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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店除了柳周慕之外还有一个老者躲在更加阴暗的角落里头,如果不仔细看简直注意不到他的存在,小店的更里头又有一个洗碗的傻子,正洗着如山一般的碗筷盘碟——这家小店当然不可能有这么多的生意,是老板接了旁边酩酊阁的外包赚点辛苦钱,这时旁边的门打开,走过两个人来,傻子想去接碗筷,哪知那两个人却两手空空,柜台前酒店老板讶异道:“哎哟,酩酊阁的大掌柜驾到啊,稀客稀客!”打了傻子继续去洗碗,忙请那两人坐下,对那酩酊阁的大掌柜小心伺候着,断断续续唠些家常,酩酊阁的大掌柜平素十分傲慢,这时却显得很克制有礼,小店的老板脸上陪着笑容,其实却暗藏怀疑。
柳周慕一开始并不关心他们在说些什么,但小店实在太小,就算他们说话不大声也没法听不见,却听酩酊阁的大掌柜慢慢入了正题,道:“陈老,咱们就不绕弯子了,今天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只因鄙处最近生意好,酒水不够,所以想请老陈看在彼此近邻的份上,借一二坛过去救急,至于酒钱嘛,我不会少了你的。”
小酒店的老板一听忙道:“大掌柜说笑了,酩酊阁过往的客人不是达官就是贵人,个个都是神仙的口来皇帝的舌头,我这里的酒水拿到酩酊阁去,给他们漱口他们都嫌弃呢,不是小人不想赚这酒钱,实在是拿不出手。”
那酩酊阁的大掌柜笑了起来:“陈掌柜,咱们两家做邻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从东吴还没并入大晋的时候咱们的祖宗就在一起做生意了,不过那个时候你们是大楼大阁,我们是小门小店,彼此知根知底,就不必睁眼说瞎话了。你家的酒铺现在虽然破败了,不过我知道,你家还是藏着几坛百年好酒的。”
小酒店的老板听到“几坛百年好酒”六个字脸色就变了,忙说:“哪有,哪有!就算祖上早年传下几坛,也早就卖光了!”
“卖光?”酩酊阁的大掌柜冷笑道:“那上百年的珍藏,你会舍得卖?就算卖了,你能逃得过我的耳目?老陈,我也不与你啰嗦了。 实对你说,这坛酒不是我要,是鄱阳堡的张堡主指定了要的,你今天就是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我的软话说到这里,你好好考虑一下,一个时辰后我再过来,你将酒取来,开个价钱,若到那时候你还不开窍,我就是将你这酒铺烧了,铲地三尺也要挖出你那几坛百年酿!你究竟是要酒还是要命,自己掂量着吧!”
东汉垂至两晋,地方上豪族结堡建坞自重,朝廷屡禁而不能绝,这鄱阳堡是东吴名臣张昭的后人所建,东南六十四坞堡之一,在长江中游是与彭泽帮齐名的大势力,就算官方也要善加笼络,在这柴桑地面那更是横行无忌,这个小酒店的老板哪里惹得起?酩酊阁的大掌柜说完便回去了,留下小老儿在那里越想越委屈,却还是不敢强抗豪门,自去地窖里挖出了两坛陈酿,看酒坛的制式竟是汉代的,坛口用泥封得好好的,小老儿抚摸着不舍,忍不住又哭了起来。
角落里那个老者忽然醒来,喃喃道:“好酒,好酒!”
酒店小老板瞪了他一眼,心想:“这老头说醉话呢,封得这样严,若是闻得到酒香,这酒气早散光了!”他将两坛酒锁在柜中,吩咐傻子看好,自己从侧门往酩酊阁去了。
他去了以后,那老者又喃喃道:“好酒,好酒,人不可貌相,海不可斗量,真没想到这样一家偏僻小店,竟然还有这等二百年以上的陈酿!秦征这番可就有口福了!”
柳周慕听到“秦征”两字猛地回头,看那老者时见他一双眼睛在黑暗中着亮光,也正看着自己,细一打量,这老者隐约有些脸熟,过了一会柳周慕记了起来,惊道:“这位不是牵机子老前辈?”
牵机子是玄门五老之一丹辰子的师弟,在玄门辈分极高,便是柳宗平也要叫他一声师叔,五年前曾过柴桑在柴桑别苑小住,还曾送了柳周慕几颗好玩的丹药,他年纪已老,五年间相貌变化不大,所以柳周慕便认得他。
柳周慕走了过来拜见,道:“老前辈何等身份,怎么会在这种陋巷小店喝酒?”
牵机子拉椅子让柳周慕坐下,笑道:“柳公子又是何等身份,不也在这里喝酒么?”
柳周慕垂着头,不愿意泄露心中的秘密,说道:“晚辈心中苦闷,所以不愿意去人多杂闹的地方。”
牵机子笑道:“老朽也是图这里清静,没隔壁那么喧嚣。”
说着两人一起笑了起来,牵机子笑得肆无忌惮,柳周慕却笑得颇为勉强,想起刚才对方的那句话来,问道:“刚才老前辈说秦征有口福了,那个秦征不知道是谁?”
牵机子瞄了柳周慕一眼,道:“那人你没见过,不过却应该知道,就是……”说到这里压低了声音道:“就是即将要和你爹爹决战的那个心魔!他的船已经快到柴桑了,隔壁那个杨钩就是他的人,是来给他投石问路的!”
柳周慕胸无城府,听得脸色一变,颤声道:“他……已经到了?”
“是啊,”牵机子道:“现在江湖上三教九流无不瞩目此战,一些帮主、堡主、总舵主之流,都赶着讨好那杨钩,想要借这块桥板结交上姓秦的!只是那秦征既不见得好金银财宝,也没见他喜欢美女娇娃,整天呆在长江之上小舟之内,江湖上都拿捏不准他的喜好,唯一晓得的就是他曾和彭泽帮武昌堂的堂主沙大石喝过酒,酒酣耳热之际还指点了沙大石一套奇功,因此江湖上的朋友便都传他好这杯中之物,所有想结交他的人便都在这上面用心思!鄱阳堡主张广弘本非贪杯之人,这时忽然不惜一切要寻得百年佳酿,那多半也是为了拿去讨好秦征了。这家小店店面虽小,却是七代人的传承,家里果然藏着宝贝哩。”他看了锁着那两坛佳酿的柜子一眼,道:“所以我说,秦征有口福了。”
柳周慕听得怒火上冲,就朝柜子冲了过去,牵机子拉住他道:“你做什么!”柳周慕道:“我砸了它!”
牵机子笑道:“你砸了它又有什么用处?那不过是害了这小酒店老板一家,张广弘在这里找不到好酒,难道就不会到别处找去?你砸了这两坛子酒,也耽误不了秦征的口福,更改变不了即将到来的柴桑一战的结局!”
柳周慕听到“柴桑一战的结局”七字猛地里全身颤抖,一时失控,伏在桌上哭了起来,这位柴桑别苑掌宗的大公子虽非士族出身,却有着士族子弟的种种品性,牵机子在旁柔声安慰,柳周慕渐生信任依赖,说道:“老前辈……我却该如何是好?这一战……人人都说我爹爹必败无疑,就连我爹爹也……唉!而我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点办法都没有,我真是枉为人子了!”
牵机子道:“柴桑这一战是心宗与剑宗的玄武正统之争,更涉及到玄家与天都峰的百年恩怨,别人都是不好插手的。因此老夫虽极盼于战前到别苑与柳老弟一聚,但回头想想还是算了,这个时候还是让你爹爹静一静,思忖对敌之计方为上策。”
柳周慕道:“老前辈,你说……家父有机会打赢心魔么?”
牵机子沉吟着不肯开口,柳周慕恳求再三,牵机子才叹道:“鲁山那一站我虽没到场,但事后听几个大有眼光的老朋友详细叙述,却也能大致知道那一战的情形。你爹爹能执掌宗极六柱之一,拱卫着天都峰的西面门户,那自然是天下一流的高手无疑,但是,唉……”
“怎么样?”柳周慕虽然已经猜到对方即将要说的话,却还是忍不住问道。
“唉,”牵机子又叹了一声,说:“心魔的武功,实在是太厉害了,太厉害了!如今宗极门除了剑宗三传之外,只怕都不是他的对手了!我这次才从北边回来,更听了一个传闻,说这秦征不仅已得了严三畏的倾囊传授,更集合了心宗与道门两家之长,如今已是青出于蓝了。现在便是剑宗三传出手怕也未必制他得住,否则的话他如何敢来正面挑战宗极门?又如何能够一招之中就杀败许宗可、楚宗元?因此这一战……唉!我虽然亟盼你爹爹能够取胜,但是……唉!柳贤侄,我看你还是早作准备吧。”
他的连连叹息将柳周慕的一颗心都唉得沉入谷底,垂泪道:“难道……难道就完全没有办法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