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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日,新帝在处理政务时突然勃然大怒。
稍顷,一封御批过的折子被快马送出圆明园。
一日后,直隶总督接到了自己上递的奏折。
打开奏折,看罢折子上朱红色的御笔亲批,李维钧狠狠闭了闭眼,好半晌,他那张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的老脸方才重新恢复了镇定。
两个时辰后,李维钧在书房见到了着人急召来的几个心腹下属。
“老夫得圣上宏恩,总督直隶事,初来两月,便已接到十几起旗人倚势欺压、重伤汉民的奏报,老夫思虑良久,终将此事具折上奏。”
李维钧厚重的目光扫过几个心腹的脸,果然看到众人齐齐变色。
“东翁心急了。”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幕僚因为失神揪扯下一缕老须,痛得眼中泪花直闪,他却顾不得颔下伤处,倾身忧虑地看着李维钧:“旗汉之争由来以久,由世祖至今,已是七八十年时间,从无一任官员能处置妥当,东翁上任想要做出成绩之心我等皆能体会,只是以此事为引,到底还是急切了啊。”
李维钧脸上神色丝毫未变,看着老幕僚一脸忧急,他还安抚老幕僚:“陈先生莫急,折子早已发出,此时便是急也晚了。”
看着李维钧夷然不惧的神情,陈先生又是敬佩又是担忧,他的目光扫过房中神色各异的几个人:“大家一起商量个妥当法子,定要消弥东翁此折在圣上心中留下的恶感,大家都是东翁心腹,一荣皆荣,一损皆损,万不可留存私心。”
看着满屋心腹皆因老幕僚之言而点头,并各露思虑之色,显然正搅动脑髓替他想办法,李维钧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笑意。
“大家先别想了,且先听听这个。”李维钧自怀里掏出那本自己亲笔写下送上京城,又自京送返的奏折,递给一直默默侍候在侧的三儿子。
“三儿,你且将这折子上的御笔朱批念给大家听听。”
三十多岁的李之勤双手接过父亲手中的折子,展开后目光一扫,便将折中朱批看得一清二楚。
飞快扫了一眼圈椅上阖目养神的父亲,李之勤心中对父亲的敬仰之情几乎抑止不住流溢出来,好在也是历了不少世事,便是胸中激荡,他面上却是保持着平静之色面南而立,对着房中神色各异的直隶重员念出了皇帝朱批。
“敕:畿甸之内,旗民杂处,旗人暴横,颇苦小民。尔当整饬,不必避忌旗、汉形迹,畏惧王公勋戚,皆密奏以闻。”
读完皇帝敕令的李之勤将父亲的奏折放置书桌之上,退回原处。
“嘶!”
李之勤的动作惊醒了房中震惊的一群人,众人齐齐吸了一口气。
“皇上这是要整顿旗民?”
“我果然不曾听错?新帝果然不曾偏向旗人?”
“敕令,皇上亲下的敕令。”老幕僚陈先生激动得双手直颤:“汉民终于盼到云消日出之时,皇上圣明,苍天开眼了!”
最后五字,陈先生是嘶吼出来的。
饱含沧桑的苍老之音在书房中久久回荡,房中众人却无人斥陈先生失礼,所有人的眼眶此时俱已发红濡湿。
“此敕令一出,天下汉民便有了说理处。”
李维钧睁着同样湿润的老眼,目光扫视了书心中众人一圈,明明是六十多岁的老人,此时的李维钧身上却焕发出勃勃生机。
“昔日,咱们的皇上便是威震朝堂的冷面王,但凡经他手上的政事,处置起来从不曾循过私情,故以冷面铁骨而让朝臣敬服畏惧,正是他公正的处事,太上皇最后才会将最难管的户部交到了他的手上。
如今,有了这样一位肯听下言、不惧物议、公正清明的人主,实乃普天下汉民之福,诸君,且振奋精神,乘风破浪之机至矣。”
对着震臂高呼的李总督,书房中众人霍然起身,抱拳轰然响应:
“愿为总督效力,为圣上尽忠。”
很快,官府整饬旗人欺压汉民之风席卷了整个直隶。
无数旗人被抓被关,直隶中弹骇李维钧的折子雪片一般飞向京城。
圆明园内,皇帝夜夜批折至三更,即使如此,仍有许多旗官不停上折抱怨。
六月,经过反复思考的皇帝颁下圣旨,命八旗无恒产者移居热河垦田。
“旗民无恒产,无收入,为生计向汉民以暴相索,除世祖初年外,便以这几年情况为重,长久以往,必然招致民乱,为八旗计,为江山固,无产旗民垦田,实乃不得不为之策。”
畅春园里,皇帝坐在太上皇榻旁,轻声将自己下旨的深意向太上皇做了汇报。
闭目养神的太上皇听完,睁开眼看着新帝:“老四啊,你为民的心是好的,这旨意也没错,只是行事还是过于刚硬,若能迂回一下,便更妥当了。”
皇帝低下头:“阿玛之言,儿子记下了。”
太上皇轻轻点点头,阖上眼,轻声道:“你要记着,大清是以八旗为基的,万不可将自己的根基伤了,否则,必然祸及已身。”
“是,正是为着大清根基,儿子这才要整顿旗务,阿玛不知道,不只京城、直隶,现在全大清的八旗子弟,有八成都以奢糜度日为荣,军中军备废驰,兵丁颓废,一些将军连马都御不得了,若再放任下去,咱们只怕就要像元朝一样失去对天下的统御之力。”
太上皇猛地睁开眼,眼中厉色暴闪,“老四!”
“阿玛。”皇帝身体前顷,让躺着的太上皇能更轻松地看到自己的脸。
看到新帝脸上的激愤之色,看着儿子眼中的恳色,太上皇的眼睛闪了闪,厉色消敛:“朕知道!”
太上皇叹了一口气,苍老的脸第一次在儿子面前露出无力之色:“你说的也是朕这些年所忧虑的,只是老四啊,你记着,一定不要急,万事缓则圆,急则难成。
你正值壮年,精力足,时间也还长,办事不要急于一时之间,一利之得。
这天下,每天都在发生着大大小小的事,你再想伸手,也是鞭长莫及。
你要稳,比朝上所有的大臣都要稳,你要让他们急。
然后,以你的能力,就能轻松统御朝堂,治理天下。”
“听说你自继位以来,天天只睡两个时辰。”太上皇目中露出严厉的责备之色:“你是想把自己累死?朕自小教你的养生之法,你全忘了?前些年你自己说的要爱护身体的誓言也忘了?老四,你要记着,你这身子,不只是你的,也是朕之骨血,你不可苛待,这话,你时刻不可再忘,记得了吗?”
看着虚弱的老父躺在床上尤要忧心自己的身体,四爷眼中泪光闪动,几乎当场落泪。
抓起榻边瘦弱得皮包骨的手,四爷祈诚地将其贴在自己的额上,哽咽道:“阿玛,儿子记下了,再不敢忘。”
丙子,皇帝再下敕令,言八旗人员有为本旗都统、本管王公刁难苛索者,许其控诉。
此敕一下,八旗浮动的人心顿时一定。
福源居一楼的大堂,几扇屏风分隔出的区域里,许多人都在议论皇帝的几则敕令。
“许旗民控诉上官苛素,便是予小民以生机,实是圣上悯下怜弱,慈爱我等小民之举。”
“可见圣上前番迁旗民入热河垦田,非是抑满扬汉,乃是整饬风气,却是为更多底层愿意劳作的民众张目。”
“圣上此举,只怕要得罪不少权臣啊。”
“只盼圣上万事如意,莫要为权臣所掣肘才好。”
……
“听说上次进宫找太上皇告状的老臣被太上皇申斥了,该!照我说啊,那些老东西就是倚老卖老,想要借太上皇压服圣上呢,不想太上皇圣明依旧,没被他们利用。”
……
“……你们听说了吗?八爷前些日子带着刑部的人抓了好些老内侍,据说查出了好些阴私。”
“我也听说了,说良妃娘娘便是为那些没根的东西给害了的。”
“这话哪儿说的?内侍做什么要害良妃娘娘?”
“谁知道,我这也是有远亲在刑部,才知道这点消息,更多的,却是不知道,你们若有路子,打听一下……出了名的老好人八爷变身噬血修罗,若说没因,才是怪了……啧啧,刑部已刑死了十几个内侍了,如今京中好些早年在宫中当过差的都惶惶不可终日,就怕哪一天咱们的八修罗找上门去呢。”
……
八贝勒府
郭络罗氏拿着一张供状失魂落魄跌坐在椅子上。
看着一脸凄惶无助的妻子,八爷脸露不忍之色,他起身自书桌后走到郭络罗氏身边,伸手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别伤心了,你若实在委屈得厉害,咱们就打上安郡王府,找华圯算帐。”
说出帮妻子出头的话,八爷本以为妻子会像往常一样,立即着人安排出府,然后裹挟着怒气,理直气壮将害她失去生育能力的外祖家的黑手除掉。
本以为会这样。
可是,让八爷无比意外的是,郭络罗氏不仅没有暴怒,反而整个身体不停打着颤,低下头久久未发一言。
“怎么?”
八爷疑惑地蹲在妻子身前,抬头看向她低垂的脸。
入目所见,让八爷惊愣在了当地。
大清八皇子福晋郭络罗氏是皇室有名的妒妇,在别的皇子眼里,这样的嫡妻是完全不合格的,可是在八爷心中,性情开朗、泼辣敢言的郭络罗氏却是他的贤内助,他喜欢她永远高昂的下巴,喜欢她清澈爽朗的笑声,喜欢她不下男儿的果决与行事手段,这些年,她除了不会生育,在八爷心里,几乎没有任何缺点——即使这一点,在有了弘旺后,八爷也完全不再在意。
自幼及长,八爷看多了宫中额娘的忍气吞声,怯弱卑微,无力与心疼交加之下,让八爷反而更爱郭络罗氏的强横与骄纵,因为这样的妻子,他不用担心她过得像额娘一样憋屈。
这些年,郭络罗氏在八爷府里,也确实活得肆意放恣,满府中人,在她面前尽皆俯首,八爷敢说,他从不曾让她受过委屈。
可是,今天,就是现在,蹲在地上的八爷居然在这个张扬无畏的女人脸上看到了张惶、恐惧、胆怯、甚至卑弱!
八爷震惊得几乎跌坐在地。
“你在怕什么?”八爷站起身,一手握着郭络罗氏的肩膀,一手抬高她的下颔,迫使她抬头迎上他的目光:“难道爷还护不住你?”
八爷眼中的探究、疑惑与怒气,让郭络罗氏的目光慌乱地四处躲闪。
不是因为失去生育能力!
看着目光不敢与他对视的郭络罗氏,八爷心中生出这样的明悟。
自从嫁给他,郭络罗氏从来不曾因为不能生育而心怯过,前些年,皇阿玛要指人进八爷府,她奋争、抵抗,却从不曾后退。
连皇父她都敢对抗,没道理不敢找安郡王府的人算帐。
可是,为何在说打上安郡王府时,他在她的眼底看到了退缩?
她到底在怕什么?
八爷紧紧盯着妻子的眼睛,恨不能将目光化作无形的手,翻开妻子深藏心底的禁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