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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
一个耳光。
上官露扬手, 毫不犹豫的扇在李永邦脸上,打得他头一偏。
“你来干什么!……谁要你来的!”她咬紧牙关。
李永邦半蹲在那里,不顾形象的抱住她道:“有什么话, 我们出去说, 好不好?”
“还说什么。”她试图掰开他的手, “全天下都容不下我了,你为什么还要咬住我不放!”
“你究竟怎么样才肯放过我!”
“李永邦, 我真的搞不懂你。”她挣脱他的束缚, 不可置信的摇头,“你不是讨厌我吗?你我本就并非属意彼此, 大婚前,你来找我要退婚, 你还记得吗?大婚后…..”她的眼眶情不自禁泛起湿意,往事历历在目,她还记得他为难又嫌弃的样子:“你并无心于我,却因木已成舟,只得认命, 翌日, 你连看都不愿看我一眼, 我……”她哽咽了一下, 强忍着泪意道:“我是个女孩子,只能硬着头皮装作没事发生。”
“不是这样的!”李永邦解释道, “不是这样的。你为什么就是不信我呢, 我若无心与你, 我就不会从乌溪回来,我大可以一走了之,谁都逮不着我。我是为了你,为了和你成婚,才回京城的。”
“没有人勉强我,只有我自己知道。”李永邦紧紧拽住她的手,“让你受委屈,是我的错。当时年少,很多话不敢说出口,觉得那样的情况下,你不情不愿,心里有崔先生,我却是清醒的,我顺水推舟,我明知故犯,着实是没脸面对你,不是嫌弃你。你想到哪里去了。”
“哦?是吗?竟是我想岔了?”上官露的眼角有一滴泪,欲坠未坠,“你还记得你跟我说过什么?你跟我说过很多话,就像你刚才喊得,你说要给我簪花,可你忘了。你还对我承诺,你说,你虽然不喜欢我,但是一定会照顾我,会敬我、重我、保护我,不让我受一丁儿的委屈。”说到后面,上官露用手捂住眼睛:“可你做到了吗?”
“我每每都告诉我自己,不要相信他,不要放在心上,他只是随口一说,可你带我去市集买糖人的时候,哪怕你是为了看我笑话,让我顶了一头丝瓜花出门的时候,这些话也无孔不入的直往我心里钻。”
“我控制不了我自己。”上官露无力道,“不由自主的去想,未来的有一天,你会不会也有一点点可能会喜欢上我?控制不了我自己站在门口等你回来。我只能侥幸的盼着,你会对我好的。可事实呢?事实是,事与愿违,你恨不得死,恨不得将我碎尸万段,你只是没有找到机会而已,怪我命硬。”
“你说你喜欢我……”上官露不解的望着他,“试问这世上有人是这样对待心爱女子的吗?我才入宫一天,你就为了赵庶人打得我爬不起来。更何况是连翘……”上官露绽出一个苦笑,“李永邦,你对我,还有连翘,到底了解多少?”
“你知不知道,我是怎么从鬼门关里活着回来的?”上官露的眼泪终于掉下来,“没错,我是让崔先生杀了连翘,可我不是出于嫉妒,我只是想你好,我也没有让人虐杀她,这一切都是她的阴谋,是她自己做的,崔先生的人到的时候她已经死了,根本就没有人在她死后将她开膛剖肚,亦没有人偷走她的孩子。”
“她根本没有孩子。”上官露撕心裂肺的喊出来,然后脱力一般跌坐在地上,“她腹中的什么树皮草根,通通是用来蒙蔽你的假象。”
“你说什么?”李永邦不可思议的看着上官露,脑中电光火石,他猛的想起良妃临死前的只字片语,良妃不住的念叨着皇后,他便以为良妃是担心皇后的处境,现在想起来,良妃不会无缘无故提到明宣,所以……
“她是骗你的!”上官露泪流满面,“她根本没有怀孕。从头到尾,她都在骗你。”
“我和她的赌局,终究是我输了。”她痛苦的拍着心口,胸腔里的某个位置因为陈年往事的泛滥而绞着发疼:“她说你一定会为了她和她的孩子弃我于不顾,我不信,我始终不信,可你确实如她说的那般做了。你抛弃了我,抢走我的孩子,什么敬我、重我,保护我,不让我受一点儿委屈,都是骗人的话。你骗了我!”
上官露用手攒拳,奋力的捶着李永邦:“明宣是我的孩子!我的!”
生平第一次,那么肆无忌惮的高声说出这个事实。
明明不是见不得人的事,却成了掩埋多年的秘密。
就因为怕他不喜欢。
如果让他知道明宣是她的孩子,搞不好明宣连性命都不保。毕竟一看到明宣的脸,看着他一天天长大,就会随时随地的联想到连翘是怎么死的,死的有多惨,还有连翘肚子里没能出世的孩子,对比之下,明宣能有好日子过?!
绘意堂里都是书画,一点就着,全是易燃的,火势越来越大,等永定和明宣赶到的时候,绘意堂前两丈之内已不能站人,但皇后的声音还是从里面传来,凄厉而幽怨,一声一声的哭诉道:“明宣是我的孩子,我的!”
“我煎熬了足足两天两夜,流了四大盆血,昏过去无数次,才把他生出来。”上官露啜泣道,“因为崔先生的死,我淋雨受寒,这个孩子早产,再加上之前中毒体弱,这孩子先天不足,落地的时候才七个月大,个头只有手臂大小…….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甚至亲自喂养他,时时带在身边,才把他养的好些,你却跑来将他夺走,你怒气冲冲的,不由分说的问我要孩子。”
上官露闭上眼睛,泪如雨帘:“但是你从来不知道我有过孩子。”
“连翘的死,你迁怒于我,我被关在府里无人问津。”上官露道,“那时候我每天都很害怕,我躲在角落里,不敢出来,我怕你凶我,怕你不要我了,我在京城里没有可以依靠的人,我只有一个侍女叫巧玲,一个授业恩师叫崔庭筠……”
上官露的眼神黯淡无光:“他们最后都被你杀了。”
“我孤零零的一个人,无依无靠。我不敢告诉你我有了身孕,反正你也不来看我,但是华妃看出来了,她偷偷给我送了很多东西,我不知情,还以为她好心。”上官露‘嗬’的一声,“她叫我吃了好大的苦头呀。孩子生下来就见红,大夫说我没救了,失血过多,只有等死吧,我想这样也好,终于结束了。”她深吸一口气,结果浓烟呛到,不住的咳嗽,咳出了更多泪花:“是裴令婉。是她拉住我的手,一边哭,一边一声声的喊着我的名字,她说‘大妃,你快看看孩子,你看看他,他的眼睛大大的,睫毛长长的,还有耳朵后的那粒痣,都跟你一模一样,你快看看呀,大妃,你不能死,你死了,孩子可怎么办?殿下能容得下他吗?他该何去何从呀!他若没有母亲,谁来做他的母亲,谁会真心对他好,我平庸无能,自顾不暇。又怎么护他周全?!大妃,你一定得好好活着,你想想孩子,他没有你,没有父亲的疼爱,这一生算是完了……’她一直在我耳旁念叨,可我是真想死啊,你用剑指着我的时候,你用手勒住我喉咙不断收紧的时候,你威胁我的时候,每一个场景,都在我脑中不停闪现。来来回回的,像看一出永不落幕的戏。我知道你是真的想要我的命,我也想遂了你的意。可我舍不下这孩子,我的孩子——”她痛哭流涕,“谁来照顾我的孩子?我只能咬紧牙关,再跟老天爷赌一次,你知道满身是血是怎样的体验吗?浑身浸在血海里,我一辈子都没法忘记。你知道不停的的往嘴里灌苦药是什么滋味吗?喝了吐,吐了喝,我喝到舌头都麻木了,还要一天一天的往身上扎针,少说小半年,才能下床而已,还不能走路。你那个时候在哪儿?”她质问他,“你但凡来看过我一次,就不会不知道我有了你的骨肉。你但凡来看过我一次,我也不至于在吃食上被华妃动了手脚而不自知。所以我特别能理解裴令婉的感受,我告诉她不要爱你,你这温柔多情的性子,是要害人的。可她还是一意孤行。你果然害了她。如果不是裴令婉,我今天不会还活着,是她天天衣不解带的照顾我,不顾王府里的百般刁难,日日到我跟前侍奉汤药,鼓励我,开解我。而那时,你眠花宿柳,醉生梦死,迫不及待的将侧妃赵氏迎进了门。”
“我心灰意冷,你还不断地来挑衅,今天要了这个戏子,明天在歌舞坊一掷千金,我沦为满京城的笑柄。堂堂一个王妃,被赶出来别府而居不算,还要替你收拾烂摊子。我为了什么?人人都说我是为了等你登基,好坐实皇后之位。只有我只自己知道,在这世上,我只剩下我的孩子了。可就连他,你也要夺走。我连看一眼都难,你找人里三层外三层的看顾着,唯恐我靠近,唯恐我将他毒死似的,嗬,我在你心里就是这样的毒妇!难道不是吗?可我只有忍,那么多人保护他也好,哪怕他这一辈子都不知道我是他亲娘都无所谓,只要他能好好地,能快活的长大,我这点牺牲又算的了什么。我这辈子没享受娘的疼爱,我绝不能让我的孩子和我一样孤苦无依。那时候,我终于下定决心——”上官露突然开心一笑,脸上有一种得逞的快感,“我告诉自己,我要你李永邦爱上我,彻头彻尾的爱上我,爱到不能自拔,然后……”她伸手抚摸着他的脸颊,貌似深情,眼底却一片冰凉:“再狠狠地抛弃你。”
“母后——”绘意堂外响起明宣的哭声,明宣不小了,幼时时常听到有人非议他的身世,还和她抱怨过,他不知道,原来母后为了他,竟然受了那么大的委屈。他难过极了,一群宫人拦着他不让他上前,他只能拼了命的的叫唤:“母后——母后,儿臣在这里等你,水龙来了,母后你要平安无事,儿臣给你……儿臣以后孝顺你。”他哽咽道,“儿臣孝顺母后,母后你出来,你和父皇都要平安出来。”
明宣的声音传进绘意堂,使得上官露有一瞬间的怔忡,她木木的站在那里好半晌,才轻声道:“好孩子,我的好孩子。”
言毕,回头去看李永邦,哂笑道:“你居然还以为我有要挟子临朝的想法。”上官露双臂一挥“我可没有那么大的志向,李永邦。”
“什么权倾天下——”她长出一口气,“我活着的每一天,只有一个目标,就是折磨你。”
“我要让你体会我的痛苦,我要你眼睁睁的看着你的所拥有的东西一样一样失去。我才不会像崔先生那样愚忠,他总教我说女子要三从四德,不能善妒,我都照他的吩咐做了,可那又怎样?你相信过我吗?在你眼里,我是全天下最恶毒的女人,你说我心如蛇蝎,阴狠歹毒,字字句句都刻在我心里,没错,我现在就是这样的女人,我名副其实了。”
她的口吻带着几分恶意的顽劣,道:“首先华妃我第一个不会放过。”
“华妃死有余辜。”李永邦道,“你不必……”
“她确实是死的不冤,她想要我的命,要不是她,我不会产后出血,落下积年病根。她害死令婉,我就是将她枭首示众,都不为过。当然了,她最大的罪状是谋逆,她要杀你,我早就知道,讽刺的是,你不是最看不起人刀吗?绿珠却是我安插在她身边的人刀,她的一举一动,我都了如指掌。我想,那就让她杀好了。反正你是死是活我不在意,你若活,我有活着整治她的法子,你若死,我更会叫她自取灭亡。至于绿珠,她的任务完成,我便安排她出宫去过寻常人的生活了。”
李永邦面上并无意外之色,上官露蹙眉:“你知道?”
他轻轻‘嗯’了一声,心疼的望着她:“我知道。”
“所以别再说什么你害死她的话了,是我让你处置她的。”
“那太后呢?”上官露挑眉,“你在意过的女人!我毁了她的骄傲,毁了她的尊严,让她堕落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她直勾勾的盯着皇帝,“让你亲手杀了你爱过的女人,她死的时候,那么绝望,李永邦,你心疼吗?”
皇帝不言语,只试图去拉她的手,但被她狠狠甩开,“别碰我。”
用力过猛,火星沾染到她的袖摆,一眨眼的功夫,袖口上的蔷薇花在火焰的吞噬下化作虚无,李永邦骇然,忙扑上去用身体护住她,一边用手捏着她的袖子,死命的揉,又用胳膊肘碾压,她袖子上的火好不容易灭了,他的双手却被烫的全是火泡,手背的皮也被烧掉了一块,他疼的发出微弱的呻吟。
上官露面无表情的看着他,敛眉沉思道:“你都知道?”
“你都知道,你还纵容我这样做?”
“那就说件你不知道的事吧。”上官露绽出一个残忍的笑,丝毫不顾及他的伤势,“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也是我杀的。”
“没有人栽赃,没有人嫁祸,华妃说的没有错,是我干的,我指使福禄干的。”
“别说了。”他像一个孩子一样祈求她,“别再说了。求你了。”
“为什么不说?”上官露负气道,“我还讨厌湘依人。”
“我明知道大家都欺负她,可我就懒得管她。后来太后给她下毒,我也知道,直到太后派了铃铛儿去杀她,我才出手相助,好取得她的信任。接着,我把织成裙送给她,让她取悦于你,我明知你不喜欢别人穿它,但我还是送给了她。你知道我为什么非要送她织成裙吗?”
她悲愤的咬着唇,“因为穿上织成裙的皇后,根本不是皇后,不过是裹着一件羽衣供你赏玩摆弄的女人罢了。我恨你,也恨我自己。我养过各种小动物,我就是不养鸟,我受够了被你囚禁在宫中的日子,你给我打造了一个牢笼,我撞得头破血流,都飞不出去。”
“你有那么多心爱的女人,她们一个一个都死了,我却还活着,我究竟要熬到什么时候!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我?啊?”她朝着他又是一巴掌,兜头下去,用尽了全力,“你应该更恨我才对啊,我做了这么多阴损的事,当初连翘死的时候,你恨不得杀了我,现在为什么无动于衷。”
“你知道的。”他抬头深深的望着她,张开双手试图抱她,依旧被她无情的推开。
“我、不、知、道!”上官露靠在一个没有起火的书架上,拿起上面的书一本一本朝李永邦丢去,“你不要过来,我不想看到你,你知道吗,我嫁给你的十六年,每一天都是痛苦,而今被你逼到走投无路,但求一死,这样都不行吗?你为什么还要跟进来!”
话音刚落,一根横梁再也支撑不住火势的侵袭,轰然倒塌,发出沉重的低鸣,向上官露的方向压过去。
“露儿——”他高声唤她,那一个瞬间,猛然记起他们有一次下棋,他说他之所以能和她一直走下去,无非就是一个死缠烂打,她说,那就只能同归于尽了。
火焰熏的他眼睛生疼,他大喊着,毫不犹豫的朝她扑了过去。
上官露双手抵着书架,一边用脚奋力瞪着李永邦,左支右绌,没留意,柱子最后落下的时候,一个边角敲在她后脑上,她两眼一黑,纤弱的身躯缓缓地往下滑,李永邦在同一时间扑到她身上,将她搂在怀里。
书架只能承受一个人的重量,本来正在缓缓转开,李永邦不知道为什么,但是由于他的用力一扑,再加上一根横梁的重量,书架转到一半,卡住了。
李永邦低头,发现书架底下有一条通往倾斜向下的台阶。
“还是被你发现了。”李永邦的身后响起一道低沉的男声,“为什么你的运气总是那么好?”
李永邦回头,不出意料,是赵琣琨。
李永邦气急败坏:“都什么时候了,快过来救人。你能进来,自然有办法带她出去。”
赵琣琨摇头:“我进来就没再想过出去。”
他的脚边躺着一具女尸,身穿皇后的冠服,可见是早就准备好的,身后是漫天大火,肆无忌惮的如妖魔鬼怪一般乱窜。
火光里,赵琣琨苦涩道:“人生总有很多个意外,我也没想到,那一年施计想要为皇后娘娘所用,图的只是一个前程,结果却不知不觉的自此把她记挂在了心上。”
“陛下,善和行宫的时候,你对我说,你为了皇后娘娘,可以连命都不要,然后你纵身一跃,跳下了木桥。”
“可是陛下,除了你,我也可以为了她连命都不要。但我不是为了和情敌赌气。”火已经烧到了赵琣琨的后背,赵琣琨忍着痛道,“陛下,带她走吧。”说着,手中的长刀出鞘,用力击打在书架已经凹进去的一角,李永邦也拼命发力,书架下面的通道终于显露无疑。
赵琣琨道:“我为了她,不是为了逞一时意气,而是成全她。”
说完这一句,大火吞没了赵琣琨,但他的声音依旧从火中传来,有一些扭曲,却听得分明,他说:“照顾好她。”
李永邦咬了咬牙,火势已悬在头顶,他抱着昏迷的上官露钻入了地道。
站在绘意堂的外面看,绘意堂早已摇摇欲坠,在一根巨大的横梁倒下之后,整个绘意堂付之一炬,士兵们拼命压着水龙,也没能救出火中的帝后,只看到男人高大的身影,抱着女子安静的坐在一个角落,窗木条框,都成了焦黑,明宣握着腰间的玉佩,跪地抱头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