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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纸之重,更逾千斤。
钟子臻的手在颤抖,仿佛承受不住这普通不过的笔记本纸张那轻的几乎可以不计的重量,那如同本人一样清秀的字迹,流畅的笔划似乎诉说着曾经它的主人也是如此清新,明明是单薄的一张纸,钟子臻却觉得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透过这些字迹,他似乎看到,那笑容清浅的少年,坐在他房间那张老旧的写字桌前,在昏黄的灯光下写着这些内容的模样,他的发丝,定然会被灯光映照的温暖而清晰,他的脊背一定是挺直着如同一颗青松,就像是一副上好的画作,吸引人的眼球,让人一眼看过去,就觉得舒适无比。
就如同他还在上大学的时候,坐在教室之中,永远是最亮眼的风景。
乔希……钟子臻的眼前模糊起来,有什么东西啪嗒一声掉落,手上的笔记本纸被压得一折,水珠晕开渐渐渗透到纸张之上,让墨色晕开辨识不清,那脑中的画面似乎也因此而模糊泛黄,怎么可能呢?
这是、开玩笑吧?离家出走的留书,怎么能写的跟遗书一个模样呢?这一点都不好笑——体贴内敛的乔希,是做不出来这种恶趣味的事情来得对吧?
心中这样想着,可是喉咙的刺痛感越来越强,呼吸越来越灼热,也越来越困难。钟子臻想要笑一笑,大声告诉魂不守舍失魂落魄的钟离昧和杜亦茗这不可能是真的,可是阴云早就集结,泰山也早就压在心上。
越来越多的水珠争先恐后的涌出来,钟子臻才发现,了解一个人是多么可怕——
乔希绝不可能做出这种拿别人伤心来取乐的事情,乔希讨厌恶作剧,正如他信上所写,若是他能够看到这封信,那一定是他得到了解脱。
解脱,什么是解脱?一封卑微至极的像是道歉信的遗书?钟子臻心中一阵痛过一阵,信上说的那么平淡,将所有的事情轻描淡写,所有的负罪化作一句对不起,化作一句自说自话的不值得原谅,也不期盼得到原谅——钟子臻甚至不敢想象,乔希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写下这封信的。
而这一路以来,乔希又是什么心情,看不到曙光的挣扎,行走在没有尽头的地狱边境,一个人背负着一切,是不是早就喘不过气来了,坚持着,对他们笑着,是不是,他每一次怀疑的心理、每一次拒绝的行动、每一次涌动的杀机、都在将乔希推入深渊。才导致乔希看不到任何希望,等待着这样一个“解脱”?
可是。
乔希。
你太自私了。
是谁允许你用解脱的借口用死亡来逃避?!钟子臻狠狠的抓着纸张边缘,每一根指骨都因为用力过猛的发痛,他却毫无反应,只是机械的睁大眼睛,努力想要看清眼前的白纸黑字,怒气烧的他眼眶发红疼痛无比,不能自控的颤抖着——
你太自私了!你这个懦夫!既然知道自己错了,就不能为自己的过错再多做一些,而不是私自认为得不到原谅,就不愿意面对,就私自给自己定罪?乔希,你太让我失望了,你以为留下这样一封信,我就会原谅你?
告诉你——不可能!永远!
明明、明明我就要释怀了,我就要原谅你了,为什么你不能再坚持一下?乔希!谁允许你离开?是谁准许你离开的——你不是要恕罪吗?没有亲口听到我的答案,你怎么能安心闭上眼睛?
钟子臻惨笑一声,猛地摇头,不,他不相信!乔希不可能死!
“砰——”巨大的摔门声响起,似乎将整个房子都震了一下,不过眨眼,房间之中就已经空无一人,只剩下那一纸遗书缓缓落在地上,与还在震颤的木门,无人关心,只有急促而迅猛的脚步声传递过来,原来越远。
石杨被突然冲过来的钟子臻吓了一跳,他端着一大盆透着薄红的脏水正下楼,见此急忙往旁边让了一步,可刮在脸上的疾风依旧让他眯了眯眼睛,二楼走廊尽头就是乔希的房间,他回头看了一眼,脸上有化不开的沉重。
乔希的离开让大家都大受打击,他知道。
末世的残酷他不是第一次面对,伙伴在面前死去,他也不是第一次见到,从他家乡一直南下到基地的路途,他见过了太过死亡,也见过了太过人性的丑恶,这样的生活让他变得冷漠,以至于现在若是有人死在他的面前,他甚至能毫无波动。他以为他已经习惯了。
可是今天他才知道,是不同的。
看着昨天还一起并肩作战的伙伴,那样冷冰冰的躺在床上的感觉,真是要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还记得第一次见乔希的时候,并不是让人高兴的场合,他只能用笑容掩饰自己的尴尬和不堪,他从不曾说过,多么憧憬和羡慕乔希,明澈的双眼和队友的维护与尊重,都说明乔希是个……未被污染的人。
原本他以为自己会本能的厌恶这样的人,对比之下他的肮脏不是一目了然吗?可是接触了之后才知道不是。乔希反而是那个让他觉得舒适的人,乔希看他的眼神,没有任何他想象之中的感觉,就像是水,淡然无味却包容一切。和他相处之后才知道,要做到不喜欢乔希太难了,他不是被保护的小百花,他冷静而睿智,胆大却又心细,他清楚的感受着末世的残酷,却又神奇的保持着末世未到之前的那份……正常和从容。这样的人,有钟离昧这样的骑士守护,不是再正常不过了吗?
他还记得乔希的笑,不那么灿烂,却总是很温暖和明朗。
石杨甚至一度认为,乔希是末世所剩不多美好的馈赠,可如今,这样的乔希,也终于被残酷的末世剥夺了生命。他是小队最年轻的队员,都感受到无法言喻的心痛,何况是一直以来的杜大哥他们呢?
这个时候,语言是那么苍白,以至于他一句话都不能说,都不敢说,只能沉默的做一些小事,可人活着,总是要向前看,就如同时间,不会因为一个人的逝去就停止。现在,就让他把时间留给那三个人吧。
***
钟子臻猛然推开木质房门,用力之大,让那扇还算牢固的木门发出“吱呀”的呻-吟,小小的房间之中家具少的可怜,一张单人床,窗下摆着写字桌,两把椅子,除此之外几乎没有什么东西。
一目了然。床边两个高大的男人,让乔希那张单人床显得特别拥挤,杜亦茗坐在床边让乔希仰躺在他双腿上,双手扶着乔希的身子,钟离昧站在床前,用干净的毛巾包裹住乔希的头发,看得出两人应该刚为乔希洗头完毕,正让乔希坐起身来擦干。
他看上去不错。皮肤瓷白,甚至反射出水润的光泽,唇色有点淡,但看得出一点点粉,与那些……根本不同嘛。眼睛闭着,长长的睫毛像是小扇子一般,静静的伏在他的下眼睑上,穿着一件洁白的衬衣,衬得他又年幼,又无辜,典型的那种惹得女性母性泛滥的青涩大学生的样子。
钟子臻大口的喘着气,他一步一步,每一步似乎都用尽全身力气,不过是走到床前,那么一小段距离,却让钟子臻身心俱疲,双肩、为什么这么重呢。
不过几息,钟子臻站到了乔希床前。
钟离昧看了他一眼,眼中有些意外——他哥一直对乔希都很不亲近,甚至有些防备的,如今乔希没、没了,他还以为……为什么,他哥看上去比他还要难过?钟离昧想着,眼眶又湿了,明明出发前还好好的,谁会想到会这样……
手指颤抖着,钟离昧耸动一下肩膀,发出一声极小的抽气,一颗泪水都落在了绿色的毛巾上,染出五毛硬币那样大的湿痕,钟离昧连忙低头在胳膊上蹭了蹭,拿着毛巾的手轻轻动作起来。
那封信上写了给“子臻哥”,其他人自然不会拆开,也不会知道内容。
钟离昧的手中的毛巾被钟子臻握住,钟离昧顺从的松开手,他难受的快要不能呼吸了。乔希最后只给他哥留了信,肯定,对他哥还是不同的吧……他真的快要不能面对了,冰冷的乔希,冷的刺痛人心的乔希!往旁边让了两步,钟离昧转头,不想让别人看见他肆意的泪。
钟子臻握着软乎的毛巾,眼中又开始发疼,让他几乎红了双眼,他猛地将毛巾掼在地上,反手给了乔希一个耳光,啪的一声脆响,众人还来不及反应,就被钟子臻接下来的行动钉在原地。
“谁允许你死的!谁让你死的?!乔希!”近乎于嘶吼的嘶哑嗓音,捏着乔希的双肩,钟子臻的神情扭曲,双眼之中淌下泪水,“谁给你定罪的?能决定你是不是有罪的人是我!你以为你这就算是恕罪了?你这样死了就是还清所有了?你这样就解脱自己的灵魂了?不,我不接受,我不接受!”
“醒过来!给我醒过来!亲口说对不起啊!”钟子臻终于忍不住将乔希紧紧抱在怀里——亲口说对不起啊!我会原谅你的!
而不是、这样、至死都背负着自己所以为的罪孽。
不是为了恕罪而死!醒过来啊!我已经原谅你了!
钟子臻第二次尝到后悔的要死的味道,口中的铁锈味那么浓,就像是当初他躺在地上,看着“乔希”站在乔泉身边,述说着当初所有的阴谋一般。醒过来啊,无论怎么样都好,活过来啊……该说对不起的是我……醒过来啊,我给你道歉。
求求你了,醒过来。抱着乔希,钟子臻缓缓跪在了床前。
死去的人永远不会有应答。
钟离昧看着这样的场景,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将所有的呜咽都堵在胸腔,额头狠狠的抵在墙壁之上,那一点凉意似乎传达到心底……
已经,不会再回来了。
沉默如同瘟疫一般蔓延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