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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厢陶姨母正坐在镜台前,由着丫头为她拆髻卸妆,那钟老爷便不请自来。
陶姨母生疑的空当,钟老爷便走了近前,笑问她:“太太今日可累着了?”语气神态轻松闲适,显然是因这几日来受尽高捧,给得意成这般的。
陶姨母拿眼角斜睨着他,见他大刺刺地在一旁椅上坐下,信手捧起茶盏,正一面拿盖儿拂着茶沫子,一面神态悠然的啜着茶。
不禁就牵了牵唇角,正过视线盯着铜镜,接过丫头递来的白玉梳篦慢慢通起头发来:“这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月亮都已入了云层里,咱家的大老爷竟还没去那纤红阁,来我这一不纤二不红的地处,是要做甚?”
纤红阁一不是青楼窑馆,二不是茶楼酒肆,乃是丽姨娘院子边上的一座别致小院。里头住的人自然不会是丽姨娘自己,而是丽姨娘身边才提起来的一个丫头,名叫纤红。
那丫头名里虽带着个浓艳的“红”字,但人却生得半点也沾不上“艳”字的边儿,清妍妍的就似一朵含了雨露的丁香小花儿一般,不过二八的年华,做他的闺女都绰绰有余,近来却被他宠得没边,折腾的一个小姑娘是日日白着小脸来请安,活像再来一阵风,人就得倒地。
陶姨母对丈夫突然改变口味,不再喜欢丰腴饱满艳丽妖娆的丽姨娘与玫姨娘等人,反而喜欢起要胸没胸要臀没臀的豆芽菜儿纤红一事上,还是很有些不解。
钟老爷啜着茶的动作一顿,示意丫头们皆退下,而后才放下茶盏,看向她道:“丫头们都还在屋里,好端端的说那些个做什么?”钟老爷责备地看她一眼,觉着她不懂事。
陶姨母“嗤”的一声笑出来:“老爷自个行.事高调,眼下倒还来怨起我的不是了。”瞄他一眼,“恐怕不单是咱们家里,便是县上,哪个又不知您一向风流倜傥、潇洒快活……”
闻言,钟老爷也不见气,反笑道:“你这张嘴啊,还跟年轻时一个模样,何时才能磨去棱角,和和气气的同我说一回话。”说着,起身上前,一手搭在她的肩上,捏.揉了两下。
陶姨母顺势将肩膀一偏,避开他的手,斜斜眼睛看向他:“说罢,寻我到底是有何事?”
“你这话说的,好似我二人不是夫妻一样。”见她不肯自己亲近,钟老爷亦无所谓,收回手背到身后,打量着铜镜里风韵犹存的妻子,说起来此的目的,“如今不负众望,远儿一举便考中了秀才,我是高兴之余,免不得又忧起一事来。”
“何事?”见他突地说起正事,陶姨母亦收起嘴角的嘲弄,等着他的下文。
“都说成家立业成家立业,远儿如今前途大好,今后除了要为乡试做好充分的准备外,也是时候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纪。”钟老爷道,“只是这儿媳妇的人选一时上哪去寻,依我看还是直接聘下你娘家外甥女了事,两家知根知底的,又是亲上加亲,岂不最妙?”
陶姨母脸色骤变,通着头发的手一滞,盯着他道:“老爷大晚上的过来,就是为着与我说这话?”
钟老爷亦渐生起不耐之感:“怎么地?难道娶你娘家人进门,于你而言还不好了?”
陶姨母不由心惊,站起身面向他道:“老爷难道看不出我是在为此担忧,担忧远儿与她不适宜做夫妻……”
钟老爷皱着眉:“怎么个不适宜法?”
也就是小女儿了一点,容貌出众一些,他家远儿是谁,还能降不住个小女人?钟老爷虽也觉着那丫头娇了些,不像是个能掌家理事的主母,但毕竟年小不是,慢慢着教她,总能教会。
再者,自个这太太一向是个爱抓权财的人,即便儿媳娶回来了,她也不见得就肯将管家之权交出来不是。
陶姨母便道:“儿女情长,最是扰心乱智,我是担忧远儿要让她给耽误了……”
自家那个外甥女儿,她是一万个清楚,长得娇娇滴滴、柔柔弱弱的,这种女子最是容易惹得男人怜惜疼爱。她是远儿的母亲,平日里就算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自个儿子的心事,她哪里就能半点不知?
早知道他对嫃丫头动了心,之所以没再让那丫头过来上课,便是为着避免他两个碰面。
可谁知她那儿子倒好,家里碰不着了,他就时常亲自上门去见她。长子已经这样大了,性子又不是个肯受人摆布的,她便是阻止,想必也是无用,无可奈何之下便只好当作不知,随他去了。
想着他便是去见了,也翻不出个什么花样来,最后总要听命于父母,娶个门当户对,对他前程有所帮助的女子回来。实在是没想到,长子已经对她情深到这个地步,这前一刻刚得中秀才,后一刻便撺掇起他老子要去提亲,竟还想瞒着她这个生他养他的母亲,要说心里不气不怨,那便是假的。
自家太太的担忧,钟老爷并非没有,只是他一向器重长子,既然已经对他许下重诺,那便绝无反悔的可能。因此,他又道:“嫃丫头也是你看着长大的,乖巧温顺,不正合了你的性子?倘若娶个与你一般能干好强的进门,家中岂不要日日鸡飞狗跳?”
陶姨母一时还没明白过来这话是何意,待她几番去品,才听懂他这言外之意。立即就道:“老爷这是说的什么话?倘若是觉我不懂事没给你那些个莺莺燕燕让权,你大可明说出来,只要是老爷的意思,我便照办无误。”
钟老爷也让她胡搅蛮缠的恼怒起来,来前的好心情尽失,黑着脸道:“不瞒你说,早在去岁我便答应过远儿,只要他考中秀才,便将嫃丫头给他娶进门来。今日来此,并非是过问你的意思,实则就是来转告于你。莫当我方才好意询问你,是想着让你来拿主意,不过是为着让你心里早有个数罢了。”
陶姨母当场震住,下一刻咬牙切齿:“原是这般,如此说来,我儿这样努力考中的秀才,倒还是因为她了……”
钟老爷狠狠瞪她一眼,打断她的话:“你别胡说!远儿是那种只懂情爱的人?他心中的抱负与远志,是你几句话就能否决的?你到底还是不是他的亲娘!竟说出这等话来!”话落,见对方青白着脸,钟老爷莫名的一叹,“罢,咱们也是老夫老妻了,我也不同你争吵,这事就这般定了,明日便着手办起来。”
话罢,便准备离开。
陶姨母将他喊住:“老爷!”
钟老爷顿住脚步,阴测测地转头看向她:“想知道我为何会同意?还不是为着远儿的前程与咱们钟家的列祖列宗。虽说远儿有抱负有远志,并不可能会因得不到那丫头而意志消沉、行为堕落,但世事无绝对,难保不会如此!你敢去冒险,我可不敢!”
陶姨母神情微动。
知晓她听进一点,钟老爷不免再接再厉:“除了光宗耀祖这一说,你不想要你的诰命了?不想你的子子孙孙脱离贱商的称呼?不想离开这芙蕖县小小的天地,去到那繁华富丽的京都安居,过过贵人们的日子?”
陶姨母默声不语。
钟老爷便又软下些语气:“遂他的意罢,莫让他心中痛苦难熬,回头就无法将这心思与精力放在乡试上,岂不因小失大?再者,我还想问问你,嫃丫头好歹也是你的亲外甥女,你怎地就这般不待见她?”
陶姨母有些头疼:“老爷是一家之主,老爷决定就好,只是此事,日后都别再过问我的意思,随你们父子怎样去办。”
钟老爷知她这是在气自个瞒着她对长子暗下了允诺,费了一阵口舌,他也无心再与她多说,拂袖离开。
……
天意凑巧,次日便是吉日,钟老爷请了县上有名的官媒,上姜家说亲。
待陶氏见到来人时,是一半惊一半喜,惊的是对方动作竟这样快,喜的则是自己没有看错人。只是嫁女并非说嫁就嫁,为着显得慎重矜持,她没有立刻就点头答应,而是道自己做不了主,还需晚些时候等儿子家来了,再问问他的意思。
那官媒深谙此道,即便知晓双方是表亲的关系,但依旧不忘职业本分,对陶氏掰着指头细数起男方本人与男方家里的种种好处。官媒嘴里“呱呱呱”的夸个不停,陶氏便招待着她吃茶水,面上始终带着得体笑意,静静听着。
那官媒是信心百倍,这桩婚事那是再没有多余的悬念,两家太太是打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亲姐妹,亲上加亲的婚事,十有八.九都是能成的。她坐在这里呱呱个不停,除了是职业习惯之外,还有一样便是打发时间,总不好人刚来就走了,于理不合。
所以,尽管对方比她还要了解男方本人与男方家里,她依旧要做好自己职责以内的事情。毕竟钟老爷给的红封极厚,她总要更尽心一些才是。
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男方家里便是亲戚,陶氏亦不敢怠慢了官媒,毕竟双方再亲,倘若中间没有官媒来回走过程,于世人面前,就是于理不合,是要受人唾弃的。
因此,即使是没有一口应下,她也算是极配合官媒了。除了对方呱呱说个不停外,她也会时不时的问她两句。如此,待时辰差不多时,她便送出一个方才借方便之名,趁机包好的红封到她手上:“媒人拿去买了茶果来吃。”
那官媒假意推辞了两下,暗自捏了捏厚度,想着虽不及钟老爷封的一半厚,但依对方的家境好歹也算是不少了,便笑呵呵地收下来:“谢过太太,待贵公子家来了,定要与他仔细地说一回,我这便去钟家回信,待两日后再登门拜访。”
陶氏便笑着送她离开。
因此,待姜岩傍晚一归家,便得知一个令他晴天霹雳的消息——竟是有官媒上门来说亲,他的嫃儿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可以说嫁的年纪……