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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喜的车队,由于事先预备充分,走的时候,倒是没什么意外。部队既有开路先锋军,又有护军,复有殿军,前后队伍整齐的很。虽然没有打出旗号,但是这么多部队随行,本身就很显眼。
等到出了京城,端王等人就敢打出太后的旗号,有了名义,路上就有虎神营、后军、左军的溃兵陆续加入,部队的规模逐渐庞大起来。随后就是文武大臣,得知太后所在之后,越来越多的臣工,带着家眷前来保驾。
扶老携幼,赶着大车,拉着自己的财物及女眷,实在看不出他们有什么保驾的能力。慈喜心里有数,不过是图着自己这边有兵,可以保个安全。说是保驾,谁保谁很难说。但这是人心,这些人来投,说明还支持自己这个太后,绝对要优待,不能驱逐,因此都下旨勉励。这样一来投奔者越来越多,队伍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大。
以两宫御驾为核心,以部队、家丁、护院等组成的武力,光是战斗兵,就超过了六千人。加上文武官员及家眷,这个数字还要进一步提升。如此庞大的人力,在让人获得了心理上安全感的同时,另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却也暴露出来:粮水供应,已经出现困难了。
慈喜出宫,将宫中藏珍带出大半,已经由韩荣押车,运往保定方面,秘密储藏。她的车队里,又带了大批珍宝及贵重字画古玩,甚至还有一部分金银。这些东西价值连城,自不必说,或许拿出一件,都能震动古玩界。可问题是,他们千算万算,就是没人算到要带粮食。
洋人自津门方向杀来,西行路上的衙门,并没有被兵火波及,洋兵并没有攻取那些地方,衙门还在运转。圣驾所至,皇差是不可推卸的义务,支粮支米,都不为难,是以她初时并没有在意。可是等到队伍渐行到晚上,太监却接连报来几个很不妙的消息。
首先是因为飞虎团的肆虐以及洋兵即将到来报复的消息,让沿途百姓大规模逃亡,加上之前被杀害的,京畿附近,竟然百里无人。路边草丛里,总能看到累累白骨,让人不寒而栗。
其次,就是官府方面,府县官员,竟然携印而走,踪迹不见。以堂堂两宫之尊,竟是见不到一个百姓,也找不到一个官员接驾。直到此时,慈喜才知道,事态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尽在掌握,整个局面已经有些失控了。
官员们不肯支差,也是有道理的。自从飞虎团大兴以来,京畿腹地,盗匪横行,商贾的日子艰难,就只能远走。或过长江,或往山东,市面萧条,民生凋敝,民穷财尽,地方上正常的支应已经很为难了。
圣驾一至,两宫要备旗汉全席,各位王公大臣要备一品锅,几千人马要办军食马干,一算下来,就是几万两的开支。
如果是在太平年月,地方官都以办皇差为乐,花一万可以报三万,摊派地方,或是截留税费,都是极大的收益。
可是,现在这个年景,士绅手里也无银钱,派捐派不下去,根本办不起这样的差。一个准备不周,轻者丢官,重者丧命,思来想去,只好带着大印进京勤王。等到圣驾离开驻地,再行回任,总好过无力应承。
当然,他们能够准确的得到消息,与事先有人特意通知,也不无关系。但不管如何,总之是这些人得到了情报,然后及时脱离,皇差就派不下去。
这一变化太出意外,没有人办皇差,就没有酒席预备,这些人的饮食就大成问题。那些溃兵身上都带着银子,可是却没带干粮,只有武卫右军身上有干粮袋和水壶,如果征收军粮,倒不至于让两宫挨饿。但慈喜知道,这个时候,最重要的就是要体恤下情,安抚三军,否则兵变一生,后果不堪设想。
自己只要开了吃士兵干粮的口子,下面的王公大臣,必要变本加厉向士兵索取口粮。如此一来,军心动摇,人生恨意,马巍之祸就在眼前。她特意下了旨意,任何人不得讨要士兵口粮充饥,自己带头挨饿,也不夺士兵之粮,违者立斩。
懿旨一下,右军的军心倒是稳定下来,可是到了晚上宿营时,前来保驾的勤王军,却跑了几百人。这些无粮乱军连夜前行,趁着圣驾未至,找到人没跑光的村庄县城,大抢大杀,夺取粮食银两。以残酷的手段搜刮着所能抢得的一切,然后逃之夭夭。这支开路先锋在前,圣驾再想找到人提供粮食,就更成了做梦。
除去粮食以外,更要命的是没有水,往日在宫里,香茗珍酿,都是寻常之物。可是现在,想喝一口水,都已经成了奢求。
沿途的井里,基本都能看到赤身妇人的尸体,如何能饮?出宫的时候,后悔未将泰西香槟,贵州茅台带出来,否则倒是勉强可以解渴。这时实在渴的没有办法,就只能由太监摘一些秸秆,放到嘴里大嚼,以汁液权且解一时之急。
慈喜原本出宫时,还是和颜悦色,有说有笑,如同秋游远足,显示一切尽在掌握的气派稳定人心。可是到了这时,却开始落泪。等到了延庆州,情况就凄惨到了极处。
堂堂一个州城,居然一个活人都看不见,仿佛进了鬼域。空荡荡的街道,焚烧的房屋,空气中传来焦臭味道。右军的人马仔细搜寻,就只能看到一些死尸,以老人妇孺为主。想来多半是被残兵溃勇洗劫过,未曾走的,尽遭了毒手。不但粮水皆无,就连床板都找不到。
慈喜与天佑帝,两人只到了一条长板凳,娘两个脊背对脊背的靠在那里打盹,秋日里的延庆,后半夜多少有些凉,好在出宫时带了御寒的衣服,此时拿来,裹在身上,倒是可以抵挡凉风。
但外面的凉风能挡,心里的寒意,却是怎么也挡不住。万籁俱寂,四外无声,慈喜咳嗽了几声,天佑帝顿有所感。
“亲爸爸,您又咳嗽了?儿子让人,传太医来看一看?”
“别费劲,没用,我就是嗓子干的难受,没事……等找到口水……就好了。”慈喜又咳了一阵,忽然道:“皇帝,你心里是不是在恨我?恨我不该向洋人开战,不该让崔玉贵将珍妃推进胭脂井里。”
天佑帝大惊“亲爸爸,儿子怎么敢恨您?您……您这样说,儿子就只有一死,以证明心迹。”
“你别害怕,咱们娘两个,现在落到这步田地,你就算恨我,我也不怪你。……咳咳……开战的事,我不多说了,咱们都让人给算计了。任是谁看到那封电文,也只能与洋人一拼。这话且不说它,我知道,你心疼珍妃,那孩子确实也招人疼。可是……可是我下令处死她,也有我的苦衷。我的性子不好,自己知道。你的性子也很刚强,你的年岁越来越大,将来难免抬杠拌嘴,我就想着,给你找个好脾气的媳妇,好在咱们娘两之间弥缝弥缝。”
说到这里,慈喜又是一阵咳嗽,天佑帝道:“亲爸爸,您的心思儿子明白,您还是先保重身体。”
“不,咱们娘两个像这样好好说话的时候不多。等到人多的时候,一些话就不好说,堆到心里,就成了病。我给你挑的皇后,你不喜欢,我是知道的。可你是皇帝,娶媳妇是关系到江山社稷的事,不能由着你的喜欢来。皇后的样子虽然不好,可是脾气还算凑合,她是我的内侄女,跟我既是骨肉至亲又是婆媳,又是你的表姐,娶了她,有什么你不方便说的话,她可以帮你说,只要你能和她相处的好,咱的江山就太平了。”
慈喜又咳嗽了一阵,缓了好一会才道:“我知道,你喜欢德馨家的那对姐妹,那两个确实是漂亮,谁看都喜欢。可是她们骑马做诗,还上台唱戏。在家乡的风评就不好,并不是安稳过日子的女人,更不能母仪天下。娶妻娶德,纳妾纳色,这是百姓人家都懂得道理,帝王之家尤其如此。我当天准备了两对荷包,一柄如意,意思还不明白?五个都留下了。你的表姐性情稳重,可以为后,德家姐妹生的样子好看,可以为妃,不是鱼与熊掌兼得?可是你偏把如意先给了德家的大女儿,我就知道坏了。若是由你的性子,江山就不太平,让她们为妃,后妃必要失和,你的宫里就不安稳,没办法,只好把她们撂了牌子。”
听慈喜说起往事,天佑帝心里泛酸之余,也得承认,自己当日也有冒失之处。毕竟现在想想,立表姐为后,是必然之局。自己为什么不学毅皇帝,姑侄同纳,比翼齐飞,结果现成的把一对天仙似的人儿给推了出去。
乃至后来爱珍妃,实际也是因为德家姐妹不在,退而求其次,若论模样才情,珍妃比之德家姐妹自是远远不及,只能算没有朱砂,红土为贵。
“我知道,你不喜欢皇后,也不想再逼你喜欢她,所以这次出京,就没带她,免得你看着心烦。到了这个时候,我也想明白了,只要你高兴就好,其他的就随他去吧。将来,只要你自己高兴,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亲爸爸,儿子……儿子……”天佑不知该说什么好,若说谢字,未免对皇后太过于刻薄,可是慈喜这话,却让他心里感激。
慈喜道:“珍妃的性子不好,她眼里没有人,连我都不尊敬,更别说皇后。在宫里仗着你的宠,不但敢卖官,也敢和皇后抗衡,这不是个妃子之道。我出京若是不带她走,她在宫里跟皇后不能相容,也会受害。我好歹是个长辈,只能替晚辈当个恶人。若是带着她……她的性子怎么可能不闹事?不是抱怨招待的不好,就是嫌路上辛苦,恐怕还要你回京去和洋人谈判。这些话未必是错的,可是要挑对场合,她最糊涂的地方,就是说话不知道分地方。眼下这个时候,若是她再任性,这江山,就保不住了。所以,我也只能……我的心里也很苦,到了这个年纪,吃斋念佛,怎么忍心杀生,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将来我们两个见到面的时候,再向她好好说一说我的苦衷吧,你若是因此恨我,我也不怪你。”
说完这一番话,天佑帝竟是隐约听到几声哽咽之声,这个坚强的老妇人,居然哭了?
听她这一哭,天佑帝不管有多大的火,也发不出来,毕竟时下的礼法,就是只有过错之儿女无过错之父母。纵然慈喜无罪赐死珍妃,自己作为儿子也不能以子责母,只能安慰着“亲爸爸,儿子明白您的辛苦,也不曾怪过您。”
慈喜哭了一阵,“瑾妃和她是姐妹,样子虽然不如她,但性子却比珍妃好,你喜欢妹妹,就多爱惜一下她的姐姐。等到这风波过去,咱们过几年太平日子,我就再为你选一次秀女,这回,只让你自己挑,我什么都不管。可着咱们旗下这么多人,我就不信,挑不出一个可你心意的丫头。”
天佑帝虽然正在壮年,但由于身体原因,于男女之爱,已经看的极淡,对于挑选秀女,更无热衷。但是太后连挑秀女的权力都要让渡出来,分明是表示又将还政于己,而且既有挑秀女之说,必无易君之想,时刻觊觎自己帝位的大阿哥,想必就要驱逐。这消息对他来说,则是好到了极处,天佑帝心情激荡,“亲爸爸……儿子……谢谢您的恩典。”
“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可是你有你的毛病,耳软心活,容易被人糊弄。。现在咱娘两一条心,咱们大金的江山还能维持,要是咱两个分了心,这江山倾覆,就在眼前。你经过这一遭变故,也该懂些道理,我的身子骨大不如前,等过了这一关啊,该是你的,都得还你。可是眼下,还得我维持着,洋人要什么,都冲老婆子来,就算要这条老命,我也给他们!”
“亲爸爸,洋人若有无理要求,儿子一力承担,不能让您老人家受损害。”
慈喜脸上露出一丝笑意,自己午夜训子,目的已成,只是两人后背相抵,皇帝自然看不出太后的表情。
慈喜道:“记得你当年入宫时,胆子是最小,一听到打雷啊,就吓的大哭,我就赶过去抱着你睡。现在,就好象又回到了那时候,任是风雨雷电,也有我在,你,不用怕。”
沉寂无声,隐约中,只听到阵阵抽泣声,却是感情丰富且易受愚弄的皇帝,又被感动的痛哭起来。因为处死珍妃导致的隔阂,就在这番言语中被消弭于无形,慈喜的心则彻底放下。有皇帝挡在前面,将来议和不论何等艰难,自己总不至于被当成祸首惩办。
次日出发,依旧不见百姓,粮水依旧无着,一行的王公大臣口干心焦,眼前发黑,已经有人琢磨着杀牲口吃肉。李连英见慈喜越咳越狠,心里也自担心,毕竟是这么大岁数的老妇人,食水两亏,何以长久?
荣寿大公主,心里也在起急,不敢责问部队,只好问太监,“前面有什么所在。可供休息?”
“榆林堡。不过得傍晚才能到,若是榆林堡再没人接差,怕是就很难了。”
荣寿大公主眼泪几乎流出来,若是榆林堡再无人接办皇差,怕是只剩下杀牲口这一个办法。但是这牲口一杀,又该何时才能到陕西?
红日西去,残阳斜照,队伍终于到了榆林堡,一名开路官兵飞马奔回,高声道:“赵冠侯赵大人,在榆林堡候驾!”(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