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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氏的离开被大家热议一番,但很快抛到脑后。人都是这样,别人的生死存亡跟自己并没有多大的关系,往往还不如自家晚饭吃什么,明日穿哪件衣服来得重要。相比销声匿迹的张氏,长生的存在更让人们觉得像打了鸡血一般的兴奋。以前大伙儿大多只知道他是家里犯了事儿的官奴,经张氏一语道破,所有人都传开了,外院厨房这个不言不语的杂役原来是从“那种”地方出来的。长生出众的相貌成了最好的佐证,风言风语便渐渐多了起来,人们对这种阴暗的八卦向来是不遗余力的。
长生越发的沉默,除了干活以外都是在自己的柴房里,也不再跟赵大玲一家吃饭,每次都是拿了简单的饭菜回到柴房。
傍晚,赵大玲找到正在屋后空地劈柴的长生,冰天雪地里他只穿着一件夹衣,光着脚穿着一双破旧的布鞋,赵大玲知道他的鞋底已经断了,这样踩在雪地里,肯定冷得彻骨。赵大玲拿起他挂在树杈上的棉衣,“吃饭了,吃完再劈吧。天冷,得趁热吃,不然一会儿就凉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棉衣披在长生身上。长生畏缩了一下,躲开赵大玲的手,默默地接过棉衣自己穿在身上,蹲下来整理散落的木柴,垂着头闷声道:“你先去吧,我收拾好了再回去。”
赵大玲明白,他是要等一家人都吃完了,才会让大柱子给他从厨房里拿一个馒头出来回柴房吃。这些天来他一直这样躲着她。赵大玲索性蹲在他的旁边,帮他收拾,心中有千言万语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长生的手冻得通红,冬天的皮肤脆弱,一根木刺划破了他的手指,殷红的血滴滴答答地落在雪地里,好像盛开的梅花。
赵大玲“呀!”地一声惊叫出来,不由分说地抓起长生的手,将他的手指塞进自己的嘴里吮吸,扭头吐掉血水,又将柔软的嘴唇凑了过去。她温热软糯的舌头裹着他的手指,指间的伤口带着一点儿刺痛,更多的是酥酥的痒。长生愣了一下,瞬间羞红了脸,他下意识地往外抻自己的手。赵大玲抬起清澈的眼眸不满地扫了他一眼,依旧没有停止吮吸。
长生心如擂鼓,好像要跳出胸腔一样,挣扎着低声道:“别,太脏。”
直到确认伤口里的脏东西都出来了,赵大玲才拿出他的手指。她看着长生的眼睛,神色认真地一字一字说道:“在我的眼里,你比任何人都干净。”
长生浑身一震,怔怔地看着赵大玲。
赵大玲拿出自己的手帕将他的手指包扎上。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打开来里面是一双崭新的布鞋,鞋面絮着厚厚的棉花,只是那做工实在是让人不敢恭维,针脚长短不一,还歪七扭八的,尤其是鞋底,人家纳出的针脚是一圈一圈的,赵大玲纳出来的是乱七八糟一团一团的。赵大玲也觉得有些拿不出手,“很丑是不是?我也知道丑得没法看,不过这可是我人生中做的第一双鞋,你将就穿吧。”
长生看着那双鞋,没有伸手去接。赵大玲在心中叹了一口气,知道他的心结太重,画地为牢很难走出来。不过经过这半年多的时间,她也摸清楚了长生的脾性,知道怎么对付他。长生心软,只要拉下脸来向他诉苦求安慰,他肯定会暂时忘了自己的事儿。
赵大玲将手掌摊开伸到长生眼前,“你看,为了做这双鞋,我的手指都扎成筛子了。那个鞋底又厚又硬,用锥子扎才能扎透。鞋底上的红点儿,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就是我扎破手指不小心把血染在上面的。我费了这么大的劲儿,花了五个晚上才做出的鞋,你要是不穿的话,我的手岂不是白挨扎了。”
她的手不像闺阁小姐那样柔细,有些粗糙,还带着劳作中形成的茧子,但是手指纤细可爱,形状美好。指尖上果真有几个暗红色的针孔,当然远没有筛子那么夸张,但还是让长生的心好像被猛地捣了一拳一样的疼。
他俯下头仔细看她手上的针孔,轻声问她:“还疼吗?”
赵大玲本想摇头,眼珠一转却点了点头,“疼!十指连心,痛死我了。”
长生的脸上露出比自己挨扎还要难受一百倍的神情。赵大玲得寸进尺,“帮我吹吹!”
长生羞涩地扫了她一眼,脸上的红晕一直沁到了脖子上。赵大玲固执地伸着手,直到他红着脸鼓起两腮在她手指上吹了一口气。温暖的气流拂过指尖,又从指尖淌到了心底。赵大玲装模作样地摩挲了一下手指,“果真不疼了。”又殷勤地把鞋举到他面前,“试试合不合适。”
长生没动。赵大玲叹了口气,“好吧,我知道你不喜欢这双鞋,那就扔了吧。我再给你做一双好的,只是不知道还要在手指上扎多少针!”
她作势扬手扔鞋,手却被长生一把握住,他低着头不敢看她,声如蚊呐道:“这双很好,不要再做了。”
赵大玲瞬间满血复活,将一双鞋塞到长生手里。长生不敢再推脱,怕她真的会再熬几晚做鞋,再扎满手的针孔,只能低头坐在柴堆上将露着脚面也磨破了鞋底的破旧鞋子脱掉,他的脚踝生得纤细秀美,赵大玲第一次看到连脚都长得这么好看的人。长生将冻僵的脚伸进新鞋子里,鞋子不大不小正正好,厚厚的棉絮,软硬适度的底儿。穿着新鞋他舍不得踩地,还是赵大玲一把将他拉起来,“不走走怎么知道是不是合脚呢?”
长生局促地手脚都不知怎么放,在赵大玲鼓励的目光下走了两步,方低声道:“很合适,谢谢你。”
赵大玲围着他转了两圈,不满足于他简单的道谢,“暖和吗?舒服吗?不顶吧!不硌脚吧!……”她其实只是想引他说话而已。
她每问一句,长生就点一下头。最后赵大玲实在是找不出其他的话来说了,郁闷地闭了嘴。谁料长生轻声道:“跟我娘亲做的鞋一样舒服。”
赵大玲松了一口气,她以前从不打听长生的家世,因为她知道长生肯定有说不出口的伤痛。但是这种心灵上的伤痛就像是毒瘤一样,越不敢触碰就会越来越恶化。
“你娘一定很疼你。”赵大玲轻声说道。
提起母亲,长生脸上的线条瞬间温柔下来,“是啊,我娘亲很疼我,家里有很多的丫鬟和仆妇,但是我身上里里外外的衣服和穿的鞋袜,娘亲一定要亲手操持,有时候为了给我赶一件衣服,她会熬几个通宵。我劝她‘让底下的人做是一样的。’可是我娘亲总是说,谁做她都不会放心,只有自己做才心里踏实。”
“天底下的母亲都是一样的心肠。”赵大玲感叹道,她不禁想起了自己远在异世的母亲,也想起了整天骂她却疼爱她的友贵家的,“‘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这首《游子吟》,真是道尽了慈母心。”
长生咀嚼着这首诗,瞬间湿了眼眶。父亲含冤而死,母亲悬梁自尽是他心底不能触碰的伤痛,他已经记不得上一次流泪是什么时候,此刻却无法控制自己的眼泪。他用手捂住眼睛,痛苦地弯下腰,声音哽咽,“父亲和母亲都已离世,这辈子,我再也无法偿还他们的恩情。”
“不,你错了。他们不需要你偿还恩情。”赵大玲怜惜地握着长生瘦削的肩膀,“他们只要你好好地活着。”
长生从手掌中抬起满是泪痕的脸,神色绝望而迷惘,“我活着是他们的屈辱,我宁可当初跟他们一起去死,也好过让他们身后的声誉因我而蒙羞。”
心中刀割一样的疼,赵大玲大声地质问:“为什么你要死?这世上那么多的坏人都活着,那些欺辱你的人,伤害你的人,他们都心安理得地活着,为什么你活不下去?”赵大玲紧紧地抓着他,指甲都嵌进了他的肉里,“长生,我不知道你的真实姓名,也不知道你以前的身份,但是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你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儿,没有伤害过别人,你连一只鸡都没杀过。你告诉我,凭什么是你死?”
长生被她的话震慑住了,愣愣地看着她,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赵大玲缓缓地放开他,“我在半年多前冲撞了二小姐,夫人命人当众剥了我的衣服,打了我二十鞭子。我羞愤难当,跳了莲花池。当我醒来的时候,看到我娘搂着我哭得肝肠寸断。我没有死,最高兴的是我娘,虽然她也会骂我没用,骂我给她丢脸,但是她庆幸我还活着。天下的父母是一样的,你的父亲母亲虽然早逝,但是他们泉下有知也会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别再说你让他们蒙羞这样的话,如果他们听见了会心疼的。你那么坚强,那么勇敢,那么美好,在这样的处境中,你也没有失掉本心的善良。我相信你是他们的骄傲,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