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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赵冠侯身后,一个六十开外,身穿长衫,鼻梁上卡着一副茶晶眼镜的老人,手里摇着折扇,不紧不慢的走进来,也不说话,只在一旁看着他们喧闹。而在他身后,则跟着四个身强力壮的跟班,只看穿着打扮,就知道是保镖打手之属。
掌柜看到那老人,脸色一变,又忙过去施礼“刘爷!您大驾光临,小人迎接来迟,您老可千万别怪。您跟我们庞爷,可是过命的交情,这事,您可得说句话啊。”
那老人连忙伸手扶起这掌柜,“爷们,太客气了,我可担待不起。在下不过是个老朽,人微言轻,又能说什么啊?他的大洋数字若是没差,当票没问题,你们就把当物给人家啊。自古以来当铺就是这个规矩,一切按当票说话,这还有什么可说的?”
来的这老人,就是赵冠侯口中的刘道远,亦是津门排行第一的土刀笔。他本人读过书,中过科举,头上有秀才的功名,见到津门知县也可以立而不跪。
只是他无心进学,并未继续考取功名,而一心钻研刑名律例,大金律中存在的漏洞,被他摸索出了大半。其所写的状纸堪称无懈可击,津门争讼中,若有人得刘道远的状纸,这官司没打,就先赢了一半。
他一支笔轻如鸿毛,落下却有千钧之力,有颠倒黑白指鹿为马之能,与泰西律师不相上下。让他惦记上的人,轻者倾家荡产,重者家破人亡。津门父老宁可招惹把自己打的鼻青脸肿的武混混,也绝对不愿意招惹这位手无缚鸡之力的刘状师。
孟思远赎珠之后,第一时间就请了这位大状出山,只是刘道远人老成精,并不愿意为了钱,就得罪庞家这种地头蛇。再加上庞家背后有庞太监的势力,并不是单纯官司可以解决的问题。
孟思远手头的当票,又对他极为不利,是以他的出力十分有限,只是愿意从中斡旋,让庞家做出适当的赔偿,至于还珠之事,却是无能为力。
庞玉堂自己也是半混不混的,对于刘道远的名字听说过,但是对这人,却没什么尊敬,心里很是看不起这位老朽。是以他出面说项时,被庞玉堂给挡了回去,压根没给他面子。只咬定了一切按当票说话,一文赔偿都不肯给,让刘道远栽了个大跟头。
这等人混世界,最在意的就是脸面,嘴上不说,心里自是对庞家大为不满。赵冠侯今天拉他来做见证,他也乐得来给庞家一个厉害,让他们知道,刘道远的面子,不是能随便削的。
虽然他不多说话,可只在这里冷眼旁观,那名掌柜额头上的汗水就冒个不停。要知道,这是一位刑名圣手,专门找别人麻烦的,一点小破绽被他盯上,都能把个铁案打翻。若是自己现在动粗,那就非要被他搞到倾家荡产不可。
赵冠侯那里,步步紧逼“掌柜,你数数这钱,够数不够。如果不够,我身上还有。”他边说边从身上取了几张银票出来,在当铺柜台上一放“我的当物呢?还请赶紧拿回来吧。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可不敢总在你们当铺里放着,还是赶紧请回,我自己看着放心。”
“赵二爷……您……您这当期是三个月,何必急在着一时?我们柜上也不缺这些大洋,您只管拿去使用,且不急着赎。小的交了您这个朋友,不管您什么时候赎,这利钱我全都不收,就当是孝敬您买茶水喝的。”
“那倒不必了,我也不缺这点洋钱,虽然当期未到,但是自来当行也没有当期未到,不许赎当的规矩。我按月付息钱就是,掌柜的,怎么倒这么推辞上了,难道拿不出当物么?”
这当口,外面又有几个人走进来,既有夹着包裹的典当客人,也有明显是来看热闹的闲汉。到了这一步,掌柜的也明白过来,赵冠侯当指的目的,根本不是为了区区一百元大洋,而是为了现在的赎指。想想也知道,那枚指头,肯定也在赵冠侯的手里,现在就是吃定了自己赔不出东西。
他当日感觉到当票不对劲,就在于上面写的是收赵冠侯左手尾指半截,这内容写的太细,现在就算想混赖,也没有了可以含混的地方。而这些人,肯定也是赵冠侯的人招来看热闹加起哄的。与上次的情形有点出入,这次看热闹的人群里,并没有穿长衫的,但是有刘道远这尊大佛在,他同样不敢喊出护院来动粗。
再者,赵冠侯既然敢来,必然有所凭仗,他连切手指都不怕,就更不怕自己的棍棒。若是真动了硬的,恐怕这件事,就不能善了。
这名掌柜终究也是见多了风浪的老江湖,见此情形只好恭敬的给赵冠侯施个礼,又赔了个笑脸“二爷,小人实话实说,当天外面闹土匪,后来又来了官军。店里面一阵忙和,二爷那半根手指,就这么不慎遗失了。丢失当物,是我们当铺的过错,这一百大洋,算是我们双手奉送,另外,我们再备一百大洋一百元,当做给二爷赔罪之用,不知赵二爷意下如何。”
“什么?你是说,我今天备好了大洋来赎当,你们元丰号,却搞丢了我当的手指?”赵冠侯的声音,猛然提高了起来。他本来就有唱京剧的根基,这一声如同惊雷,满室皆闻。
“二爷,这是我们元丰当的过错,若是您对一百大洋的赔偿不满意,我们还可以再商量……”
“商量?我看没什么好商量的。要是我不带着钱,就来要走当物,你们能跟我商量么?”赵冠侯的脸色如同铁青,气势也越来越足
“若是我的当票上写的含糊一点,今天你们是跟我商量呢,还是拿件什么东西糊弄我呢?到时候你们还会说,当票就是这么写的,要怪只能怪自己蠢,不能怪到别人头上。你们只认当票不认人,这个规矩挺好的,我喜欢。那我今天,就拿当票跟你们说话了。我带着真金白银上门,你们拿不出当物,这事,没的商量!大洋你们自己留好,我只要我的当物。”
“二爷,可是这当物,它实在是……”这位掌柜的额头上汗水就更多了,心知这次遇到了大事,自己本想损失一些大洋把事情解决的想法,看来是不大可能了。他只好试探着问道:“小人糊涂,您别跟我一般见识,请二爷跟我到后院奉茶,这事……好商量。”
掌柜刚要迈步,当铺外面有一声清脆悦耳的京片子响起“不能去!他是在柜台当的手指,赎当时,也只能是在柜台,怎么能到后面去说?”
侯兴带领着十几个混混,在外面散布着消息,听说有人来闹元丰号,有不少百姓自发的过来围观,看着到底谁占上风。这些人本来已经把门堵死,可是来人带的护卫有力,将人群分开,清理出一条胡同来。
两个相貌俊朗的年轻人分开人群,走进当铺之中,为首之人用手中折扇朝赵冠侯一指“你这人……不好!本公子已经说过了,有什么事,都到利顺德饭店来找我,可是这么大的事,却不来找我金十公子,难道是看不起人么?”
这当先进来的英俊公子,正是女扮男装的金十,而在她身后的男子个子比她还略矮一些,身材适中,一身穿戴也极华丽。生的细眉杏目,相貌有些妩媚,但是神态落落大方,举止潇洒从容,没有丝毫女态。若是外人见了,多半要以为这是个男生女相的浊世佳公子。
可是赵冠侯既然看出金十是女儿身,这个俊美男子也就认定,必然是个女人。至少这个时代的男性,除非是面首小白脸之流,否则不会在金十这个女人身后亦步亦趋。
他与金十并没有什么深交,又知她非富即贵,多半是个大有来历的女人,与自己一个混混距离太远,没想过真的能和她成为朋友。是以有意的不与她联络,却没想到,竟又在当铺遇到,还被她当众指责,只好告了个罪“十爷,这是我的不是了,改日自当上门赔罪。”
“改日?你这一改日,就不知道改到什么时候了,你今天就得给本公子赔罪,否则,我饶不了你。”金十朝他瞪了一眼,又看向了那名掌柜,脸上的神情瞬间变的严肃起来
“大胆的奴才!收了人家的当物,却不肯尽心保管,丢了东西,只想用一百大洋打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区区一百金洋就能打发了?若是你觉得前后两百大洋能买半根手指,本公子买下你全身所有的零碎,你说,该用多少钱?小武,拿银子,进忠,拿刀子!本公子今天身上带的钱不多,先买他十根手指加十根脚趾吧!”
她的几名伴当里,有两人应了一声,一个抽出了刀,另一个则从身上的褡包里,拿出了几张银票。上面是京师四大恒票号的字样,极有信誉,在津门也可通兑。而那位抽刀的护卫,二话不说,已经伸手去捉掌柜,随后将他的手,按在了柜台上,回头问道:“主子您吩咐,先从哪根指头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