玉喝了姜茶便在被窝里发汗,口中道:“让太太担忧了。”
察哈尔氏摇摇头,哭道:“怎么平白无故的出了这么档子事儿呢,也怪我疏忽了。姑娘千万没事才好,否则我怎么跟老爷交代呢。”
林黛玉笑道:“是个意外,张姑娘大概也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情。”绝口不提顾太清。
说到张裕宁,察哈尔氏的脸便冷下来,心说一个小小翰林家的女儿也敢对她家姑娘猖狂,真是活腻歪了。
林黛玉这一落水可不得了,林家老少全回来了,因着去请过太医,估计宫里也知道了。
林海父子几个回来的时候林黛玉还在睡,等醒了的时候天色都昏黄了。林黛玉出了一头一身的汗,身上并没有哪里不舒坦,那碗姜茶确实居功至伟。
“冬景。”林黛玉喊了一声。
冬景掀帘子走进来,道:“姑娘,有哪里不舒服的吗?”
林黛玉道:“我很好,就是身上黏腻,给我备热水,我要沐浴。”
冬景应声,吩咐给小丫头,回来的时候端了一碗黑乎乎的药,一碗白粥。
“这是太医开的药,姑娘等吃完粥仍要喝几副。”
画堂和画扇两个丫头走进来,仔细看林黛玉脸色没有不妥的,长舒了口气,笑嘻嘻道:“阿弥陀佛,幸好姑娘没事,不然我们万死难辞了。”本来林黛玉身边该有丫头伺候着的,但好巧不巧都没在,才让张裕宁有机可趁,褚玉阁丫头算是渎职,少不得被察哈尔氏罚了一顿。
林黛玉抿嘴一笑:“我这不没事了么。”
画扇嘟囔:“那么大的事业叫没事,那什么叫有事儿啊。”
虽然才九月,但为了林黛玉的身子,屋里还是点了火盆。林黛玉洗浴完出来,画堂拿着柔软的布巾给她擦拭头发,还拿了一条薄被盖在林黛玉身上。
林黛玉佯装恼怒:“热死了,不要这个。”画堂只当没听见。
画扇正在整理林黛玉的妆奁,被画堂逗笑了,道:“姑娘还是老实点吧,这会子宁愿热一点,也不能受一点凉气。”
停了一会,画扇忽拿着一个精致木匣过来问:“姑娘,太子妃娘娘送的东珠头面要怎么办?姑娘要戴吗?”
林黛玉接过木匣打开,随手拈起一只簪子在灯下看,叹道:“这样的好东西轻易送人,太子妃也是有心。”
画堂在林黛玉身后仔细给她擦着发,闻言道:“是啊,好好一套东珠首饰,放置久了颜色就会变暗,可惜了。”
林黛玉点点头,“的确。”正要将盒子盖上,忽一顿,从里头拿起一根赤金珍珠凤簪,道:“这上头少了一颗珠子。”
“什么?”画扇忙凑过来一看,可不是,那支银簪子上头赫然少了一颗最大的珠子,只剩下底座上赤金的凤凰和一堆小珠。画扇吓了一跳,说:“会不会镶的不紧,掉哪里去了?”忙去翻那匣子,画堂也去梳妆台上翻找。
林黛玉皱眉,握着簪子的手一紧,白皙细腻的手指冷不防被簪子上尖锐的凤羽扎了一下,拇指顿时被扎破了,一颗鲜红的血珠逼了出来。
“咝,”林黛玉轻嘶,但屋里两个丫头都忙着找东珠,没有注意到,她将拇指在布巾上随意一擦,那伤口细小,很快止住血,林黛玉也没多在意。
因为今日府里宴客,林黛玉身边四个大丫头都进出过,另外崔嬷嬷来转了一圈、两个管事媳妇来过,还有林黛玉落水后女宾们来探望过,林海父子几个来过。那颗东珠终究还是没找到,这日来过褚玉阁的人太多了,有贼也查不出来,徐嬷嬷审问了半天,在屋里时间最长的心怡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林黛玉最后说:“今日天晚了,明天禀报了太太再搜查。你们也不用着急,这套首饰左右我不会戴它,便是真的丢了一颗珠子也没什么要紧。”
徐嬷嬷总觉得这件事没那么简单,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怕人说她大惊小官,便答应明日再定夺。
林黛玉遣退了丫头,又觉身上疲乏,打了个哈欠,又睡下了。
冬景走进来,本想问林黛玉要不要再用些粥膳,见她又睡了,便觉奇怪。林黛玉自来戍正睡觉,今儿怎么睡这样早?又想到今日事情多,许是累坏了,便灭了灯,落下帐子,将火盆熄了端走。
晚饭后林琼又来了一趟褚玉阁,却见林黛玉的卧室已熄灭了灯火,问门口守着的心怡:“你们姑娘睡了?”
心怡道:“回二爷,姑娘酉时二刻就睡了。”
林琼点点头,问她:“姑娘没说身上哪里不舒坦吧?”
心怡摇头,犹豫了下,将屋里少了一颗珠子的事情告诉了林琼。林琼心内疑窦从生,只说:“我知道了。你稍后将首饰差人送到明辨堂去,剩下的明日再说。”只是一颗东珠而已,他还是能寻到的,只是这件事本身透着不寻常,不知是哪方人作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